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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开心了”,这句话有两种理解方式。

    第一种理解方式,重点是“和我在一起”,也就是说,和别人在一起这么开心很正常,和他在一起就不正常。

    第二种理解方式,重点是“太开心”,意味着说话的人本来没这么开心,却强行表现得自己很开心。

    商挽琴直觉他是前一种。

    “……你说得就像我对你很不好一样。”她看回雨中,对着飞来的雨丝用力吹了口气,试图把它们吹回去,就像能把所有心事也一并吹走,“我只是有点,有点……怎么说?有点迷茫。”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刚刚才通过吹雨鼓起来的一点精神,又随着这口气叹出去了。她偏过头,看看脚边趴着的小狗,轻轻摸了摸狗头。狗是土狗,看着不大,有灰黑色的被毛和银白的胸脯毛,眼睛上各有一团白眉,乍一看好像四只眼睛。凝固的血混合着尘土,把它变得脏兮兮的,浑身最干净的是浸血的纱布。树枝捆在它前肢上,做了简单的固定。

    本来,他们按计划登山。上午天气很好,雾散之后,满眼的浓绿缀着烂漫花朵。商挽琴很久没出门玩,一下子太高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还挺得意地和乔逢雪说,“幸好我们来登山,这里的植物比公园滋润多了,也不用和人挤着走”,乔逢雪虽然催了她两次,但态度很软,看她继续玩,也就不说了,还拿手机给她拍照。不知不觉耽误了时间。

    到中午的时候,按计划他们应该走到8-9公里,然而一看轨迹图,发现只走了5公里。这个时候,他们两人都还不太当回事。这是个成熟的景区,道路很好走,吃午饭的时候也碰到了其他游客。

    问题出在下山后。他们登顶后,看了会儿风景就开始下山,当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本该加紧时间赶路,但中途商挽琴看见了一条羊肠小道。那条小道与石板路分岔,蜿蜒去往幽静的森林;山坡缓慢地下降,白粉色的杜鹃开得无边无际,树木上还有小松鼠和画眉一掠而过的影子。

    这条路明显是被人踩出来的,而且经常有人走,否则杂草早就占地为王。

    商挽琴突发奇想,说要走这条路。乔逢雪这次坚决反对,说不清楚前路状况,更重要的是天阴了,很可能下雨。但商挽琴觉得既然最近都有人走,说明这条路没有问题。

    她往常没有这么倔强,但这回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要走这条路,都快开始耍赖和胡搅蛮缠了。乔逢雪很头痛,有点生气但又没法生气的样子,看上去恨不得把她拎起来扛着走。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时,山下传来了狗的叫声。

    近年带狗登山徒步的人不少,狗叫并不稀罕。但他们听见的狗叫不同,那与其说是狗的叫声,不如说是虚弱的狼嚎,呜呜咽咽,有气无力,在山里飘飘荡荡,怪渗人的。

    两人面面相觑。

    “那是狼……还是狗?”商挽琴迟疑着,四下里去看,希望能冒出个人来说那是TA的狗,然后她就能放心离去。但没有。之前山顶都还有几个游客,这会儿却只有幽静的山路,藤蔓从山壁垂下,连接了人工的道路和自然的世界。

    乔逢雪仔细听了听,说:“应该是狗。狼不是这么叫的。”

    “真的?”商挽琴立即信了,“那我们去看看。”

    乔逢雪吃了一惊,伸手阻拦,但商挽琴已经决然地踏上了那条小路,用背影宣告“你不走我自己走”这种任性的言辞。

    无奈,乔逢雪只能追上去。

    起初,羊肠小道很明显,两人走得也比较顺畅。但到了某一处,路就消失了,结合附近的景观来看,这条不是下山路,仅算一个观光点,可能是和花木合照,可能是远眺风景。到了这里,商挽琴也不得不承认,走小路下山的想法是错误的。

    乔逢雪再次提议:“回去吧,还来得及。”

    但狗的呜咽声更近了。他们都能听见,那是从斜前方传来的。离得近,更能听出那声音的痛苦;生灵的悲哀与伤痛无须通过人类的语言传达。

    商挽琴看看背后,再看看前方,一咬牙:“我想去看看!”

