二十八岁生日那天，已经在其他城市定居的余动来北京看我。
“你有一种快要疯掉的平静感。”这是她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评价。
“刚通宵完。”我回答她，“今天下午案子开庭，之前熬了好几个大夜。”
“钱是老板挣的，身体是你自己的。”余动劝我，“不要透支健康去挣钱。”
晚上，我本想下厨但一厨房的锅我都没开过，为了防止出现火烧厨房的悲剧，还是点了外卖。
酒饱饭足后，我们躺在沙发上里，像小的时候那样，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
“我现在就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余动蜷在我旁边，捏了捏我的手掌，“还记得我们毕业旅行的时候，大家多年轻，一转眼，就是奔三的人了。”
“奔三也年轻，只要还折腾得动，都不算老。”我抿了一口红酒，笑道。
“对了，明天中午我要见个师兄，就在你们律所旁边，你要是有空，就和我一起去吧。”
“你见师兄，我跟着去干什么？”我奇怪道。
“人家也是律师，搞非诉的，相互认识一下没什么不好的。”余动凑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捏了一下我的脸，“我那个师兄一表人材哦，本科的时候一堆小姑娘追的，我可是专门给你留着的。”
“得了得了。”我笑着拒绝，“目前不想谈恋爱。”
“你都没谈过恋爱为什么不想啊，”余动尝试说服我，“要是普通的我也就不给你介绍了，可是人家真的帅，你每天看那么一张脸你都能开心很多的。而且，万一你俩成了，我岂不是红娘，是可以收红包的。”
我犹豫了一会儿，没好意思告诉她，我们身边的女性法律从业者一般绝对不会在同一职业赛道上找对象。
不过，余动只是来看我，还替我费心这么多，我总不想拂了她的好意，还是答应她了，明天去见一面。
第二天见面的地点是一个私房菜馆，余动说师兄提前订好了位置，我们过去就好。
见面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余动没说谎，这位年方三十的师兄是真的有点帅，长得有点像还没脱发的张卫健，待人接物也是礼貌而妥帖。
但这个师兄在听说过我的律所和工作强度之后，态度忽然地就冷淡了下来，甚至连话头都接的很勉强。
一顿饭吃到最后，余动脸上的表情基本上快挂不住了。我倒是习惯了，快结束的时候还借口去洗手间，把账单给付了。
“他怎么这样。”走出饭店的时候，余动气呼呼的，“突然冷脸，这个死装男。”
“我身边和他一样的男同事可太多了。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身边也不缺好看又优秀的女孩，可总能有不满意的地方。现在觉得是时候成家了，就想找个学历和能力层次都比他低的，婚后男主外女主内，三年内再把娃生了，他就能更加在外面毫无顾忌地拼事业不着家。”
余动惊讶：“好直白的物化女性。”
“是咯。”我点点头，“不过啊，见多了也都习惯了，而且在法庭上打败他们的感觉，确实是很不错的。”
因为这顿不愉快的午餐，晚上我早早下班，带余动去了我常去的一家做意餐的简餐馆，打算弥补一下。
刚坐下点好餐没多久，旁边的服务员过来问我们能不能接受拼桌。
我和余动刚进来的时候，挑了靠窗的六人桌，现在是晚上七点，正是人多的时候，小小的餐馆里人来人往的，空着的每一个位置基本都有人，凸显得我们这一桌尤其的空旷。
我们不介意和人拼座，就答应了服务员的请求。
服务员千恩万谢地走了，很快就带回了两个人。
此时我们的餐也上了，我正接过服务员分给我们的餐具，就听见余动讶异的声音：“唐文！？”
仿佛经年按计划缓慢进行的大案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关键至极的目击证人，我被施了法一般定住了，不敢转头。
很快，有皮鞋踩出来的沉闷脚步声，有人走到了桌子旁边，接着我的头顶传来了一个再熟悉不过，却又显得无比陌生的声音。
“余动？”
