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北坡，旭日东升，照在终年不化的白雪上，满坡尽泛波光。

    一道阳光斜洒入洞口，正巧照在一块乌黑发亮如镜面的青石上，瞬间整个山洞都亮了起来。

    被光一晃，姜非妩浓密的睫毛扇动两下，睁开眼来。

    身边的火堆燃了一夜依然烧得很旺，炙烤得她敷满冰玉膏这种极寒之物的后背都暖烘烘的。姜非妩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几下，发现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这才坐起身来环顾了一圈洞穴。

    她的衣服已经被穿好了，身上的血迹也已被擦拭干净。

    凤决已经不在了，也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他身上有伤，真身又在幽靡禁地，分/身半夜支撑不住回归本体也是正常。

    只是耳边突然没有血魇的嘶吼，也没有无定剑宗弟子的嘲讽，就连口口声声要将她制成傀儡的小疯子也不在身边，她不知怎的，竟一瞬间感到有几分寂寥。

    姜非妩靠着岩壁坐下，双手环膝往洞外看了一眼。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耳边只有火堆偶尔劈啪作响，溅出几点火星子，落在她脚边。

    面前摆着一件厚实的袍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上面压着一个瓷质的冰蓝色药瓶。

    看着凤决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衣裳和冰玉膏，姜非妩怔怔地出神片刻，总算是彻底清醒了。

    昨晚凤决不知对她动了什么手脚，她只记得他说完要把她做成傀儡后，她便感到意识模糊，好像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一般，紧接着便晕了过去，随后发生了什么她便一概不知了。

    刚刚苏醒过来的那一刻，她真的有一瞬间的担忧，怕凤决真会把她做成傀儡。

    但眼下她还能自主行动，还能感觉到火焰炽热，说明她的身体和魂魄还是属于她自己的——至少目前还是。

    嘴硬心软的小疯子，分明他自己也记得已经被她骗过那么多次，可每次只要她微微服软，他总是对她下不了手。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拿捏。

    她虽然这么想着，可思及昨晚他为自己上药时的谨慎小心，姜非妩心里还是一暖，浅笑一声摇了摇头，只是目光触及地面上几个新鲜的凹陷时，骤然顿住。

    那是岁安珏的碎片，她本来打算收集起来把它修好，结果还是被凤决拿走了。看来寻找叶迟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凤决了。

    姜非妩轻叹一声，又休息了一会儿，待到自己恢复了些体力，才穿上凤决留下的外套，往无定剑宗赶去。

    尽管江落月要杀她的心已经不加掩饰，而凭她的本事根本不足以自保，若是借此次机会装死离开无定剑宗，兴许会更安全。可只要找不到叶迟，她无论走到哪里都离不开这个世界，所以就算无定剑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咬牙趟一遍。

    姜非妩走出洞穴的那一刻，像是早已等了许久似的，维持了一夜不灭的火苗瞬间熄灭，洞口如同水波荡漾了一瞬，迫不及待地化为山岩，融入周围的雪色，再也瞧不出这里曾经有一方洞穴。

    就像是耗尽了灵力，早已无以维系，却不知如何，硬生生挨到了她离开才终于熄灭合拢。

    -

    天目山离无定剑宗有些距离，姜非妩只能抄近道步行回去。她知道北坡附近有一个小山村，从村子里过可以少绕几里地的远路。

    时值晚秋，按这里的气候，正该是忙着收割的时候，村子里静悄悄的，连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可人在地里忙，难道家里的牲畜也去忙了？否则怎么听不到一点动静。

    姜非妩正感到有些诡异，却见一旁的巷子里冲出一道人影来，“咣当”一声扑到了她脚下。

    有了当年在岐峡山脚下捡凤决的经验，姜非妩立刻向后退开半步，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匍匐在地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农妇。

    “求求仙子，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仙子，求求仙子……”

    农妇二话不说，跪在地上便磕起头来，可把姜非妩吓了一跳，慌忙将人扶起：“大嫂，慢慢说，孩子怎么了？”

    农妇踉跄地站起身，顾不得擦掉额头上的灰土，抹了一把早已干涸的通红眼眶，抽泣着解释起来。

    “我昨天中午去靠近北坡的地方捡野菜，我家丫头就在背篓里睡觉，我把她放在一棵树下，让她乖乖等我回去。可没想到，没想到……我回去的时候，就看见她身上让妖怪抓了好几道口子，迷迷糊糊地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扔下背篓抱着丫头回村找大夫，大夫却说我家丫头是让一种叫血魇的怪物的爪子给刮着了，没救了，让我看开点儿……”

    血魇？

    姜非妩当即皱了眉。

    昨天他们到达北坡时还不到正午，没过多久血魇便被全部引去了南坡，依抚仙宗的实力，应该早已全数剿灭了才对。更何况退一万步讲，就算血魇之中还有漏网之鱼，遇见一个落单的小孩，没道理不把她吃了，怎么会只抓伤她却不动嘴？

    农妇不知姜非妩心中所想，见她皱眉，还以为自家丫头当真没救了，一时急火攻心，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幸亏姜非妩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安抚道：“大嫂，孩子在哪，带我去看看。”

    她怀里刚好有凤决留下的冰玉膏，冰玉膏是极寒之物，能凝结毒素拔除百毒。先不管孩子究竟是如何受伤的，总之，救人要紧。

    “哎，好，好，”农妇抹了抹眼睛，前头带路，“仙子这边请。”

    姜非妩跟在农妇身后，在村子里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一处破败的小院。推开晃荡的院门，院子里空空荡荡，连个谷壳麦麸都不见。

