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阿古丽伸个懒腰醒来,神清气爽,闻到一股沉郁醒神的香味,那是添加了桂花的樟木香气。她歪头看一眼房间中央,悬吊着一盘香,一缕青烟往上袅娜升去。

    不用说,是瓦妮莎点的起床香。每每阿古丽因为疲累睡得太死,起得太晚,瓦妮莎就会在房间点上一盘香,借助香气将公主自然唤醒。

    阿古丽记得这桂花樟香是在乌兰城买的。

    她听到楼上有嘤嘤之声,仔细辨认,是女人的哭声。

    一会儿瓦妮莎进屋,阿古丽询问是怎么回事。使女诡秘一笑,道出一大早她耳闻目睹的奇事。

    原来,早上起来后,月晦师太召集门下用餐,发现不见柳红棉,叫人上楼去叫她,却发现屋内无人。叫人四处寻找,结果秦未在后院柴房门口看见女人衣物,在屋里草铺上找到不能动弹的女修士。

    月晦师太来到柴房,见到□□的柳红棉,气得差点又吐血。给她解穴后问是怎么回事,她死活不说,就是哭。

    “楼上哭的就是那个浪□□!”瓦妮莎捂嘴笑着。

    “唉呀!”阿古丽一捶床铺,懊恼道,“这个节骨眼,我怎么就睡过头了呢,错过一场好戏!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不知道呀!那个恶毒师太还在发脾气训人呢!”

    “哪儿?”阿古丽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

    “外头,峡谷那边。”

    阿古丽速速穿好衣服,出了房门。

    连穆羽、林忘尘、吴羡仙、哥舒、蒙狯、幽冥二老等人都坐在客堂里,惬意地吃着东西,低声谈笑,她与大家打过招呼,径直跑向指月楼南边,藏在一棵松树后,向峡谷那头偷窥。

    十来个年轻女修士站成一排,俯首贴耳,低眉耷眼,乖乖听着月晦师太训话。师太背着手,在她们面前来回踱步,看上去焦躁不安。她时不时站定,将手高高扬起,配以慷慨激昂的训诫,说一些要遵守门规、洁身自好、不能给闭月宫招黑的话。

    女修士们畏畏缩缩,大气不敢出。

    段羡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月晦师太整顿门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派头。

    “你们柳师姐做出这种事来,真是让人寒心!恬不知羞,厚颜无耻!愧对天地、宗门、父母!”月晦师太激动地指天指地,浑身都在颤抖。

    阿古丽躲在松树后吃吃偷笑。

    “师太,会不会是有淫贼半夜把师姐她……”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修士说道,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

    “淫贼?”月晦师太一怔,“要是有淫贼,你们柳师姐不早开口说了!还哭什么哭!”

    “欸,那不一定!”段羡走过去,帮腔道,“紫琼师妹猜的也许没错,淫贼半夜暗算柳师姐,把她偷运到柴房,行苟且之事。这种事,柳师姐清清白白一介女流,能说得出口吗?”

    “清清白白……亏你说得出口!”月晦师太啐道,“她是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段羡面色难堪,讪笑着走到一边。

    “师太,如果不是淫贼所为,是柳师姐自愿的,怎么会被人定住?分明就是贼人怕她反抗,才点了穴道。”紫琼坚持己见,左右看了看其她姐妹,像是希望她们能声援自己,可是其他人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紫琼这么一说,月晦师太倒思虑起来了,琢磨一阵,像是豁然开朗,道:“说的有理。就算柳红棉不把男女大防当回事,到底还是有一丝廉耻之心,她说不出口,应当就是替自己遮羞。走,回去再问个明白!”

    阿古丽和瓦妮莎赶忙朝指月楼跑了回去。

    月晦师太带着众女修回到客堂,把哭哭啼啼的柳红棉也叫到楼下。她们占着靠外的三张桌子,阿古丽一行人坐着靠里的五张桌子。

    月晦师太此时似乎是感觉掌握了真相,底气十足,理直气壮地大声质问柳红棉:“红棉,你老老实实把昨夜发生的事说出来,不要怕,我替你做主,你背后还有师父和五宗呢!”

