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澈感觉他像是看完了一本期待已久的小说。刚合上书，他迫切的想找续集来看，却失望的发现，作者已打算在这部之后就关闭这个系列。

    他不知这些事在心蕊心底尘封了多久。当那些事都被翻出来的时候，它们依然很鲜活。鲜活的不仅是陈如松夫妇离开人世的凄惨，还有他们曾带给心蕊的爱。

    连澈倒了一杯水给心蕊，低声道：“润润喉咙。”

    “谢谢。”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旧日的惊心动魄化成了刻骨的仇恨，至今依然影响着她。

    他与心蕊有过很多销魂的晚上，虽然她的出发点是在利用和欺骗，可两人都没有否认发生时候的快活。但连澈头一次觉得，他与心蕊相处的最美好的晚上，是今天这坦诚之夜。

    “你现在还可以选边站。你可以回到连璟心的阵营，我相信她一定会放你一马的。”

    连澈自嘲地笑了笑：“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得等我做完一件事之后。”

    “什么事？”

    “把我永远刻在你的心上啊。”

    心蕊看着他斯斯文文，人畜无害的脸，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连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连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很长的哈欠，笑说：“我是男人嘛，只会下半身思考，这辈子是没办法改的了。不过，我倒是有点后悔了。”

    “后悔帮我？”

    这次连澈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他有点后悔将她从婚礼现场带走，或许嫁给叶景臣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毕竟那男人对她的爱是真心的。可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啊。

    他下了一个决心，一个令他发慌的决心。他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怕过，哪怕是被傅清予抓住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连澈才发现，原来他最害怕的，是本以为即将到手的幸福却与自己毫无关联。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见他心意沉沉地不肯说话，心蕊就问。

    连澈露出一个很动人的微笑。

    心蕊不解：“你笑什么？”

    “你刚才说了，我们。” 他加重了这两个字。

    “那又怎么？难道我们现在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吗？哦，也是，连璟心会放过你的。”

    “那可不一定，我又不是她亲儿子。对了，叶景臣辈分居然比我低！”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心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有病啊？这时候还在意这些？”

    “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天有笑今天笑，这是我想通透之后的新处世哲学，”

    心蕊冷哼一声，对连澈的处世哲学置之不理，她只是觉得他有点古怪。

    “我说正经的，往后我们要怎么办？”

    “往后，这个词听起来余生就好长。” 连澈轻轻叹气：“我得想办法先送你们到国外去，连璟心再厉害，总有她难以触及的地方，天下之大，总是有你们的藏身之处。”

    “如果这些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躲起来吗？” 心蕊问。

    连澈慢慢绽放一个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心蕊，当年杀害我母亲的那些歹徒，幸好他们是被警察给击毙了，如果他们有任何一个逃脱了，我倾尽一生都会找到他们，将他们千刀万剐！”

    “所以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躲起来。连澈，我想求你个事情，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请你无论如何，照顾乔。”

    连澈笑说：“我要的你真的给得了吗？”

    “你要什么？” 心蕊问。

    他嘴角含笑：“心蕊，不管你闯进我的人生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但你既然贸然闯入，那就必须要对我的人生负责到底啊。”

    心蕊一愣，随即笑说：“你开什么玩笑？”

    “是啊，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心蕊沉吟了一会，说道：“我甚至没办法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更何况是你了。但如果你想——”

    “你觉得我只想跟你一夜情吗？” 连澈尖刻地说：“你认为到这个时候，我还贪图那一点点春光？来的时候连澄还说我，追女孩子不是不可以，就我追的这难度，对抗敌人的等级，就怕追着追着把自己一条命搭进去，最后送进火葬场烧成一团灰！就怕那时候你还不肯抱着我的骨灰盒撒入大海呢。”

    “那你要我怎样？躲起来，放弃为他们报仇？”

    “心蕊，我没有资格要你放弃报仇，忘记仇恨，我更没有资格站在一个道德卫士的角度教你宽恕，因为我自己就未必做得到。你是个成年人，是个独立的个体，你自行做出选择，也自行承担后果。至于乔，我答应你，我会尽可能的帮她。”

    心蕊轻声道：“谢谢你，连澈。但是我能给你的，恐怕也只有谢谢了。”