    两人继续走。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块大岩石边,往下大约有三米落差。一探头就能看见地下躺着一只血糊糊的狗。那狗也发觉了他们来,一下不叫了,好像在观察,很快又开始叫,声音听着更加凄凉。

    商挽琴倒抽一口气。游戏里再多的血肉横飞,也比不上现实生活里看见一条生命血淋淋的样子有冲击力。她吃惊而茫然地问:“这里怎么会摔下去一条狗?这……山里也没听说有野狗啊。”

    “这是家养的田园犬。”乔逢雪拿起脖子上挂的望远镜,观察片刻,又递给她,示意她也可以看看,“可能是谁家带的狗跑丢了。”

    商挽琴用望远镜看,又倒抽一口气。“丢狗也该找啊,它叫得好可怜。”她不忍心地说。

    “也可能是被人摔下去的。”乔逢雪小声嘀咕。

    “……不能那么残忍吧。”虽然这么说,可商挽琴不由想起之前看的视频,有人把家养的柯基从高楼扔下去,还得意洋洋地拍了视频发到网上。她使劲抿了抿嘴唇,打量着脚下的落差,说:“我想救它。”

    乔逢雪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你想好怎么下去了吗?”

    商挽琴蹲坐下来,试着把腿垂下去,感受了一下脚尖距离地面的距离,诚实地摇摇头。

    三米,听上去不高,实际是国内大部分住宅楼的一层高度。更何况这是野外,立足点不明显,普通人很难赤手空拳爬下去。

    乔逢雪和她面面相觑,突然,他笑出声,好像觉得她可怜巴巴的表情很有意思,接着放下背包开始翻找。很快,他变魔术一样地翻出了攀岩用的绳索,一边绑一边说:“我先下去,站稳了你再下来。”

    商挽琴都开始翻救援电话了,见状“哇”了一声,觉得乔逢雪不愧是徒步老手,东西带得就是很齐。

    花了不少时间,两个人终于都降下去。但就在这时,山上下雨了。

    起先他们忙着给小狗清创、上药、包扎,没来得及考虑下雨问题,只匆匆穿上外套和雨衣,一来防水,二来保暖。他们都带了急救用品,也都会一些急救知识,虽然不清楚能不能正确地帮上小狗,可有总比没有的强。结束之后,乔逢雪又翻出一卷亮晶晶的东西给狗盖上,说这是急救毯,轻便保温。

    做完这些,两人又拿消毒湿巾把身上的血污擦干净。这时,他们终于发现,因为这场山雨,手机没有信号,地图打开不了,电话也打不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再看时间已经四点,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

    而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他们已经在这里静坐了五十分钟。

    四点五十,乔逢雪问她是不是有心事,说她和自己在一起时太过开心,商挽琴抱起膝盖,对着雨水吹气,说自己只是有点迷茫。

    小狗挨着她的腿,发出源源不绝的热意,不时低声呜咽,仿佛也在道歉。

    “不是你的错啊,是我的错。”商挽琴摸摸狗头,又拆开一根火腿肠喂狗。小狗一口一口地吃了,鼻子喷出的气热乎乎的。

    她伸直腿,换了换重心,免得身体麻痹,突然问了一句:“乔逢雪,你看过我的视频吗?”

    他眉毛轻微地跳了跳,看来一眼,又移开目光。这细微的静默是一种无声的调整,然后他说:“什么视频?”

    “β站的,游戏界喵斯拉,头像是个像素风的猫猫头,最近给猫加了泉州簪花。”商挽琴比划着说。

    “没有。”他仍看着雨雾,说。

    商挽琴盯着他,嗤笑一声:“骗人。”但她没有追根究底,只是继续说:“如果你看了的话,你就知道,我很久没更新视频了,说主要精力在做游戏。很多粉丝都挺理解的,还问我游戏做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玩到demo——这些粉丝基本都玩过我第一款游戏。”

    “你知道我做过一款游戏吗?还挺受欢迎的。”

    “是吗?”他好像很好奇,“那是什么样的游戏?”