    姜非妩眉尖一蹙，径直走进了屋里。

    小屋不大，中间摆着一张木床，一个小女孩静悄悄地躺在上面，看样子不过四五岁，身子瘦小得可怜。

    农妇走上前去轻轻唤了女孩两声，却都没有反应。她把被子掀开，露出女孩身上的抓痕，姜非妩看了一眼，只见伤口早已发黑，隐隐有几道黑气缠绕其上，带着腐烂的腥臭气息。

    倘若再晚半天，只怕神仙难救。

    “大嫂，我这里有些药膏，能解百毒，麻烦您烧盆热水，给孩子擦洗一下伤口周围。”

    “哎，好好，我这就去！”

    等到一切处理完毕，姜非妩让农妇扶着孩子坐起身来，自己取出怀中的冰玉膏来，刚一打开盖子，便觉得一股寒凉之气涌了出来，呛得她鼻子发痒。

    小孩子的皮肉娇嫩，像凤决昨天晚上用刀片刮水泥似的上药肯定受不住，说不定还会造成二次伤害。姜非妩没多想，手指伸进药瓶里，想要挖出一块药泥来，可指尖刚刚碰到泥膏，便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席卷而来，那一小块皮肤瞬间没了知觉，里面的肉却像是针扎一般剧痛不已。

    姜非妩飞快地抽出手来，这才发现指尖已经被冻得失去了血色，就连骨头都像被刀片剐过一样疼。

    想不到这冰玉膏竟寒凉至此，也不知凤决后来用手为她上药时，是不是也这般疼。

    思绪飘得有些远了，姜非妩赶紧把它收回来，转头看向农妇：“大嫂，家里可有铁片或是匕首一类的东西？”

    “有，我去找找！”

    等农妇烧起火来把铁片烤热，又花了不少时间。姜非妩小心至极地给小女孩上药，直到把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都照顾到了，才擦了把汗，收起了药瓶。

    “好了，这药膏能解百毒，只是药性过于寒凉，需用温补的灵药滋补一下，否则会伤及根本，落下病根。”

    她虽然修为也趋近于无，但好歹长期在无定剑宗受灵气滋养，又有师尊维持寿元，身子骨比凡人还是要硬朗许多的，只是这小姑娘受伤颇重，大量失血又受了这么猛的药，不大补一番肯定不行。

    姜非妩挥手写下一张药方，让农妇到镇上的丹药铺里抓一副给孩子服下。

    农妇不识字，姜非妩给她解释了一番需要的药材，她收下药方，脸色却有些为难。

    修真界的丹药铺不是凡人的药铺，里面净是有灵气的灵药，价格对于凡人来说颇为昂贵，眼下她实在没有钱去抓这些药。

    姜非妩看出了她的难处，想了一想，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大嫂，眼下正是丰收的时节，应该不愁钱才对，可为何你这院中一棵稻禾也不见？今年收成不好吗？”

    听她这么问，农妇心中的委屈彻底爆发，拉着姜非妩的袖子哭了起来。

    原来这小山村家家种田，全村老小都靠着秋收的禾谷换盐巴和银钱度日，往年虽然赚的不多，但至少能勉强糊口。可几个月前不知为何，村南头的庄稼都在一夜之间枯掉了。后面几天，就像是有疫病蔓延一般，全村的庄稼都死了。

    没办法，村里人只能去附近镇子上给人家打短工维持生计，可她家男人死得早，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只能靠挖野菜度日。这几天村子附近的野菜都让人挖的差不多了，没办法，她才冒险上天目山去，正好撞见无定剑宗一行人去剿血魇，所以刚才在村子里看见姜非妩，才会激动地求她救人。

    姜非妩看着眼泪涟涟的农妇，心里很不是滋味。可面对这样的困境，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留下一块灵石，让农妇去把灵药买回来。

    农妇收下灵石又是一番跪地叩谢，姜非妩说了无数声“不用”才把她劝起身来，说什么也要送她到村口去才肯罢休。

    只是没想到两人刚走出院子，就被一群村民围了起来。

    还未等姜非妩说什么，村民们竟集体跪了下来。

    “求仙子救救小民吧！”

    “求求仙子救救我们吧！”

    姜非妩还是头一次受此大礼，赶忙将为首的老人搀扶起来：“老人家，您有话慢慢说。”

    “仙子，我们村里世代靠种田为生，可今年，村子里的谷子还没收就全死了，我们去报官，可官府来人看了一眼，说不是人力所为，他们也管不了，让我们去找无定剑宗。我们区区凡人，哪里上得了仙山去？之前我们也托人去请过仙人下山，可到最后都没了下文。幸亏仙子今日临幸我们村子，您可千万要帮帮我们啊！”

    都怪无定剑宗那帮废柴弟子平日里不务正业，治下的凡人有事相求都无人去应，今天她被逮个正着，不解决了问题，是不可能放她走了。

    “事情我也听说了，可谷子枯死这种事，我也无能……”

    “仙子，”村民中有人打断了姜非妩的话，“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们村里的地都荒了，只有村南头王老六家的谷子，长得比往年还高，问题肯定出在他身上！”

    “是啊，而且他整天去镇上吃喝嫖赌，根本不见下地干活，到了收谷子的日子也不去收，第二天早上我却瞧见他院子里摆满了打好的谷子。事出反常必有妖，仙子，您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啊这……”姜非妩有些为难，“没有证据便调查人家，不太好吧……”

    可那些村民哪肯听她这话，纷纷跪倒在地，一个头磕在地上便不起来：“请仙子救救我们！”

    ……什么叫赶鸭子上架啊。

    此刻狠狠和鸭子共情了的姜非鸭看着跪倒一片的村民，无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