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谈

    讲完了这些,杨愔也告知了此行的来意:高洋今日和他这个吏部尚书商量了三月之后让高孝瑜和高长恭外调任职的有关事宜,杨愔认为还是征求一下二人的意见为好,就趁机来拜访二人。他素来知道高孝瑜不喜自己,就特意没有去拜访高孝瑜,想要让高长恭过去打探口风,顺便传达一下派系之间的内部任务和安排,高长恭暗道一声好险,进宫一趟,高孝瑜那边似乎已经被怀疑,如果杨愔和高长恭之间的谈话被听到,高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警告杨愔小心行事之后,自己也开始思考起来,自己外派任职的事情。

    想了一会儿,他便和杨愔说道:“依常理,先生觉得我二人出官,以何品级为宜?”

    “世子殿下身份特殊,再加上年龄稍长,从五品地方正职起步即可,如果公子您的话,以您的年龄和身份入官,恐怕得先定从七品副职。”从五品正职的地方官,少说也是郡守(北齐采用州郡县三级制,郡守约等于地级市)起步,而从七品的副职,不过是一个郡中的郡丞,说白了就是给郡守跑腿、背锅的,见了底下的县令都不敢太过放肆。

    高长恭自然不愿意,继续问道:“如若我从军,应定何职?”

    杨愔一愣,倒有些意外,军队中的晋升看的是功劳,而要想争功,风险极大,杨愔以为高长恭是想要依靠关系冒充领功,从而快速晋升,忙道:“公子不可,军中您父王旧属的势力较为薄弱,头面无人,如何照顾得了公子?”

    高长恭内心笑了一声,知道杨愔会错了意,道:“有着父王在军中的名号在,他们至少不会抢功吧。”

    杨愔脱口而出:“那是自然。”随即,他终于明白了高长恭的意思,怪不得自己进来的时候,高长恭拿着一本《孙子兵法》,原来人家是早有准备。话锋一转,又接上高长恭的话说:“在军中,以公子身份,代表正统之家的血脉,自然不可能居人之副,落了颜面,定能定职为军主,任从七品正职!”二人又是一阵客套,不知不觉便到了太阳西斜,杨愔便告辞离去。

    “好的,那便辛苦先生为我们兄弟二人谋一个好去处了。”高长恭礼貌起身,送别杨愔,目光注视着杨愔远离,心中却想着许多,暗自琢磨着。

    杨愔今日的所作所为差点铸成大错,好在杨愔与高孝瑜的关系使然,没有被高洋的人抓现行,说到底这只不过是运气成分,没有让高洋抓住把柄,看来,自己培养势力的行动可要抓紧秘密开展了,但问题就在,高长恭身边根本没有可用之才,难不成,他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不成?对此,高长恭也是没辙,自己没有声望,也不可能有人来主动归附,一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但具体是否可行,还是要等他明天去坊市里面走一圈才行。

    子时三刻,高孝瑜靠着假寐混过了高洋的眼线,到了高长恭的房间,二人相对而坐,只有一盏快要熄灭的孤灯照亮着黑暗。高长恭借着孤灯把孝静帝的信交给高孝瑜看了,就就着火,将信纸烧了,那盏灯哔哔啵啵地窜着火苗,片刻明亮后,又暗了下去。高长恭盯着那盏灯,道:“兄长还认为自己能够置身事外,去做一个安稳王爷吗?”

    高孝瑜默不作声,没有否认,也没有同意。

    高长恭道:“兄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二人,现在又何尝不像这盏灯呢?在黑暗之中,孤独无助,命运只是掌握在其他人手里。”说罢,拨弄了几下灯芯,使得灯光更加暗淡。

    高孝瑜声音沙哑,开口道:“关于此问,我有三不解,请教三弟。”

    “兄长请说。”

    “其一,你我二人已无依靠,父亲已去,我们无军权无人权,凭什么斗得过叔伯们?”

    “兄长可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高孝瑜点点头,高长恭继续道:“当今三叔代行齐王职权,享有天时,三叔亲信段韶控制军队,扼守要道,又有地利,短时间能够占到上风,但是,兄长可别忘了,现在做事的这些官员,武将,有多少是父亲执政几年间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当下六叔九叔都向着我们,所以,我们有人和,我们何必以己之短,去和三叔的长处相比呢?若是再不行动,保住自己的优势,等三叔上位任命亲信顶替父亲的忠党,我们才是真正没有机会,悔之晚矣!”