    柳红棉只是哭个不停,抽抽噎噎哪里说得出话来。

    “别哭了!是哪个淫贼欺负了你,尽管说,不说的话,那就家法伺候!”月晦师太说着狠话,一双怒目却恶狠狠看向阿古丽这边。

    “秦掌柜,给我们上点败火茶水和糕点!”阿古丽朝柜台那边叫道。

    “好嘞,马上!”秦未殷勤答应着。

    “红棉,你傻呀,你不说,只是便宜了那个歹人,自己又得不到任何好处!到时师父知晓此事,气急了,非把你逐出师门不可!”月晦师太见柳红棉不肯开口,情急之下只得搬出师父吓唬她。

    这一招果然奏效,柳红棉立马吓得止住哭,擦了擦眼泪,朝阿古丽那张桌子一指。

    屋内几十号人都屏住了呼吸,齐刷刷看向柳红棉伸出的那根手指。

    阿古丽见柳红棉的手指正好指向自己,先是一惊,啼笑皆非道:“我干的这好事?我可没这种癖好!”

    见柳红棉还是抽抽噎噎指着自己这边,忽然意识到什么,挪开身子,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连穆羽。

    她看着一动不动的连穆羽,一时瞠目结舌,但随即便觉得压根不可能,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年轻俊秀,怎么会看得上一把年纪的柳红棉!

    阿古丽嗤笑道:“你们这是演哑剧呢!朝这边指指戳戳,又不敢说一个字,是不是心里有鬼!”

    昨夜被阿古丽抢走白螺杯,月晦师太本就闷了一肚子气无处撒,这时又见阿古丽气焰嚣张,顿时火冒三丈,啪地一拍桌子:“红棉,是不是她身后那个戴面具的小子,说!”

    柳红棉一哆嗦,默默点了点头,像是受到天大委屈,抽泣得更加厉害,一时间涕泪泗流。

    月晦师太正愁找不到泄愤对象,刚刚在峡谷边训斥自家人,终究是不疼不痒,这回揪出仇家人,切齿刻骨之恨总算找到了突破口。

    “淫贼!原来是你!我道你怎么戴着面具,原来鬼面下头藏着见不得人的一张脸!”月晦师太拔剑出鞘,厉声呵斥道,“你竟敢在这人多势众的客栈干出这么龌龊的丑事,可见色胆包天,目无法纪!这种十恶不赦的淫人若是不除,日后还有多少闺秀会遭遇毒手!来人,把他给我拿过来!”

    月晦师太眼朝身边一横,两个女修士只得起身,朝连穆羽走过去。

    阿古丽虽然确定连穆羽不会干出那种事来,但见柳红棉不指别人,非指着他,也是觉得蹊跷,见对方过来拿人,沉下脸道:“我看谁敢在本姑娘面前胡来!”

    身边那十几位着便装的天狼铁卫唰唰都抽出腰刀,白花花闪成一片。蒙狯更是直接挡在两个女修面前。她们可怜巴巴望着小山一般的壮汉,不敢近身。

    月晦师太这边的人也不甘示弱,纷纷亮剑。

    秦未端上茶水,忙打圆场:“各位客官息怒!莫要伤了和气!事情还没弄清,说不定其中有误会,先好好谈,好好谈!”

    段羡早嫌连穆羽碍眼又碍事,拱火道:“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那个戴面具的家伙就是个采花大盗,白天伪装成沈姑娘的侍卫,夜里偷香窃玉,偷鸡摸狗。昨天原形毕露,见我家柳师姐姿色迷人,半夜把她迷晕后劫到柴房,干那禽兽不如的龌龊事!就是这样!”

    段羡编得有鼻子有眼,加上振振有词,义愤填膺,倒把自己这边的人一个个骗得信以为真。众女修恨得咬牙切齿,怒目圆睁。

    柳红棉听段羡一通胡诌,倒像是自己真的就遭此厄运,如假包换地嚎哭起来。

    紫琼对着阿古丽这边喊道:“林忘尘、吴羡仙!你俩作为神近山的修士,竟然与这种衣冠禽兽为伍,沆瀣一气,真是不知羞耻!亏我过去多年还叫你俩一声师兄,我真是瞎了眼!”

    林忘尘和吴羡仙面面相觑,又看向连穆羽,只愿他为自己辩解几句,把事情说清楚。他二人也绝不相信连穆羽会干出那种丧尽天良的坏事。

    “随意,那事不是你干的,对吧?”阿古丽柔声问连穆羽,眼神透着纯粹的信任。

    连穆羽没有吱声。

    “他不敢说,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做了那丑事!”段羡火上浇油,心里别提多痛快,“不说就等于说了!”

