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从黑暗中走出时外面在下雨。
太阳叫乌云遮挡了，密雨沿天空坠落，像一条条闪着银光的线。眼前这地方再熟悉不过，是SM大楼。他拾阶而上，那些雨浇到身上就自动消失了，像那地方什么都不存在。
穿过大门，和他关系不错的珉豪迎面走来。恰似岁月倒流，还是那幅二十岁不到的样子。尼坤站在那看他。看他穿过自己，为这非黑既白的世界带来一抹色彩。
珉豪突然开口了。“这么晚怎么来公司？我准备去吃饭，一起吗？”
尼坤回头一看，门口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宋茜。她穿着半旧的风衣，这时应该才刚度过她的二十四岁生日。
后来他才知道。她生日那天是中国农历年，那样一个重要日子，她不去陪卧床已久的母亲，反而是陪自己这个所谓的同事拍节目。到底怎样重要的节目，一次都不能缺席？
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他在那么多年后才明白。
“不用，我来公司有事，你吃吧。”她拒绝了。
尼坤跟着她步入电梯，里面除了她没别人。她仰头靠在那，脸色不好，眼尾泛着深红。
电梯直上顶层。
尼坤看着她走向尽头的社长办公室。李秀满靠着沙发，笑容和蔼。“你是说之前电话里那件事？Victoria，这不是小数字。”
“我知道！我会卖力工作，请您帮助我。”宋茜的态度很诚恳。
李秀满双手合十，锐利藏在眼镜后。“不是卖不卖力的事Victoria。你母亲的事我很难过。但在商言商，总不能让我做赔本买卖吧？”
“请您说出条件。”宋茜丝毫不意外李秀满的话。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全盘的准备。
“爽快！”李秀满赞了一声，起身从书柜拿出两份厚度不一样的合约。“这样，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帮你付你母亲住院的全部费用，除了工作，你去陪酒。凭你的脸，应该很快能还清。”
宋茜不动声色将目光从那份合约上转开。
“我选二。”
“选二？你知道二是什么？”李秀满笑了。
笑的有些嘲讽。
他笑这世上永远有这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放任她自己撞，比他硬逼她回心转意要好。
她微微扬起下巴，单薄的背挺很直。“不管是什么，我不出卖自己。”
宋茜明白自己是求人那方，没资格讨价还价，但她有自己的尊严。
李秀满笑意更盛了。“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有价，你能卖是你值钱，还有很多孩子求着和我谈这个我都懒得理。不信Victoria把窗推开，看下面那些人庸庸碌碌是为了什么？”
她明白。
其实她明白的很。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为了碎银几两。偏偏就是这碎银几两，能让世人慌慌张张。
她沉默片刻，咬着唇。“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不卖。”
李秀满不出意外的点点头。
看这女孩浑身倔强。眼眶都红成那样，还在拒绝。那他就等着看，看她什么时候忍到极限。
他从笔筒抽出笔，做了请便的手势。
两份合约同时摊在桌上，哪条路更好走一目了然。
撞了南墙再回头不是很蠢？在李秀满这种利益高于一切的人根本无法理解，有些人骨子里的自尊是与生俱来的，荣辱不能改的，让她屈服的方式从不是钱。
“谢谢您成全我。”
签完合同，宋茜弯腰行礼。对于愿意帮忙的社长她打心底感谢。不管方法是什么，他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就冲这个，要她做什么都不为过，更何况社长并没勉强她。
李秀满吹了吹右下角未干的签名。“就这样吧。不过你要是改变主意，我这里随时欢迎。”
宋茜弯腰行礼出去了。她并不知道第二份合约内容是什么，但总归不好走。自此母亲的安危就扛在她一人肩上了。
尼坤缓步到李秀满身后，一行行看清合约内容，眉头蹙起。
旁边不说话的特助把签好名的合同收进柜里。
“不用放太里面。”
李秀满岔开腿坐在椅子上，脚一点地，转椅转过来。“她干不了几天，届时还要拿出来重新起草。”
像她这貌似硬骨头的人，他见过不止一个两个了。等吃了苦，自然会哭着回来求他高抬贵手。
至于那第二份合同，完全是份卖身契。
从她签下开始。她的所有产出、包括她自己本身都归公司所有。
出于人道主义，多劳多得，价值累计一定地步时，公司会给她付少许的劳务费。但那笔费用的多寡全由公司说了算。那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余后除却付清她母亲的全部借贷，利息以惊人的几何倍成长，想获得劳务费……