    高孝瑜点头:“说得在理,第二问,我们为什么要和三叔争皇位?如果只是为了自己假想的敌人,付出的代价太大。”

    “兄长可知,在一片丛林之中,每一个手持弩箭的猎人在感觉自己身边有响动时会做什么?绝对会一箭射出,没有人会低估一个潜在敌人的存在,这是人的天性使然,当人们认为有人能够威胁到自己地位时,便会出手,极力阻挠甚至消除这种危险。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是加强自身,以防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危险,依我看,这其实不是争,而是保护自己。相信今日出宫之后的无助感,兄长应该也体会到了吧。”高长恭一本正经地用冷战思维说事,最后又动之以亲身经历,说得高孝瑜也是汗毛直竖。倒也觉得高长恭回答得不错,缓缓道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我二人,如果成功夺权,皇位何如?你我二人,是否还能如这般,于灯下畅谈心声?”

    这个问题高长恭没有想到,按照他的理论,似乎争斗是永不停止的,高长恭想了良久,回道:“和平共处也未必不可能,争斗,多是来自于逼迫,主逼臣反,臣才不得不反啊!自古如是。”最终,高长恭也没有把自己说服,只不过说了一句含糊其辞的话,意思是高孝瑜不逼迫自己,自己肯定不会造反。

    “哎,若是真的到了那时,我也该累了,厌倦官场争斗了,希望三弟还能放我归去乡间,逍遥自在,可乎?”

    高长恭心中大骇,没想到高孝瑜竟然最终心里是这样想的,换位思考,他的这个哥哥做的真是不易,自己被弟弟怂恿,去争自己不想要的皇位,换做他,根本不会答应,没想到,高孝瑜,答应了。

    “我可以问一声,为何如此吗,兄长?”高长恭低下头,如果仔细分辨的话,会发现他的眼角已经噙着三两滴泪水。

    高孝瑜笑道:“看你这样子,是答应喽,这我就放心了,至于为什么,我如果说,这是为人兄长的分内之事,你信吗?你不想要那皇位,我就甘愿退让,如果你想要,我就自然要为你考虑,有些习惯,倒是得改改……”

    高长恭一时失神,他终于知道高孝瑜今天问的三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了,他在考验高孝瑜,高孝瑜又何尝不在试探他对于夺权的决心?此刻他突然有些后悔,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拉上高孝瑜争夺皇位的正确性,为了自己的可以说是私心,却让高孝瑜放弃了真实的自己,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或许那个恃才傲物,满不在乎的高孝瑜,才是真正的高孝瑜吧。

    “……放手去做吧,有什么事,兄长为你撑着。”

    高长恭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抱住了正在打趣,强装欢笑的高孝瑜,他们的胸膛紧贴在一起,彼此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此刻的无言代替了千言万言。高孝瑜也是一惊,反应过来后轻轻的拍着高长恭的背,良久,他们才分开。

    “从今往后,在找到绝对可靠的交谈方式之前,你我还是少交谈为妙,以免被人怀疑。另外,我们换一下,我现在被监视,你以我的名义去联系父亲的旧党,我在家中在祖母和叔伯那里讨讨欢心,顺便主持父亲的葬礼。”高孝瑜对着高长恭说。

    高长恭听完先是一愣,然后连忙点头。尽管自己之前并不觉得自己这个恃才傲物的哥哥有多么有出息,反而还处处要他操心,但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何等愚蠢,自己的哥哥,其实一点也不要他操心,只不过人家无心皇位,大智若愚罢了,若是真的严肃起来,竟也是如此可靠,滴水不漏。

    如今,兄弟间心结解开,有了高孝瑜可以作为可靠的盟友,分担压力,高长恭终于可以做一些实质性的动作了。

    接着,高长恭又说了今天杨愔过来的事,高孝瑜道:“意料之中,这的确是对你我最为有利的安排,我知道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说罢便起身准备离开。

    看着时候不早,高孝瑜趁着夜色溜回了房间,计划着明天早上去集市看看的高长恭,也终于是睡了过去。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我呢?”高孝瑜回房后,这个问题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思考了不知多久,他心中终于也有了答案:这两者,为什么不可以都是真实的他呢?想到这里,高孝瑜面对东方将白的夜空,递过去一个坚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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