    “对,不说就是默认!”紫琼附和道,气得小脸通红。

    “沈姑娘,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那个作恶多端的淫贼不成?你也是个女人,想想他背地里糟蹋过多少个姑娘,你还能忍心维护他?”月晦师太晓之以理。

    “凡事都要证据,你们空口无凭,口口声声说是随意做的,能拿出实证吗?”阿古丽道。

    “人证难道不是证据吗?”月晦师太道,“柳红棉已经指认他了,还要什么证据!她为何不指别人,偏偏指他!”

    月晦师太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幽冥二老,忌惮他们,要不然早亲自动手去抓连穆羽了,“你把他交给我发落,之前的不愉快,我暂时就不与你计较!”

    “想得美!”阿古丽断然拒绝道,“随意岂是你能要去的!没有我的同意,这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敢动他一根指头!”

    月晦师太眼瞟着黑袍护法,嘴硬道:“敢不敢动他,恐怕也由不得你!”

    “那你就动试试!”

    眼见双方势如水火,秦未忙又出面斡旋,给月晦师太也上了一壶绿茶:“喝茶,喝茶,败火,败火。师太昨夜刚去秋荻城,想必也从千月城主那里得了宝贝,该高兴才是!柳师姐的事,也得听听随意怎么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秦未不说则已,一说又勾起月晦师太满腹怨曲,怒道:“他们抢了我的宝物,又糟蹋我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捏着茶杯的手一用力,喀哧一声,瓷杯碎裂。

    一道白光从她腰间掠起,直直向阿古丽那边荡去,在泥地上犁出一道深沟,面前一条长凳遇光裂为两半,眼见那道剑光就要触到阿古丽面前空置的桌子,秦未叫道:“哎呦,这些桌凳可是老古董!老值钱了!那能这么糟蹋!”

    不管不顾就朝那道剑光一手抓去。

    “不要!”阿古丽见秦未随手去抓锋利无比的剑光,以为他情急之下不知死活,惊叫道。

    月晦师太匆忙收刀,可是来不及了。

    秦未一只手挡在桌前,迎着裂土开凳的白光扫去,看上去仓惶急促,笨拙不堪,可那只肉掌接触到锋锐剑光后,碎裂的并不是手,那道光像是遇到一个吸盘,忽闪着尽数钻入秦未掌中。

    那只吸了光的手掌登时变得透亮,水晶似的闪了几闪,才又恢复肉色,安然无恙。

    看到这一幕,阿古丽与月晦师太等人无不瞠目。

    秦未蹲下,摸着被剑光波及裂开一道口子的桌角,痛心疾首:“哎呦,这看着只是一张吃饭的桌子,普普通通,其实不然!我指月楼里每一根木头,每一个杯碟,都是值钱的老物件!你们不心疼,说捏碎就捏碎,说劈开就劈开,捏的劈的都是我的心肝哪!”

    秦未像个怨妇似的唠唠叨叨,月晦师太却明白了,眼前这个做秋荻城门票生意的掮客,实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刚才他随手一抓,其实就是对她的警告,意思是不要胡来。

    月晦师太不再敢轻举妄动。可是一口气憋在胸口,也实在咽不下去。

    秦未感叹茶杯被捏碎,凳子被断开,桌子缺了口,又面向连穆羽,抱怨道:“随意,你又不是哑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叫这些人猜来猜去,一会再打起来,遭殃的可是我的可怜宝贝,你就过意的去?”

    听到秦未这么一说,客堂内所有人都看向连穆羽,可他们只看见那副嘴角上翘带獠牙的面具,却无法一睹面具下他真实的表情。

    连穆羽终于不再沉默,低沉着嗓音道:“我身边有明漪姑娘这样年轻貌美的佳人,怎么会对一个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段没身段的大龄女子动心?我只是戴了面具不愿见人而已,我又不是眼瞎心盲!”

    阿古丽还是头一回听连穆羽当众夸赞自己,虽然只是短短一句,却也心花怒放,抑制不住地甜笑起来。

    柳红棉抬起泪水模糊的脸,满腹委屈道:“你……你血口喷人!”

    连穆羽冷笑道:“你们不光血口喷人,还脏手乱指!你们说我迷晕她,那就去她屋里屋外查个仔细,迷烟总能留下些味道痕迹,撬开她房间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上去一查不就明白了。”

    阿古丽觉得有道理:“随意说得对,上去一查,就知道是不是有人夜里劫色。说不定,这整件事就是某些人自导自演,贼喊捉贼呢!”