    连澈又从那副一脸郑重的样子恢复了嬉皮笑脸，“你们女人怎么小气。”

    “你们女人？你经历过几个女人就敢这么说？不过，给你刻纹身的那个，确实是挺小气的。” 心蕊斜睨了他一眼。

    连澈微微一怔，脸随即红了起来，有点结巴的说：“你，你偷看我洗澡？”

    “谁偷看你洗澡了？” 心蕊笑说：“是偷看你睡觉！你睡觉不老实，衣服掀了起来，我就看到啦。”

    “又不是我叫她刻的！我当时在受刑，受刑！你知道有多痛吗？你看过纹身的视频吗？比那痛一千倍！你以前切菜，刀子不小心切到手上你喊的比杀猪还大声！”

    心蕊看着他又焦灼又愤怒的辩解，忍不住笑起来。连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别吵到了乔。”

    两人又再度回归沉默，不过这一次的氛围比之前好了些。

    连澈忽然倒到心蕊的肩膀上，她犹豫了一下，要推开他，连澈却往她肩膀上又偎了偎。

    “别动，就当是谢谢我吧。”

    她只好不动。

    “心蕊，我爱你。”

    他的语气里有难掩的悲凉，心蕊想，这真是一个晦暗的时刻。

    **

    Chris脱离了危险。连澈带来的消息是，他的父母因伤心过度，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乔越加愧疚，心蕊见到她眼眶通红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吃饭她都比大家更快，一放下筷子就直奔房间。连澈和心蕊不挑明也知道，小姑娘是躲回去哭了。

    有次连澈忍不住安慰道：“你跟Chris认识的时间比我跟他的时间短，你不如我了解他。Chris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勇敢也最讲义气的人。相信我，上帝一定会眷顾他，你瞧，他不是脱离危险了吗？”

    “可是——”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他完全没事了，我再想办法让你们重聚。”

    “不了。” 乔很坚决地摇摇头：“我会给他带来厄运，还是不要再见了。”

    连澈也没劝阻她，笑说：“你是个成年人了，你可以做出选择，尽量选择一个不要太后悔的决定就好。你心情不佳，我倒是可以分点酒给你喝。”

    他晃了晃仅剩的半瓶威士忌，乔一把夺过来，心蕊伸出劝阻的手又缩了回来。最终任由妹妹将那半瓶酒灌了进去。

    乔不胜酒力，到后来冲进卫生间里翻江倒海的吐了一地。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后，连澈拿着清洁工具去卫生间收拾。

    心蕊赶紧夺过拖把：“我来吧，这段时间你已经够忙了。”

    “不用了，打扫方面我比你在行。”

    “至少让我帮你。” 心蕊很坚决。

    两人开始了打扫工作，连澈忽然说：“我出去买菜的时候看到顾小姐了。”

    这段时间为了安全起见，心蕊和乔都被连澈要求减少外出。他们不可能长久躲在容海若的住宅里。容海若也好，叶景臣也罢，他们只能起到一个暂缓的作用。以连璟心的个性，她迟早会将心蕊从藏匿之处挖出来。心蕊更不可能将仇恨搁浅不理，两方注定会你死我活。

    “顾小姐怎么样了？”

    “安全起见我没上去跟她打招呼，但我感觉她的精神状态是不错的。她是一个人出来购物，精心化妆打扮过了，连衣服都穿的是明年的春夏新款，手上还提了好几个大袋子。”

    心蕊有些诧异，却也十分欣慰：“那实在是太好了！没想到她在港城的那家疗养院效果这么好，看起来她是真的走出来了。”

    “走不走出来我没办法确定，毕竟发生了那种事，心理创伤很可能会跟着一辈子。但能有现在这样……好像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心蕊沉吟道：“傅清予不是因证据不足被放走了吗？”

    “不清楚。大仇得报只是我的感觉。” 连澈笑笑。

    “你的感觉一向都挺准的。”

    连澈笑说：“难道是我最近厨艺进步太多，所以你都开始夸奖我了。”