“是你和我们拼桌吗？”余动已经站起身，兴奋不已。
“看样子是的，”唐文在笑，很轻松的样子，“真是巧啊。这位是？”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一个具有丰富交际经历的成年人。我对自己说。
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老同学见面，我该拿出成年人的自觉，风轻云淡，像现在的唐文一样。
于是我站起身，转过头，对着眼前的人俏笑嫣然：“好久不见。”
很快，唐文和他的同伴落了座，唐文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而他那个看着脸生稚嫩的伙伴坐在了余动旁边。
“唐文，我不是记得你去国外读博了吗？怎么现在又回北京了？”
“已经毕业了，刚回来。”唐文回她，“最近正在找工作。”
“就你还需要找工作吗？怕不是现在的大部分工作你都看不上眼吧。”余动调侃。“以后应该就在国内发展了？”
“对，不出意外是会留在北京了。现在形势不好，心仪的工作还是需要争取的。”唐文像是忽然想起来，和我们介绍起同他一起来的年轻人，“这是我的表弟，顾舜庄，在这儿附近的万欣律所实习。”
“万欣？那不是凌齐现在的公司吗？”余动道。
上了大学之后，我和唐文的事情我一直没和她说过，加上后来唐文恋爱官宣，余动自然也没有再打听。现在面对十年没见的老朋友，余动的热络情有可原。
这个唐文的表弟很会来事儿，听说我是万欣律所的，赶紧询问道：“姐姐也是万欣的律师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只能自然地接过话头：“是的，我是老家伙，在万欣四年了。”
“那不是Lexy刘创立万欣的时候姐姐就在了？是元老啊。”这个叫顾舜庄的表弟很会捧场。“姐姐眼光真好，我的同学们都想去万欣呢，可只有我一个人拿到了实习资格。”
“在做什么方向？”
“劳动诉讼，不过想转金融纠纷。”
“实习做劳动诉讼也不错的，为什么想转方向呢？”
……
话头开起来，聊下去便顺其自然，顾舜庄很明显不想放过这个同我建立关系的机会，尤其是知道我之前跟过Lexy，且马上要转高级律师。一顿饭下来，他基本舍不得和其他人聊其他的话题。我大部分时间也在同他聊天，偶尔余动和唐文聊着的间隙会去插一嘴。
这样也好，毕竟该如何和唐文正常地相处，是很伤脑筋的。
“你可以了，”快吃完的时候，唐文终于是制止了顾舜庄的喋喋不休，他不管自己表弟殷切的目光，状似无意地瞥过我，道“再问下去，我的老同学该觉得我是特意想让她卖我人情照顾你呢。”
我笑了笑，不在意道：“表弟本来就很优秀，而且既然今天这么巧遇到了，还都在一个所里，聊得投机也是很难得的。”
“姐姐才是真的优秀，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跟姐姐的团队。”顾舜庄赶快说。
“你跟的Jacob在劳动诉讼这一块是很厉害的，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但如果你真的很想转金融纠纷，可以先把简历发我，我给我们的合伙人看看，给你安排一场面试。不过能不能转来我们团队，就得看你的个人表现了。”
这是我的权限上能够给到的最大方便了，顾舜庄听到后的欣喜难以言表，在加了我的联系方式后，我感觉他恨不得冲过来握我的手。
到底还是个孩子，我轻笑。不过从他的谈吐，感觉底子应该是不错，如果能够踏实，我倒是不介意带一带他。
“凌齐，好像我们还没加微信吧？”唐文的话突兀地插了进来，他将手机上的二维码举到我面前，“八年没见的老同学，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加一个？”
“文哥你竟然没有姐姐的联系方式。”顾舜庄惊讶道，“你大学可是在北京读的。”
不是没加，是我大二就把他删了，不过现在这个情况，我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于是，唐文的微信，时隔八年，又回到了我的联系人列表，他用的还是之前那个半死不活的黑白头像。