    此话一出,阿古丽身后一众人都附和道:“对!对!就是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月晦师太见情势陡然生变,有些着慌。心想着,对方口口声声要上楼去查,说明没有留下把柄,所以才会这么底气十足,可柳红棉分明又指认了对方,这种事情,谅她也不敢信手乱指。那么,到底孰是孰非呢?她琢磨着,也糊涂起来。

    “我看,就这么办!”秦未站起身,一拍手道,“你们双方猜忌,谁也不放心谁,不合适去查。由我这个第三方出面,最合适不过。”说着就点了两个侍者,要上三楼去。

    “等等!”月晦师太叫住秦未,“别急着上去。那个戴面具的敢让人查,说明压根就查不出来什么,还查什么查!我们的人冒着身家清白,都指认他了,还用查吗?”

    阿古丽针锋相对:“我们的人也冒着身家尊严,严词否认了,难道不用查?”

    秦未看看月晦师太,又看看阿古丽,道:“你们互不相让,这事也说不清道不明,要不这样,你俩猜拳,谁赢听谁的。”

    月晦师太喝道:“猜拳?这成什么体统!再说,我压根不会!”

    秦未叫人拿来两根竹筷,捂在手中:“要不,你们猜筷子长短,谁赢听谁的。”

    月晦师太压抑着怒火:“秦掌柜,你未免太儿戏了吧。你是嫌我闭月宫还不够丢人,成心想看我们更多笑话是吗?”

    秦未陪着笑脸:“您误会了,师太!我是一门心思要给您找回公道!”

    月晦师太直愣愣瞪着连穆羽:“公道是明摆着的,你装看不见!”

    秦未还是笑着:“恕我眼拙,真是没看出来摆在哪儿。”目光在客堂内一通乱扫。

    阿古丽看出来秦掌柜向着自己这边,月晦师太心里有气也不敢乱撒,因为忌惮身前这个看似插科打诨、实则深不可测的高人。她憋住笑,道:“既然有人这也不乐意,那也不乐意,那就只能打一架来决是非了。”

    阿古丽敢这么说,就是吃定月晦师太不敢再动手,所以故意恶心她。月晦师太果然不答话,只是“哼”一声了事。

    最难受的人当数柳红棉,她硬着头皮指出“淫贼”是连穆羽,指望月晦师太能出头教训他一顿,岂料却被秦未出手制止,此外,她还被连穆羽当众讥讽,此时只觉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哭得伤心欲绝。

    月晦师太无计可施,咬得腮帮凸起,眼里要瞪出火来。

    柳红棉看师太不再说话,前思后想,心一横:“我叫人羞辱,给宗门摸黑,百无是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这就去跳崖,一死了之!”说着就往门外奔去。

    月晦师太忙命人去追,几个女修急急奔出门外,不大一会就把柳红棉架了回来。

    月晦师太想着秦未身手了得,只要把他争取过来,对付阿古丽一行人就简单得多,于是套起近乎:“秦掌柜,你见多识广,想必是知道神近山五宗威名的。”

    秦未此时已叫人拿来胶水,正在亲自粘连被打断的那条长凳,头也不回道:“知道,知道,久仰大名!”

    月晦师太自负一笑:“那五宗一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如雷贯耳!”

    “好!我闭月宫是五宗之一,闭月宫的事就是五宗的事,我宗门弟子在指月楼受辱,如果歹人没有受到惩罚,五宗联合起来问罪,我想,任谁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秦未停下手中动作,思虑起来。月晦师太见他有所犹疑,料定他心里害怕,笑道:“若是这事能在这指月楼内妥善解决,你作为掌柜,不但不会有后顾之忧,还会成为五宗的朋友。”

    月晦师太放了一条长线,线端还挂着一个大大的诱饵。阿古丽见月晦师□□威并施地争取秦未,也有些心急,忙道:“秦掌柜,神近山五宗向来不理会尘世俗务,也从不会跟俗世之人交什么朋友。不要信那套虚文。”

    月晦师太睥睨一眼阿古丽,冷笑道:“我们确实不跟俗人打交道,可秦掌柜怎么看都不是俗人。”

    秦未又粘起凳子来:“我在俗世里讨生活,过日子,怎么不是俗人?我见钱眼开,为钱办事,雁过拔毛,我不俗,这世上就没有俗人喽!”

    “你……”月晦师太讨了个大大的无趣,脸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阿古丽见秦未如此坦荡,忍不住哈哈大笑:“秦掌柜,你如此爱钱,看来以后我们可以多多生意往来,因为我既没有五宗名头响,也没有五宗本事大,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秦未笑道:“那敢情好!我指月楼就爱跟有钱的俗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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