    “是二次元养成游戏——反正推荐我的游戏的人都这么说,我也习惯这么说了。不过,我做的时候,想的可没有这么简单。”

    语言能吹起回忆的风,将过去的心情带到此刻。商挽琴说着,想起了当初做游戏的种种想法,想起了那些吃过的苦头和感受过的喜悦,不禁笑起来。

    “创作者可能有个通病,就是新手期的时候,总想要去做一款宏大的、细节丰富的作品。游戏不好这么做,没那么多钱也没那么多人嘛,但我当时还是想,要尽量做一款能表达我的情感和思考的游戏。”

    “那款游戏也是个古风游戏,修仙背景。玩家操控的主角是一名年轻的女修,她来历神秘,只能确定她拥有一定的修为。她带着自己年幼的妹妹,来到一座桃花源般的隐世村庄,通过建设家园来获取资源,养大妹妹。”

    “对,就是种田经营类的游戏,这类游戏的受众比较稳定。养大可爱的妹妹也是女玩家和男玩家都喜欢的元素。”

    “这些我也很喜欢,不过我真正想表达的,还是游戏后期揭露的剧情,原来玩家操控的姐姐过去是一个很厉害的门派的大师姐,妹妹不是亲妹妹,而是门派通过一些手段控制的魔族公主,也是下一任魔主。门派原本是指派大师姐控制魔族公主,一点点把她抽魂成白痴,把她的身体炼制成天下最厉害的法宝,这样就能屠灭魔族。”

    “但是大师姐在和公主相处的过程中,有了姐姐对妹妹的感情,而且她也发现呢,其实魔族并不是师门宣传的那样邪恶,他们其实也是人类,只是修炼方式不同。师门想屠灭的魔族里,很多就是普通百姓。她的长辈们只是打着大义的旗号,想去侵占别人的地盘。”

    “发现这点之后,大师姐就带着魔族公主叛逃了,说公主是自己的妹妹。到后期,妹妹也长大了,被魔族找到了,这个时候会根据前期玩家的一系列选择和好感度,给出两个不同的走向,一个是妹妹留在姐姐身边,另一个是妹妹回去承担继承人的责任。”

    “两个分支对应一共六个结局,其实少了点,但我当时真的肝不动了。美术我有人帮忙,细节也外包出去了,音乐和文本我也雇了人做,但我还是忙不过来。”

    “不开玩笑,当时游戏终于能上架的时候,我存款都清零了,还跟人借了钱——你问我家里?噢,他们给了生活费,但我不想用。我等会儿告诉你为什么。”

    她跳过了他的“为什么”提问,继续讲。

    “我那时很紧张,做的时候没怎么想,快上架了我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这个游戏做得棒极了,一会儿又觉得简直一团糟。”

    “幸好后来结果不错,很快就回本了,一直到现在都有收入。最近还有手游公司联系我,想要手游改编的授权。”

    “这不好吗?”乔逢雪问,表情有点小心,似乎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挺好的。”商挽琴耸耸肩,“但是……你看,这几年我没能再做出第二款有戏了。”

    “游戏制作周期本来就长。”乔逢雪很肯定地说,“而且你下一款游戏也不错。”

    商挽琴歪头瞧他,问:“你这是偏心的胡说,还是专业的判断?”

    他的眉毛又动了动,没有马上回答。

    商挽琴了然地笑了:“你看,是偏心。从专业角度来说,我正在做的游戏挺平庸的……我自己也知道。第一款游戏有很多缺点,但它有激情、灵气,有饱满的表达欲,而现在……”

    “我挺迷茫的。”她望着渐渐收紧的雨幕,轻声重复了开头的话。

    “创作本来就有状态的高低。”他张张口,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商挽琴摇摇头:“你一直看我的视频你也知道——好吧好吧,假设你一直看我的视频,你就会知道,我最近的更新完播量也不好,很多粉丝都反馈说没什么意思了。虽然也有粉丝帮我说话,但……但自己是骗不了自己的。我知道我的产出没那么好玩了,我自己做的时候都感觉烦躁,我觉得我好像是……”

    好一会儿沉默。

    乔逢雪有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喜欢游戏了?”