    “不是夸奖，说实话罢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照顾她们姐妹俩。

    他偶尔会开玩笑，说自己这一身的本领，若是放到家政市场去，一年赚的钱未必比当CEO少。

    他有一手好厨艺。如果乔的难过有被冲淡几分，那除了Chris的好转，就是连澈的烹饪技术起了作用。

    他很喜欢做海鲜方面的料理。起初心蕊还以为他是这段时间爱吃海鲜，直到有天乔突然对她说，连澈做的螃蟹粥很像爸爸做的。

    心蕊才猛然想起，她曾跟连澈回忆过自己吃过的最好的海鲜粥是什么味道，什么材料，每一个详细的步骤。原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喂，你可不要假扮忧郁骗酒喝，那招你妹妹可以用，你那么大年纪应该成熟点了。”

    连澈坐到了她身边，沙发凹陷了下去。他见心蕊没开口，又开玩笑说：“喂，你和叶景臣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你不会也刻了有他名字的纹身吧？”

    “你觉得我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吗？”

    连澈翻了个白眼：“也对。你是铁壁女嘛。”

    他又说：“这世上能做到宽恕的恐怕只有神明。人类的宽恕是迫不得已，是被社会规则驯化之后的无奈。”

    “怎么突然说这个？”

    “喏，你看看。” 连澈将报纸轻轻丢到心蕊的膝盖上。上面是一则令人心碎的新闻。一个高中生被她的两个同学活活打死，因两个同学都是未成年的缘故，大概率不会被判死刑。受害者的父母悲痛欲绝，母亲已过度伤心，已追随女儿而去。

    “今天见到顾小姐，再联系这一则新闻，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这些凄惨悲哀的发生在我身上，如果我是遭遇了命运不公的人，而害我的人还在逍遥法外，我会怎么做？大家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其实时间没有那么万能。当人的情绪到达一个极点，就正如火山一样，必须要喷发。如果我是顾小姐，我会杀了傅清予。如果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倘若法律无法给我一个公正，也许我会在法庭上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连澈......”

    “怎么？”

    “你这些话，似乎是在努力的体会我的感受。”

    他抬起头直视心蕊，眼神坦然：“我喜欢你，当然想无限的接近我爱的人，想知道她内心的全部想法。心蕊，这一辈子我已傻到无可救药了。那天就你在巴黎，还没有展开你刻意的勾引计划，我就已乖乖的掉入了你的陷阱。有时候我想，至少，我还能为你做点事，那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心蕊蹙眉：“你别说这样的话——”

    “你也别多想，我的意思是，我是注定会喜欢你的，我是一个会主动跳到猎人陷阱里的猎物。”

    心蕊无言以对，连澈伸了个懒腰，笑说：“得了，今天吃饭太晚了，我们差不多该休息了。有什么想法，我们明天再说。”

    他率先回了卧室，心蕊靠在沙发上，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保持着清醒。没有被关掉的电视剧传来低低的声音，新年即将到来，她听到连璟心三个字，努力想抬起沉甸甸的眼皮，又没有成功。

    好累。

    新闻播报的内容大致是飞燕岛即将在明年农历大年初一正式向公众敞开大门。这项史诗级的项目是由连家主导参与的，倘若连澈没有与连璟心闹翻，他此时应该出现在新闻里才对。可他却放弃了这一切，甘愿蜗居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陪伴着她们姐妹。

    迷迷糊糊间，心蕊感觉有什么东西覆在自己身上。她太累了，没有掀起眼皮。不知过了多久，窗帘被猛然拉开，阳光洒进室内。心蕊缓缓睁开眼睛，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昨晚竟下了一场雪。

    客厅被阳光洒满，一切都有了柔亮的轮廓。

    她听到一个俏皮的声音：“早啊，陈小姐。”

    心蕊一惊，猛地转过头去，敏心正对着她微笑。

    “真是不好意思。” 敏心歉然道：“每次出现都让你吓一跳。可是我没办法，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总是要帮人家办事的。对了，你要喝咖啡吗？”

    已穿戴整齐的连澈从卧室里走出，另一间房门也打开，乔探出一个脑袋，神情满是惊恐。

    “小姑娘，别害怕。” 敏心柔声道：“来，先过来喝杯咖啡，吃几片吐司我们再出发。”

    “去哪？” 心蕊明知故问。

    敏心有些悲悯地看着她：“去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已经无路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