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钱。”

    谢小红揪住掉头要走的差吏的衣领，脸色阴沉。这是她入开封卖艺以来，第一次跟衙门的人这么说话。

    尽管刚才围观的、试图声援的看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就连叫花儿小豆子都瞬间不见了踪影。尽管她身材瘦小，穿得单薄，正在雪地里瑟瑟发抖。而面前的差吏又脑满肠肥，是整条街上最不好惹的恶霸。

    但她是真的忍不下去了。

    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出摊，走街串巷吆喝表演，十天半个月才有这么一回人场。辛辛苦苦演完，钱被抢走还要挨打。就算再能忍，难道要忍一辈子？

    “你说什么？”

    差吏冷哼一声，转过头对上了谢小红触目惊心的眼神，心中微动。他欺负过清河街所有风餐露宿的卖艺人，他可是这些下九流的大爷祖宗。眼前这女人是北边逃难来的十六七岁的野丫头，连个师傅都没有。只要她还想在这混，她的摊子自己想砸就砸，看客自己想赶就赶，有什么资格叫唤？

    谢小红在心中狠狠骂着这狗差吏的祖宗十八代，看见硬梆梆的棍棒和拳头却还是怕了。寒风中她胸口剧烈起伏，她两颊发抖，目光垂落——她一个外乡的下九流，还欠着债，能有什么办法？师傅也曾经多次和她说，遇到官府只有忍着，一个也不要惹。她看见狗差吏腰间肥硕的钱袋。那袋子鼓鼓囊囊，甚至颇为招摇地冒出一点碎银，都是她今天的血汗。她不由绷紧了心弦，捏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她在心中已经默默和师傅认了错。

    谢小红抬起脸，换上了一片眉眼盈盈的笑。见差吏错愕，她的手极快地掠过那沉甸甸的钱袋。然后便转头，一溜烟跑进身后的交错如织的街巷。

    “给老子追！”

    冷风拍在脸上，激得谢小红的脑袋异常清醒。一瞬间她想到了所有打算，想着想着安下心来。只可惜近日吃得太差，青黄不接，体力跟不上头脑。不过几条街，她便已经有些两眼发黑喘不过气。身后的差吏和喽啰们声音越来越近。她两眼一黑，撞上了前面带着熟悉清香的人。

    那是钱晓白。

    那个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小书生。附近清流书坊的小掌柜。

    读书不少，却爱做亏本生意。加之模样太腼腆，总被谢小红唤做呆子。

    钱晓白那身正月里新做的衣裳，熨贴得没有一个褶子，两边袖子却捋得很高，直接露出白净的胳膊来。手中还牢牢攥着木棍，不晓得要去打谁。这样一撞，两人都有些发懵。

    但是谢小红顾不上什么，一瞬间只觉得得救了。她牵住钱晓白的手，鼻子一酸，破天荒地掉了眼泪，哭出声来。

    “我正要去找你…我没办法，没处躲了掌柜的，我…”

    这一哭，仿佛有生以来所有眼泪都奔到眼边。谢小红抽泣得越发厉害，凉风倒灌进肺里，呛得说话都不再完整。钱晓白还是头一次见她哭，顿时乱了阵脚，将那木棍烫手山芋似地甩掉，腾出手来，俯下身子轻拍她：“不哭不哭，我也正找你呢，没事就好。”

    说话间，差吏等人已经出现在巷口。他们步伐紧随目光，绕过钱晓白直逼谢小红而去，口中嚷嚷着脏话就要动手。钱晓白顿时将谢小红藏得严严实实，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突起，喊道：“谁敢过来！”

    那群泼皮竟都被他唬住了。谢小红也被吓得瞪大眼睛，打了个哭嗝。可害怕过后她反应过来，这呆子棍子都扔了，继续杵着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果然。她听到这呆子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于是在那伙人越发逼近之际，谢小红终于崩溃，大喊道：

    “都别动！”

    谢小红放下了所有忍耐和包袱，一身轻松地走到这些人面前，冷笑着骂道：

    “卖艺这么久了，打量我没有得脸的主顾？告诉你，开封衙门里喜欢看我表演的多的是。若不打量你算个官差，我早和你撕破脸了！你这厮如今还与泼皮们混，怕是回了衙门连条狗也不如吧？真要是惹急了，我谢小红今天一头撞死，或者跑到你们衙门门口，把那鼓敲个三天三夜，咱们谁都别活！”