    “我喜欢。”商挽琴语气坚决地回答。

    “那是……”

    商挽琴长长地出了口气,望向天空。水汽饱满的世界有种虚幻的错觉,仿佛时空在此扭曲,她一下就能回忆起好久之前的事。“乔逢雪,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说我是‘温室里的花朵’?”

    她没去管他的表情,继续道:“你知道吗,你是对的。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尝试摆脱这句话。我打工、去交不同背景的朋友、读一些非虚构的报告,尝试过短期支教,赚钱后给山区捐款——后来发现被骗了,哈哈。”

    一声“哈哈”,无限自嘲。

    “我学的是游戏设计专业,但学校通识课包含了历史学、社会学,这些课很多人都水过去,可我很认真,还会专门找奶奶要拓展资料,有一次我甚至联系了奶奶以前的一个学生,那已经是国内一流高校的教授了。”

    “我感到自己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并且激动地列出了很多计划。有一次我还申请了某个国际组织的实习,去南亚当义工,但我家人知道后死活不同意,加上我恋爱嘛,也就算了。”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乔逢雪的面提起恋爱的事。他察觉到了,手指轻微却持续地抽搐起来,他不得不保住膝盖,把手藏起来、紧握成拳。

    “很漂亮的履历,你不该对自己不满,你是不是太苛求自己了?”他盯着地面,声音平静,甚至能说出淡淡的温暖关怀的感觉,“如果是因为我当年说的话……那时我不懂事,你别在意我说什么。”

    他说得云淡风轻,其实藏起来的手指快把手掌掐破了。

    “我偏要在意。”商挽琴恍若未觉,还也抱住膝盖,学他的样子把手藏起来,“因为你真的是对的。”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摆脱那座温室了。虽然可能就是蹲在门口的地步吧,但也算摆脱了。然而……”

    她再次长叹一声,惆怅道:“人可以欺骗自己,可创作是不能欺骗的。”

    “恋爱占据我太多精力了,真的,太多了。”她喃喃道,“一开始我还能平衡,慢慢的,我越来越需要多去赚钱,我不再能单纯地考虑喜好,我每天都会看自己银行卡的余额,后来就是看后台数据。”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参加我感兴趣的活动了。”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有空了,却突然就跟前任吵了一架。你知道最生气的是什么吗?是只有我单方面生气。我在表达我的情感,他却没有真正参与。好像我是个什么发脾气的家猫,他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呕,恶心死了!”

    她做了个厌恶的表情。

    乔逢雪偏过脸,抬眼看她。他的平静出现裂痕,露出些许吃惊和迷惘。他迟疑着,轻声问:“怎么了,你之前的恋爱……很不开心吗?”

    “不开心。”商挽琴很坦率地说。

    他嘴唇颤动了几下,问:“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分手?”

    “我也不知道,我想想……责任心?倔强?不想承认自己这段感情不合适?可能都有。”商挽琴掰着手指头数理由,“我当时好像觉得,我想要走出温室,那么交一个背景很不同的男友就挺不错的。而且我要负担他的开销嘛,我还不想用家里的钱养男人,我都自己赚。”

    说到这里,她不可思议地笑了:“不是吧,我好像才意识到……我以前可能有点自豪,我体会到了赚钱养家的辛苦,所以我绝对不是温室的花朵了。”

    她沉默了一下,捂住脸:“听上去好蠢。”

    乔逢雪只是沉默地望着她。一瞬间他露出了想哭的表情,但她捂着脸,错过了这个瞬间。

    商挽琴深呼吸,调整好情绪。

    “现在,你看,我已经分手了。但是,也是因为分手了,我的生活重新属于自己,我再也没办法忽略……过去几年我除了游戏,就只剩恋爱,其他体验太匮乏了,结果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了。我好像没什么可以表达的,总不能做个虐恋游戏,女主角如何跟我一样犯傻吧——真的会扑死的。”

    明明才调整好情绪,结果她说着说着又伤心起来,吸了吸鼻子。

    “我不想这样的。乔逢雪,我不想成为生活体验匮乏的人,我希望自己永远有充沛的表达欲……可实际上,我这么喜欢户外的人,现在大学快毕业了才第一次来徒步。”

