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连穆羽吃得肚皮滚圆,这才抬头,发现对面的女孩笑意盈盈看着自己。虽然她罩着面纱,少年也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笑。眼睛是藏不住笑意、藏不住内心情绪的。

    瓦妮莎不顾公主眼色劝阻,嘟囔着抱怨:“你个臭大头兵,一个人把菜都吃光了!我数了,公主就吃了三口!”

    连穆羽根本不在乎她吃了几口。她是锦衣玉食的帝剎国公主,随时可以吃山珍海味,而且还可以吃很多很多年。而他连穆羽,明天贪狼军攻城,城破之时,他就要随那座城池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

    此生就剩两天活头了,多吃几个菜怎么了?怎,么,了!

    “我想解手。”迎着阿古丽的柔和目光,连穆羽揉着肚皮说,又端起汤碗,一口将残余汤底喝个干净。

    “我带你去!”瓦妮莎没好气,横着连穆羽的一对眸子要冒出油来。

    “不,我带他去。”公主幽幽说道,温柔视线始终不离面前的少年。

    阿古丽走在前头,所过之处,军士无论官阶大小,无不恭立道旁,向她请安。

    连穆羽拉低头盔,快步紧跟在后,眼锋四处游动,但无一例外都停留在四周军士腰间的佩刀上。

    数丈外的营门外,随军仆从们卖力组装攻城车的号子也声声传入他耳中。

    进入用作茅房的帐篷,解完手,他又尾随公主返回原处。

    整个下午,连穆羽连去五趟茅房,几乎是每过半个到一个时辰就要求去一趟。瓦妮莎认为“臭小子”是故意折腾公主,阿古丽却不以为意,不顾及自己高贵的公主身份,欣然陪同前往。

    他远远眺见了搭建完毕的攻城车。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如此规模宏大的攻城器具,一辆车足有十多层楼高,浑如一座小山,车顶架设五层平台,楼梯连接,楼车底部配备六个足有两人高的轮彀。士兵可以从楼梯源源不断爬上相应楼层,从搭上城墙的踏板蜂拥入城。

    少年看得汗毛倒竖。

    回到帐篷内,连穆羽就默默坐在地毯上,背靠坐席,闭着眼假装昏昏欲睡。公主和使女坐在席面上亲热地聊天。

    到了傍晚,连穆羽与阿古丽同席而坐,饱餐一顿,依旧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瓦妮莎气得只能干瞪眼。

    吃完,他又提出解手。

    连穆羽早已轻车熟路,对一路上的守卫位置了如指掌。回去路上,经过一名他早就瞄上的高壮贪狼兵,他忽地弹出一粒石子,那名士兵回头查看动静,借着暮色掩护,连穆羽一只手拂过对方腰间,神鬼不觉地抽走后腰上一把短刀,暗暗藏于胸间。

    走在前头的阿古丽浑然不觉。

    回来后,连穆羽还是合眼眯瞪。阿古丽找他说话,他也只是哼哈着敷衍。

    天已向晚,暮色四合。

    营寨四处点起火把,发亮的营帐又变回一个个黄金馒头。

    连穆羽靠着坐席,双手抱在胸前,低垂的头一冲一冲,像是已进入梦乡。

    “随意,随意。”阿古丽叫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应。

    “公主,要不把他绑起来?我不放心。”瓦妮莎从墙上取下一套绳索,扬了扬,快走到合眼安睡的少年跟前,作势就要绑他。

    阿古丽格开使女的手,嗔怪地瞪她一眼:“不许胡来!”又转过头看向连穆羽,“他可是我的……客人。”语声满含深情。

    “不是陪练吗?”瓦妮莎大惑不解。

    “陪练也是客人,你不懂。”

    阿古丽从储物箱中取来一块绒毯,在瓦妮莎百思不解的注视下,严严实实给连穆羽盖好。

    瓦妮莎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公主非要留一个普通兵士宿夜,更加令她不解的是,公主还以明天攻城、兵士需要休息为由,撤掉了门外守卫。不过,虽有满腹狐疑,作为下人,她又不便仔细问个明白。

    “那这样,公主先休息。我坐在这儿守夜,看住他。”瓦妮莎说道,心里却恨恨想着:“这小子别看眉清目秀,招人稀罕,谁知道是不是个拈花惹草的货色!”