    这一通骂街让整个胡同都鸦雀无声，只剩走车的声音。谢小红听见差吏默了一阵，啐了一口道：“钱交出来！”

    谢小红心中一颤。她真的不想给，却怕连累了钱晓白。再三权衡，她只好将钱袋抛进雪地砸了个坑，猛踢一脚道：

    “点去吧，狗杂种！你碰过的钱，老娘还嫌脏呢！”

    那差吏自己走过来点了点银子，双眼一眯，忽然骂骂咧咧踹了过来。钱晓白转身护住谢小红，背后实实在在挨了一脚。两人扑倒在地，谢小红哎哟一声，脸上擦破了几道伤口。

    “滚回夏州去臭娘们，别让我再看见你！”

    “老娘还不想在这混了呢！赶紧回去投个好娘胎，下辈子别把你生得这么缺德。狗杂种！我呸！”

    钱晓白看着人走远，一直攥着拳头，抿紧双唇不语。确认安全后，他便转身细细查看谢小红的脸上的擦伤，说要带她回店里上药。继而放下两边衣袖拍打干净，振落了雪花。那双胳膊曝露在寒风里多时，已经冻得青紫。他却浑不在意，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

    “他们一直这么对你么？”

    谢小红回过神，已像是换了个人，格外平静道：

    “不碍事的。钱掌柜。你也要开门做生意，要吃饭，也不是什么富家公子。所以我本来就不想告诉你。只可惜刚才那钱，我本想拿来还你垫的租子的。好容易抢回来，又被拿走了。”

    说到租子，这正是谢小红的一块心病。一年前初到开封街头，谢小红的盘缠被城外的官兵土匪搜刮了个干净。上元节的夜晚，别说穿暖，她都快忘了饭是什么滋味了。走到清河街这间暖黄色的书坊前，她张望了一会，就颓然坐在门槛上不再起来。

    那天是全国上下最热闹的日子，这样会妨碍人家的生意。她本想着，让掌柜的一瓢井水浇到自己头上，踹自己几脚。等自己最后那口气也咽了，说不定下去能见到师傅。毕竟两年前突然消失，她连师傅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可是偏偏，那个呆呆的掌柜，伸出一只干干净净的手，拍在她肮脏的肩头，递给了她一碗热元宵。

    芝麻的，桂花的，山里红的。七八个挨着挤着，白白胖胖睡在热汤水里，冒出人间的烟火气。

    这个善良的掌柜，打扮得干净，生的也好看。他穿着崭新的襕衫，有一双胡人般的浅褐色眼眸，皮肤白净，衬得耳朵永远泛红。

    她愣了愣，接过小碗，囫囵喝了元宵，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接着她清清嗓子，厚起脸皮递出碗道：“还有吗？”

    毕竟确实没吃饱。七八个大大的元宵也好像只温热了肚里一寸。她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正要胡乱拿袖子揩嘴时，那只手有条不紊地接过碗，又掏出了一方手帕给她。当谢小红呆愣着看向那掌柜时，他纯然笑道：“无碍。只是这附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她刚想转头看看附近，立刻明白过来，坚决道：“因为我不在这附近。我不是乞丐。”

    钱晓白轻轻抬眉：“那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鄙人姓钱，是这里的掌柜。”

    天空中大雪飘扬，落在谢小红的额头和睫毛。谢小红的心里却觉得，眼前这个人比白雪还要干净。他倚在门框，静静地听她说了一晚上途中的遭遇，直到她在倾诉中昏昏睡去。

    次日醒来，她便发现自己躺在钱晓白寻到的住处。房东说他一声不吭垫了一年租，他却再也没提过还。好像，全世界只有谢小红一个人还把这钱记在心里。

    “那不算什么。”钱晓白说。

    “还不算什么？生意淡的时候，都够你一个月流水了吧？”

    “身外之物。只是，你真的要走么。”他眼神露出焦急。

    “嗯？是啊。回夏州了。掌柜的，我现在确实身无分文。等日后有了钱，一定亲自回来十倍奉还。所以你可一定要等我，不要换了地方。”