    “我本来还不想承认。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忙碌地敲打键盘,但其实我的项目卡了很久了,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前有玩家批评说我的主线设定后期太悬浮,什么仙啊魔啊苍生大义啊,都太落后了,可那时我做得真情实感。你知道吧?创作者真情实感,玩家是能感觉到的。做视频也一样。”

    “现在我拥有了更多的知识、经验,可唯独少了那些满溢而出的表达欲。”

    商挽琴揩了揩眼睛,动作略显凶狠,仿佛要借此擦掉所有的沮丧。

    “所以我想来徒步。我希望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标志着我再次投入生活,不再因为什么破恋爱而内耗!没什么比我的事业更重要的,因为对事业的热爱就是我人格的具现化。所以我……”

    “所以我一路上自以为是,开心得过头。这里要看,那里要看,发现一条小路也非要走。我太想立刻探索世界——探索被我忽略太久的世界,脑袋发热,结果连累你也被困在这里。”

    她又洗了洗鼻子,终于忍不住,无限沮丧地把脸埋起来。

    “对不起,乔逢雪……”

    ——嗷呜。

    旁边的小狗拖着受伤的身体,努力舔了舔商挽琴。

    商挽琴立即抬头,抽噎着对小狗说;“没有,我没有后悔救你。”

    ——嗷呜。

    “谢谢你安慰我。”

    ——嗷呜。

    “你口渴了吗?我喂你喝水……我也有点渴,我先喝一口啊。”

    ——嗷呜。

    乔逢雪:……

    他被她说的内容震惊,一度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这么说他错了,他就应该早早阻止她的恋爱?他该早早说出真相?那他现在算什么,自作聪明,这就是自作聪明去伤害他人的代价?

    但看着她两眼含泪、吸着鼻子,还要一本正经地和小狗对话,他愣愣半天,噗嗤就笑出来。

    通常来说他不会这么冒失,但此刻,冥冥中像有无形的力量牵引,他望着她狼狈的样子,鬼使神差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不止是头顶,很快他的手往下滑去,停留在她的脸颊。她睁大眼睛,显然吃了一惊,却又没那么吃惊,并且她一动不动,就那么任由他抚着脸。

    “没关系。”

    他对她说,也像对自己说。

    “商挽琴,没关系,人人都会犯错,你只是……你只是犯了一个很小的错。而我,我犯了很大的错,你一定不知道。”

    好想哭啊。他想,于是更努力地微笑,用笑意压住软弱的泪意。

    “你犯了什么错?”她略带迷惑地问。

    他笑,说:“你知道吗,我也在装。其实我只参加过三次徒步,最远的一次走了两天一夜,后来就再也没去过了。”

    “……啊?”她呆住,“可你看起来确实很熟悉徒步啊!”

    “你是新手,瞒着你很简单。”他有点促狭地眨眨眼,手指轻柔地掠过她的耳边。

    她不说话了,面上泛起薄红,不知是为何。

    他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在你面前显得很厉害。我希望无论你提出什么,我都能有指导你的本事。过去我也是这样做的,可那时我太脆弱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每当我尝试让自己显得很厉害,总是很快现出原形,然后我过分懊恼,把一切责任都推在你头上,大声地责怪你,好像这样一来就能继续维持我很厉害的假象。”

    “我也以为我变了。我……我以为自己现在变得很成熟,能妥善地表达心情,能包容你,能含蓄地暗示你‘我是个颇有成就的社会精英’——你别笑啊。”

    商挽琴却忍不住笑,笑得厉害了,还飞了个鼻涕泡。她赶紧吸回去,维护形象。

    乔逢雪也跟她一起笑。

    “很傻,对吧?我已经意识到了,我这样做,只是因为假如不这样,我会很没有安全感。如果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我凭什么希望你一直看着我?”

    商挽琴不笑了。她吃惊了,表情变化着。这是乔逢雪说过的最直白的话,她应该问一问这句话的意思吗?