    阿古丽抿嘴一想,点头答应。

    她脱掉皮袍长靴,只穿着轻薄内衣,钻入兽皮被中,冲使女眨眨眼,小声道:“瓦妮莎,我睡醒了替你!”

    瓦妮莎朝主人使劲摆了摆手,叫她尽管放心睡。

    夜阑风静。

    静得能听到十里外瀚海的浪涛哗响,静得能清晰察觉胸膛内心脏的脉动,静得能捕捉到乌兰城里樱花的飘落……

    瓦妮莎抱腿坐着,挡在连穆羽和床铺之间。她一忽儿哼哼歌,一忽儿从身上掏出一支白玉短笛摆弄,放到嘴边,回头看看酣睡的公主,就没有吹响。

    百无聊赖中,使女又盘起腿,端坐着,双目微闭,两手摆于胸前,左手横放,右手竖直,做出一个诀势,口中喃喃念出一句咒语,但见并拢的右手食指与无名指指尖绿光一闪而过。

    她徐徐支开两指,两指间那点绿光顿时被拉扯成一条放光的绿线。她将两指对准两丈远外的连穆羽,合拢两指,那道绿光径直射向少年,眼看就要刺中他面颊,倏然停住。

    瓦妮莎左右晃动着手指,指挥那道绿光拨弄垂到少年脸颊边的头盔系带。

    “臭小子,叫你让我熬夜!”她暗暗骂着,狡狯一笑。

    连穆羽并没有真正睡着。

    他一心想着来时的使命:夺回父王首级,带回城内入土为安。然后明天与乌兰城一同灰飞烟灭。

    他反思了昨夜的失误,自己没有经验,寒夜里呆得太久,又想当然地抛石块骗走守卫,浪费了时间,导致双腿麻木。而且,他还异想天开要刺杀帝刹王。想得太多了,结果一无所获。

    今夜不会这样了,白天吃得饱饱的,毡房里也够暖和。存够了力气,药丸的效力好似也还在。

    今晚不会再思前想后犹豫了,绝不。

    瓦妮莎毕竟只是个衣食无忧的女孩,过惯好日子,根本顶不住瞌睡虫的诱惑。阿古丽若有若无的呼噜声勾出了她的睡意。

    坐守的使女倒头躺在了床铺边。

    连穆羽扯掉毯子,蹑手蹑脚摸出帐篷。外面果然没有守卫。他贴着毡房朝中军帐那边斜过去。

    灯火通明的中军帐外,依旧还是昨天那些守卫。

    他心无旁骛,抬头看向中军帐顶。父王头颅还挂在高杆上。

    他运足力气,小跑两步,脚尖点地,唰地腾入夜空,鹰隼般飞向杆顶。

    “父王,孩儿来了。”

    连穆羽右手展臂,收肘,一刀断索,左手接头颅入怀,掠大帐穹顶而过,如箭破空,足足飞出二十丈远。

    落地无声。

    稳了。

    迅疾起身,弓身神行,如鬼魅出没,混入营盘影绰的灯火间,骗过守卫巡兵耳目,直奔乌兰城。

    跃过栅栏,穿过楼车,及至蹿上那面碎石满地的长坡,少年始终不敢懈怠,怕重蹈昨日覆辙。

    两山夹峙的乌兰城近在眼前,连穆羽抬头一望,未加思索蹬地飞起。就在升至半空,两腿就要踏入城墙之时,忽地身体一顿,两腿也蓦然滞住,无法继续向前,整个人就似被钉在空中。

    腿迈不进,身扭不动,城墙上兵士还未及发现城主,他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向下拖走,拉回到地面。连穆羽身不由己往后退去。