那更像吊在驴子前的胡萝卜，看得到吃不到，好像有希望，其实根本没希望。想从他手里拿钱？可以，除非她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利用。
“我看她挺认真。社长，可能您这次看错了。”特助毕恭毕敬。
李秀满自信满满，掏出雪茄等特助帮他点火。“只要不傻，谁都知道怎么选。不然这样，我们打个赌，看眼光如何？”
“您赌多少。”特助点开打火机，一袅清烟舞上青天。
“就赌。”
一枚硬币被李秀满随意的扔桌上，快速旋转之后，倒下。
一块钱。
然后就是没日没夜的跑行程了。
宋茜的卖力肉眼可见，明明每天都是超负荷运转，镜头带到时却立刻微笑。一个人哪有那么多笑呢？就像要把全部的快乐用完似的，所以这个圈子才那么多人抑郁。
她已经不回宿舍了，洗漱都在行程的间歇完成。
尼坤搂住车上睡着的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然而那手始终没真正于她接触。因为他知道，她是不可触碰的。
他并没陪伴这世界的宋茜太久，转眼又来到另一个场景。
是求婚那天。
天空烧着深红的晚霞，泳池碧波荡漾，酒店中庭装置鲜花彩带，花墙用玫瑰排列了Marry Me等字眼。
他看见‘自己’拉着眼上蒙着绸带的宋茜来到池边，单膝点地，踌躇满志的掏出丝绒小盒。
她摘下绸带，表情显得彷徨茫然，还有一丝很深的惊喜被隐藏。
尼坤站在泳池这一端，将她的反应看的很清楚。
如今一想，当时她母亲的医药费已经快把她压垮，她却一句都没对他吐露过。可见在那时她就已经决定不让他参与她以后的人生。
兄弟们这时从角落涌出，起哄要她嫁给他。
她嗫嚅着嘴唇。
尼坤知道她要说什么，那些话到现在他都能一五一十背出来。宋茜啊宋茜，你根本不了解我，就像我其实也不了解你一样。
果不其然，在她说完那些话后，‘自己’表情变了。
其他人脸上的笑也都消失了。
佑荣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向来反应敏捷，扯着失魂落魄的‘自己’就要走。
‘自己’却挣扎的厉害，誓要问个清楚。于是她又说了一遍，那些话怎么那么锋利？像利剑般活活扎进心脏，戳的血丝拉糊，再不辩原来面目。
在她拒绝后，‘自己’脸色铁青，泄愤似的将戒指扔进水池。
所有人离开了，热闹浪漫的场景变得可笑。
他站在对岸，看她站在那一动不动。他缓缓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落向眼前不远的池面。
他俯下身，在她显得麻木的脸上注视。“你在想什么？”
她的答案是将裙摆系高。
戒指在她手里尼坤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究竟怎么到了她手里。其实他有机会看监控，只是他怕自己自作多情，于是硬撑着没看。如今看她下水，尼坤才意识到，事实有时就是这么浅显。
他随着她一跃而下。
宋茜溺水了，咳出很多无声的泡泡，整个人都在下沉。她和别的溺水者不一样，她并不挣扎，反而主动朝深处落去。
他想救起她。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只能束手看着她沉到池底。她的手在摸索，也不知怎么胡乱摸的，就让她抓到那个小小的戒指。
在这样的溺水环境里，她居然没心没肺的笑了。
水泡渐渐不再浮起，那是最后的氧气。
尼坤明知道这些都已经发生过，她也没有淹死在这。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拼命想抓住，然而她却一次次从他怀抱中脱离。长发和裙摆随着明波摆动，一个错眼，仿佛就要这样消融了。
尼坤焚心似火。
岸上的灯突然连闪了两下，轰的一声炸了。
宋茜命不该绝，爆声引来工作人员。他们下水捞起她，心肺复苏、腹腔压水闹了个遍。随着一声呛咳，宋茜歪过脸，水从鼻腔流出来。
“快看，她手里握了什么？”那些人想掰开她紧握的手。
宋茜并没有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呓语。“不要拿走，这是我的……”
“好好，是你的，别误会！”
大家有些尴尬，忙去找毛巾给她取暖不提。
宋茜孤身躺在那，身下晕开一大滩水迹。水光将她紧闭的眉目染得有些落寞，看的人心都揪紧了。她又呛咳了两声，将好不容易找来的戒指压在心房位置。
“是我的……”她喃喃的说。“这是我的……”
尼坤早就乱了心神。
积攒了十来年的思念犹如火山迸发的岩浆，将他吞噬的尸骨无存。他猛地将她搂起，狠狠揉入自己骨血，任何事物都无法将他于她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