    可他没有让她问的意思。

    他倾身靠过来,呼吸逼近,又在她脸颊边停下。确定她没有动作,他忽然轻轻一叹,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如蜻蜓点水,也像花瓣拂过;稍纵即逝、轻盈飞来又飞去的吻。

    然后他退开去,放下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宁。他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要揭露什么他曾长久忍耐、长久自苦的真相。

    “音音,你很聪明,总能看穿我对你的隐瞒。我承认过,我有事瞒着你。”

    商挽琴的神情忽然动了。她似乎才从刚才飞花般的脸颊吻中回过神,喃喃道:“你不用讲了,我知道你瞒着我什么。”

    他一怔。

    商挽琴苦笑起来,又叹了口气。今天她真是很爱叹气。她低声说:“我一直以为你当年是不告而别,但最近我猜到了……你当初是去国外做手术吧?”

    他有些意外,点点头。

    她说:“当时,你其实没想瞒着我吧?不然,专门跑来接我,还去公园看花,也太多此一举了。我们那时候本来就吵架,你要是想不告而别,直接走了才最合理。”

    他沉默片刻,又点点头。

    “我最近想了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我还试探了一下我奶奶他们——你这么吃惊地看着我干嘛,我很爱他们,可我也不想当个傻子。”商挽琴瞪他一眼,接着又说,“我都猜到了,可我就是想让你亲口承认。当年……”

    她有些伤感地笑一笑,声音不觉放轻。

    “是我爷爷不准你告诉我吧?”

    这一次,乔逢雪真正吃惊了。他睁着眼一动不动,时间长得令人担心他眼珠子疼。好半天他才惘然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商挽琴重复了一遍,“当年你走之后,我给你发了好多微信,你都没有理我。然后我想,你是不是去了国外没能用国内的app,我就去找干妈要你的联系方式,我觉得总要说清楚吧。而且我第一反应就是你去做手术了,七七和我说过……但干妈不给。她说国内的人和事,一直以来都让你很受伤,终于你决心抛下一切,去大洋彼岸和你妈妈一起生活。”

    “我本来是不信的——但不得不信了。时间一久,你依然音信全无,可我问七七,她说你挺好的。我想那既然你挺好的,我也就挺好吧。”

    “直到前段时间。你突然出现也就算了,最可疑的是我妈和我奶奶的态度。”

    “态度……?”他重复。

    “她们对你太好了。”商挽琴苦笑,“我妈对你客客气气也就算了,我知道她在美国访学的时候,恰好在你那学校,她还跟我说过你是很优秀的学生,在当助教什么的。可我奶奶怎么回事啊,我当年哭得那么惨,她搂着我安慰说就当世界上没你这个人,可现在你突然出现,跟鬼魂还阳似的,她不仅不吃惊、不生气,还高高兴兴请你来吃饭、拉你打牌。”

    “还有我爸。他还变着法子来劝我呢……以为我听不出来么?他就是觉得你人好,对我又好,我错过了太可惜了。”

    说到家人,商挽琴又气又好笑,算是气笑了吧。

    “我爸讲的一件往事,真正点醒了我。他说当年爷爷奶奶反对过他和我妈结婚,也说了理由。我当时就想,反对的肯定主要是爷爷,我很了解他们,奶奶看着更强硬,但她是个非常重视人类自由意志的学者,非常不喜欢帮别人做决定。爷爷平时都很好说话,可时代缘故,他骨子里还是带了一点大家长的作风。肯定是爷爷。”

    “听了理由,忽然就明白了。我想起来,你的手术成功率很低,完全康复的概率更低,假如我是爷爷,我看着心爱的孙女懵懵懂懂地喜欢一个生命飘摇的男孩儿,我会怎么做?”

    商挽琴说出这个问题,却没有给出回答。现实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于是,我就想明白了。”她又叹口气,“乔逢雪,我觉得……我觉得我是想替爷爷给你道歉的,可作为被他维护的孙女,我又没有办法这么做。”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和你道歉。对不起,误会了你这么久……看见你平平安安地成长,如愿以偿地成为游戏制作人,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商挽琴本来还想多说两句,但她的话音突兀地停下了。她吃惊地看着身边的青年,看他捂住脸,指缝里淌下透明的液体。他无声无息,只有肩膀耸动;那些液体一滴滴地落下。

    她愣了好久,才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翻出卫生纸,一张张地抽出来,一张张地递过去。

    “你,你别哭了……”

    “你能哭,我就不能哭?”