    谢小红扯了扯嘴角，说着心里不是滋味。

    不知道是因为欠别人这么大的恩情，还是因为欠了恩情的这人是钱晓白。

    “你举目无亲，师傅又走散了，回去能依靠谁？若是卖艺难营生，到我铺里算账，每月给你一两银子如何？”

    谢小红挑眉觑他一眼，又望望街上。幸好这会人少。若是站在城门钟楼上喊一嗓子，全开封得有八百个人抢着来应聘。

    一两银子，这家伙究竟是不是个掌柜的？

    她闷了半晌，双眼泛泪，嗔笑道：“呆头呆脑！”便起身抖雪，不再多言。

    清流书坊是难得的清净地。附近人不多，店铺不起眼。坐在这里向外望，连乞丐都可以靠在有太阳的地方睡懒觉打饱嗝。

    午饭钱晓白买了几个炸得金黄酥软的油馍回来。还特意叫老板从中间切开，切了几两刚出锅的卤肉塞得满满当当，淋了很多卤汁。买回来没坐下歇会，他又去锅里煮了鸡蛋，煮了酒酿元宵，下了面条，跑去一条街以外买了整只的肘子、窑鸡，还有蜀地的红油抄手。他将吃饭的小桌摆到门口，和谢小红对面而坐。饭香馋得小豆子咽口水越来越响，连街对面的狗都跑过来伸舌头。

    谢小红的口味其实非常庸俗。除了咸辣鲜香的调味之外，只要是肉她就没有不爱吃的。以前她逮着个卤鸭舌都能啃一晚上，今天却一筷子也不想动。

    钱晓白也没有动筷，两人各拿一枚煮鸡蛋滚着伤口不说话，气氛沉闷得很。只有小豆子抓着油馍，啃得油顺着胳膊肘淋在旧棉袄上，还要抬起袖子使劲嗅。

    钱晓白掰着手指头闷了半晌，开口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安排。今天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出城。虽然没钱，但是手艺跟在身上，走走停停，几个月也就到夏州了。”谢小红看着一桌子好饭说：“我到哪里都只会给人添麻烦。真的多谢你了掌柜的，谢谢你这一片好意。”

    钱晓白反应过来，连忙道：“不是那样！我只是这段时间没见你，发觉你瘦了很多，想给你补补，绝非践行之意。如若可以…”

    他突然站起来，红着脸说：“如若可以，我希望你一直留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永远都不要遇到战乱、饥荒、瘟疫，还有官兵、土匪和强盗。当然，如果你执意回去，我就帮你安排车马，至少保证你路上不用太过辛苦…红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小红惊得目瞪口呆，点头示意。见她如此，钱晓白憋了好一会，转身进店，留下一句：

    “桌子放在那儿，待会我收拾。”

    谢小红把煮鸡蛋一口吞了，起身拉着小豆子去井边洗手。小豆子晃荡着一条空袖管，见自己那只手被谢小红洗得皮都要掉了，赶紧抽出来。

    “姐，你还好吗？你上午是不是哭了？”

    “放屁。你见我哭过？刚才没找你算账呢，以后不准临阵脱逃听到没有？那个猪头刚来，你人就没影了，太不够意思了！”

    “我这不是回来搬救兵吗。钱掌柜一听你被欺负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只可惜他体质弱了些，对付猪头好像差点意思。”

    “掌柜的那么好，再说他你试试看！”谢小红一抬掌，小豆子连连讨饶。

    “真是的。你身上这件衣服，还是掌柜的拿自己小时候的棉袄给你改的呢，有点良心没有。告诉你，别看我马上要走，敢说掌柜的一句坏话，我跑你梦里给你一顿飞刀。”

    “姐你还要走？掌柜的说话你到底听懂没？”小豆子惊道。

    “听懂了啊，他不就是要赞助我车马费么？掌柜的盛情难却，我也不能一再推辞了。我这会正准备雇车去呢。”小红叉着腰，长叹道：“掌柜的，真是活菩萨！要是我以后回夏州能立祠堂，我肯定要给掌柜的修个生祠供奉起来。走吧豆儿，和我一起。”

    小豆子看着谢小红大摇大摆远去的身影，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无奈的痛苦。他本想喊住谢小红，一直在角落晒太阳的算命老头忽然抬起眼皮，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示意他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