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揽愿被李福带上山不到两年，山腰上的烂木头就化形成了人类女孩的模样。

    傅揽愿的襁褓中刺了一个端正的“傅”字，李福也从不避讳这些，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自己是从哪条街上把他捡回来的。

    当年还在喝奶的傅揽愿根本不能理解，他理解范围内的只有今天的师父兼职奶娘有点不太对劲，他只在乎喂到嘴里的奶有点凉了。

    再稍微大一点，他再反应不过来，小师妹也反应过来了。

    李木倚刚开始学说人话，就不说人话，那么大一点的小豆丁，睁着那么大又无辜的眼睛，“师父，师兄，我是天生地长的妖怪，没有父母是正常的，你们的呢？”

    师父从来没有沉默过这么久，傅揽愿也沉默了，他对自己的出身产生了困惑和一点酸苦。

    李木倚看两人不回答，又开始“口吐人言”，“师父，你肯定没有爹娘，要不然我们门派怎么会那么穷？”

    “师兄，你爹娘可能还活着，但他们为什么不养你？”

    师父又沉默了。傅揽愿不仅想给傅家满门一巴掌，还想给李木倚一巴掌。自此，他十年都不一定叫一声李木倚的名字，整天就是“木头”“小木头”地叫来叫去。

    整个门派，竟然凑不出一对完整的父母。

    李木倚半夜从梦中惊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两百多年前的事，匆匆忙忙地抱着枕头就冲进了傅揽愿的房间里。

    傅揽愿不能视物，但除了李木倚也没人会半夜进他房间。

    只是李木倚的脚步声太慌张，他被惊醒之后还是支起上半身望向了门口，哪怕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怎么了？小木头。”

    李木倚一头扎进了傅揽愿的怀里，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满脑子只有“我真该死啊”的念头。

    傅揽愿轻轻地叹声气，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我的小木头，又做噩梦了，和师兄说说。”

    “在玄天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一直以来，师父教我们的功法剑招，都与玄天宗相克。师父究竟是指望着我们几个怪胎给他报仇，还是玄天宗如果上门来寻仇的时候，我们能有自保之力。”李木倚声音很低，两人的屋子挨着，顶上就是金姬的小屋，金姬还是违背不了自己的天性，喜欢扑腾和登高。

    傅揽愿一开始还不愿意金姬爬到堂堂掌门的头顶，但是金姬说不让她爬就要爬到师父头顶上搭窝，傅揽愿还是妥协了。

    两人悄悄摸摸地说话，声音低到离开半寸就再也听不清，傅揽愿的手搭在她的背上，“你是觉得我们辜负了门派？辜负了师父吗？”

    “不好说，或许当年参与归云山屠杀的人不止玄天宗，我们的仇还没有报完，又或许你的眼睛山上无力医治，翠翠身世成谜，金姬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妖界。”李木倚抱紧了他的肩背，将头埋在他怀里，“我们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傅揽愿的手掌裹住她的后脑勺，有点冰凉的嘴唇在她的额头上碰了一下，声音有点哑，“当年你总是一个人吃光全门派的饭，师父从没说过一句重话。无论如何，师父还是那个师父。”

    各大门派的生死仇恨，和一顿饭的份量差不多重么？

    傅揽愿似乎是这么觉得，他放下支着头的胳膊，将李木倚拉得更紧，两人相依而眠。

    第二天两人先后从房间内走出来的时候，金姬和翠翠也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李木倚后半夜依然梦到了师父，他这次没有再指着她，啧啧叹气，而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旁边没有了大师姐的身影。

    晚饭后，李木倚决定开一次门派大会。

    就先从掌门师兄傅揽愿开始批斗。

    他很不解，双眼看向声音源处，“没记错的话，我才是掌门吧。”

    李木倚伸手将他的头扭过去，迫使他“看”向别处，“首先，我要对我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发火说一句抱歉，我没有针对你们任何人。师父说过，我就是单纯的没素质。”

    “其次，我们无名门派的现状十分堪忧，掌门师兄的眼睛已经坏了快十年，他本人一点没有要去治疗的意思。”

    傅揽愿努努嘴，难得没有发表意见。

    “金姬，你对人类的种族歧视已经达到了顶峰，我都怀疑你晚上会暗杀我们门派里唯一的人类。”