    他闷闷地杠了一句,接过纸,转过身去擤鼻涕。这个动作和声音反而让商挽琴安心了:就是说嘛,再好看的人类,哭泣的时候眼泪也会从鼻子里流出来。他果然还在人类范畴。

    不知不觉,雨已经停了。信号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无数个未接来电。

    商挽琴收好东西,打电话报了平安,旁边乔逢雪查好路线,抱起受伤的小狗,开始往山下走。

    天色实在不早了,白天的青山在此刻成了暗影,而且还将再暗下去。这时,亮起的头灯就给了人极大的安慰。

    “好险啊,我真以为我们要在山上过夜了。”她松了口气。

    “不会的。”他沉稳地说,走在前面,牵着她的手。

    商挽琴噗嗤笑了:“你是不是又在装熟练了?”

    他不说话了,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商挽琴更笑。

    一场山雨过去,空气幽凉而清新。商挽琴哭了一场,心情也轻松不少。她有种沉疴尽去、黎明终于到来的感觉。甚至她在想,今天这场小小的遇险如何变化,安排上诡异的山中鬼影,就能变成游戏里的恐怖游戏小关卡——她的表达欲终于开始复苏,那种跃跃欲试想要创造新鲜玩意儿的劲头,最让她高兴。

    下山并没有走很久。有了路线图才发现,其实他们之前待的地方离山道不远,一旦回到山道上,路就很好走了。

    “乔逢雪。”商挽琴忽然说。

    “嗯?”他在前面专注地看路,一只手要抱狗,另一只手还要牵她。

    “叫叫你。”商挽琴若无其事,“乔逢雪。”

    “嗯。”

    “乔逢雪。”

    “……嗯。”

    “乔逢雪。”

    “……你要叫几次?”

    “我这是在锻炼你的耐心,你要感谢我呀。”商挽琴严肃地说。

    “……是是是,我谢谢你。”

    树木被风吹得哗哗响,也像跟着他一起无奈叹气。

    看见出口的时候,商挽琴小小欢呼了一声。这时候她才想起什么,问:“要不然我也抱一下狗,你这样多累啊。”

    他皱着脸说:“你现在才想起来?我抱了一路,手都酸了。算了吧,没多久了。”

    “你不开心啦?”商挽琴问。

    “……没有。”他脸更皱起来,“我又不是你。”

    商挽琴更笑眯眯了:“生气就对啦。干嘛那么老压着自己,我看着也很累的。”

    “我没有生气。”他强调。

    商挽琴没理这句话,开始哼歌。

    他绷了一会儿,自己也笑起来。

    终于,走到门口。不远处就是停车场。他们说好,开车先去24小时的宠物医院,给小狗医治。这只狗真的很乖,安静地趴在人怀里,实在疼了才哼唧几声,还会舔人脸。商挽琴决定收养它,可名字还没想好。

    走出山门。

    忽然,乔逢雪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注视着傍晚的山林,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似夕霞没入夜空。

    “商挽琴,对不起。”他轻声说,声音温柔得过分,“其实我知道,就算只是宽限自己一段时间,对我也太过奢侈。我本来不该得到这些……我本来不配得到这些的。”

    “……你在说什么?”她莫名其妙,却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乔逢雪看向她,有点艰难地笑了笑:“我是说,今天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一天,时间已经到了。”

    “你听上去像是什么限时还魂的幽灵,现在日落了就要回去阴间了。”商挽琴吐槽一句,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不是吧?”

    她天外飞来的紧张,逗得他翘起唇角。

    “你忘了吗?我说过,我有两件事瞒着你。之前我们只说了一件。”他说。

    “两件?好吧好吧,你快说,还有什么?”她无奈道。

    茫然中,她只看见他胸膛起伏,似乎说出接下来的话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和勇气。而终于,他还是说出来了。

    “对不起,音音,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早就认识李凭风。”

    “我一直知道他在骗你。”

    山风呼啦啦地刮过去、荡过来。停车场的路灯十分明亮,像无数怪兽的眼睛。

    商挽琴只记得自己缓慢地眨着眼睛。

    “……啊?”

    她只发出一个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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