一场饭，就这样功德圆满地落幕，分别的时候，我和顾舜庄说，让他这两天等我消息。
而唐文还是像之前那样，很爱盯着我，而我也像之前那样，熟稔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一周后，顾舜庄就转入了我的团队。
我未来五到七年的目标是成为合伙人，本来就忙得够呛，但顾舜庄不仅很有眼力见，做起事来也是个踏实的孩子，让我难得起了兴致，想自己带他。
他很感谢我给他提供的机会，一直说想找个时间，叫上他哥一起，大家一起吃个饭，被我以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回绝了。
最近我手头有差不多近二十个准备开始以及正在做的案子，忙起来的时候午饭是没时间吃的，只能让顾舜庄帮我点外卖。晚餐又要被Lexy抓壮丁出去参加饭局，要是单纯地谈判也还好，就怕是为了拉案子要上酒。
这几年我的酒量练得不错，曾经抿一口红酒就能脸红的女孩，现在已经能三两白酒下肚依旧大聊特聊这个债券违约的案子能帮顾客争取到什么利益了。
不过这一次的饭局，对方有点难缠，我和Lexy轮番上阵，人家还是打哈哈。一直闹到晚上十一点，在桌上的没几个还能正常说话的，才终于敲定了。
等我毕恭毕敬地把人家老总和Lexy送上车，估摸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也快不行了。
趁着还没上头，我找了个路边显眼的地方坐着，打电话给顾舜庄，报了个地址，让他来接我。
“姐，你是不是喝醉了？”顾舜庄的语气很着急。
“你这不废话吗？”我骂得毫不客气，“妈的一群老王八蛋，就是吊着不松口，费用压得就能赚个裤衩儿钱了……”
“姐，我没车，要不我打车过去，再打车把你送回家？”
“啧……。”我不耐烦地皱眉，“驾照考了吗？”
“考了。”顾舜庄回得很快。
“打的来，我车在这儿，我一会儿估计走不动道，你来开我车，载我回家。”我指挥他。
“姐我听到汽车喇叭声了，你现在是在路边吗？你一个人喝醉了在外面不安全，你先回饭店里面等我好吗？”
“啧……你怎么和你哥一样磨叽呢？”我叹了一口气，“知道了，刚刚在送Lexy他们上车。你就在饭店等你，你快点啊，我想吐。”
我挂了电话，晃晃悠悠地转身，走进了饭店，和前台打了一声招呼，让她在有人来找我的时候喊醒我，随后找了张没有人的桌子，趴在上面，打起了呼噜。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我在一个人背上，他的背很宽也很厚，手臂将我拖得很稳，身上还有我熟悉的味道。
“我要回家！”我以为是顾舜庄，一把扯过他的耳朵，朝他大喊。
“好，送你回家。”回答我的却不是顾舜庄的声音，是另一个人，他的声音我耳熟无比，可却怎么也都想不起来是谁。
“你又不知道我家地址……”我嘟囔着，“我跟你说我家在哪儿，你快点送我回去，我明天上午还要和客户对资料的。”
“明天是周六，还要上班……这么多年，你都这样忙吗？”那个声音问。
“开玩笑，我现在都快年薪百万了，这点忙算个屁。”我笑了笑，手臂用了点力，凑近了那个人的耳朵，“诶，不过你猜，我为什么要忙？”
“为了挣钱？”
“我是这种俗人吗？”我迷糊地指了指天，傻笑一声，“嘿，我好像还真是！”
“但主要原因不是这个！”我很快补充。
“……是为什么？”那人问。
“因为啊，不忙我就不知道干什么了。”我又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胸口。“不忙，我心里就难受。”
“为谁难受？”
“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啊。年轻的时候，不忙，心里就很难受的。不过，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那么难受过了……”
意识开始逐渐模糊，我没有再听到那个人的回答，趴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