    金姬一开始有点震惊，然后又了然地点点头承认了。

    唯一的人类傅揽愿叹了口气，依然没有发表意见。

    “翠翠，我知道你现在强得可怕，但倘若门派还会迎来一次灭顶之灾怎么办？你又不是猫，有九条命。”

    金姬打断她，“我辟谣一下，猫没有九条命，有的话早就当上妖王了，还轮得到……”

    傅揽愿打断她，顺手敲了敲她的头顶，“所以你想说什么，我们门派确实烂透了，所以呢？”

    金姬满脸鄙视，“本来没有到烂透的地步，但是你这么一说，我们真的没药救了。”

    傅揽愿耸耸肩膀，“血仇已报，连那个吸收了半个妖族和修士的老头子都能被我们搞死，再来十个也不怕，我们有翠翠呢。”

    翠翠就像被夸奖的狗一样，兴奋地“嗯嗯”了两声，傅揽愿奖励了她一个摸头。

    “翠翠！”李木倚伸长了胳膊敲了她的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二师兄修为就到这了，你还指望他飞升活成个千年王八，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吗？我来路不明，不知道能活多久，新来的小师妹血统不纯，还不知道能不能度过下一个修为境界的天劫。”

    金姬诚实地点点头，“是真的，我娘常说我活到两百岁就是高寿了，我就是因为太废物了才被赶出妖界，我娘说我一个人肯定活不久，才决定和我一起出走的。”

    她转头对傅揽愿嘿嘿一笑，“比你死得早哦。”

    傅揽愿，“……”

    于是金姬的脑袋了挨了一锤子，李木倚怒不可遏，“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翠翠，你不会说话，除了打人什么都不会，至今也未辟谷，倘若我们先走一步，你该怎么办？师父也……”

    李木倚顿住了，她想说师父也不在了。但她还是闭上了嘴，一声不吭地回房间去了。

    其余人也默默地散了，李木倚在房间里听见隔壁房间的门被轻轻关上，屋子的隔音并不好，能听见傅揽愿爬上床的动静，他很安静，不怎么动弹。但是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忽然躁动起来，准确地说是在床上滚来滚去。

    傅揽愿暴躁地带着枕头敲开了她的房门，头发都快炸起来了，语气还是相当平静，好像当别人都是瞎子一样。

    “干什么？”李木倚已经散了头发躺在床上，傅揽愿的双眼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灰暗无比。

    “你不来和我一起睡吗？”傅揽愿歪歪头。

    “睡你个大头鬼，晚上总是卷被子，我才不和你睡。”李木倚翻了个白眼，她刚说完，傅揽愿就带上门走了进来。

    他缓慢地爬上了床，艰难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将头靠在李木倚单薄的肩膀上，“我如今长什么模样？”

    窗外月光倒映在他有点苍白的脸上，李木倚看在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的人，“你和一百年前，师父在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区别。”

    傅揽愿轻轻笑了一声，“还以为色衰爱弛，你现在看我不顺眼了。”

    “顺眼也不耽误你烦人。”

    他的头发披散在李木倚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点痒。

    “顺眼就够了，做人不能太完美，要遭人记恨的。”傅揽愿闭上眼睛，眼睫微微颤动，“能不能抱紧我。”

    “只要你闭嘴就行。”李木倚收紧了胳膊。

    “答案总有一天会浮现出来的。”傅揽愿话毕，头顶的天空一声炸雷响起，她怀里的人明显瑟缩了一下，接着二楼响起动静，隔壁小屋的翠翠也狂奔而来，两人挤在门口，争先夺后地冲了进来，差点把门挤烂。

    翠翠在雷雨天不能控制自己的大小，有时候只有两岁，有时候屋子都藏不住她。

    她小小一只，缩在李木倚的身后，胳膊搭在李木倚的背上。

    翠翠被吓回了原型，一只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大鸟，她将头缩在羽翼之下，紧紧贴在傅揽愿的背上。

    傅揽愿，“好热。”

    金姬，“好热。”

    翠翠，“嗯嗯。”

    李木倚不耐烦，“好热就滚出去。”

    她依然毫无察觉。

    原来师父已经把答案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