    他不清楚背后那股力量是怎么回事,但隐约生出不详预感:自己被婼朗族的黑袍法师攫住了。

    黑修士的强悍法力他已见识过,眼下被他们拿住,只怕凶多吉少。

    黑暗中就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拎着他往帝剎军营返回。他紧紧抱着父亲那颗冻得坚硬、覆满霜花的头颅,摸到他依旧怒张的双目,想到不能将它入土为安,登时郁愤塞胸,“啊——”一声长呼悲号。

    这饱含悲愤绝望的嚎叫就似平地炸雷,突地引发出一道“闪电”。那道青色光气从道旁哨兵树上霍然击出,在少年背后三四丈远处,像是劈中某物,凌空炸出一团青黑相间的光球。

    连穆羽一个趔趄,牵引他的那条无形绳索似是被光气切断。

    “徒儿,快跑回城里去!”

    端木煜闪身出来,挡在徒弟身后。

    “师父!”

    连穆羽惊喜交加,顾不上行礼道谢,扭头朝坡上跑去。

    青衣修士依靠偷袭,用光气之刃斩断黑袍人的无明鬼手,虽然一时得逞,他自知正面交锋自己难以取胜,不敢恋战,也速速退走。

    两条黑影如幽冥尾随而上。

    他们点点渗入黑暗,融入溶溶夜色。

    再次现身时,两位黑袍人从城墙下方凭空走出,背靠城池,一左一右挡在连穆羽与端木煜面前,伸出枯细指爪,倏忽间,指尖迸出火星,屈指一弹,火花直直冲出,拉出两道蓝色焰火,朝师徒二人迅射过去。

    连穆羽听到城上守军喊话:“底下是什么人?”

    他用尽力气回应道:“贪狼军明天攻城!明天攻城!”没有向他们呼救,情知守军出城营救,也无济于事,还会白白搭上性命。

    端木煜与连穆羽近在咫尺,面对黑袍人攻击,他不敢跃起躲闪,担心跳入空中,失去依托,会沦为活靶。

    他拉住徒弟就地一滚,躲过一击,未及站稳,又有两道蓝焰飞来。修士只得仓促迎战,挡住徒弟,合力推出两掌,只见身前青光纵横,瞬时交错织就一面八卦墙,笔直向前移动,挡住对方射来的两束火焰。

    然而孱弱的八卦墙只抵挡了半刻工夫,就连连退却,连穆羽眼见不妙,想帮师父一把,右掌挥出,一道淡灰色光气,似一把利剑刺向左边的法师。那位黑袍人将手一挥,一把蓝色火焰刀自袍袖飞出,凌空将灰光剑劈为两段,继续向连穆羽砍杀过来。

    端木煜两手御敌,眼见火焰刀迅猛直劈徒弟,惶急间腾不出手,撤手就地一滚,将徒弟撞翻,那把火刀已劈中他左肩头。

    修士哎呦一声倒地,肩部剧痛难忍,他挣扎起身去拉连穆羽。另一名黑袍人也挥出一把火焰刀,紧接着,两人连连挥手,火焰刀接二连三自袍袖钻出,密密层层向师徒二人飞砍过来。

    数十柄吐着炎炎蓝焰的火刀转眼杀至,端木煜使出浑身力道,将徒弟一掌震出火刀封杀的空间,自己却身被数刀。

    修士仆倒在地,奄奄一息中,说了一句:“师父,还不赶快来救我们。”颤抖着转动起右手一枚锟钢戒。

    黑袍人绕过一动不动的修士,走到被“震晕”的连穆羽跟前,正要伸出鬼手将他拖走,哪料到少年只是假晕,他听到脚步声靠近,睁眼就举刀朝近前的黑袍人刺去。

    黑袍人轻轻一闪,一手伸出,一把赤红火刀贯入少年胸膛。

    连穆羽只觉鼻腔血腥满溢,闷哼一声,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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