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陆寻烬说:“恐怕您需要先解释,我涉嫌、濒临违反何种法律。”

    他说话时站得仍然笔挺,面无表情,也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天鹅绒面具里的窥镜直视着上将漠然的面容,数值显示对方在自己面前时恐惧感很低,低于百分之九十五的军团人员。

    天鹅绒面具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施加压迫,恐惧会让对方的心理防线更快地崩塌。因此,对于这位监察长来说,陆寻烬的反应不是个好兆头。

    他不得不出言提醒:

    “你去见了容语。”

    “是。”陆寻烬说,“这是违法行为吗?”

    “不是。但质疑军团的决定,会让你离违法很近。”

    陆寻烬唇角抽搐了一下。果然,监察长无非就是为了提醒他,不要插手周明烟的事,不要试图为她翻案。

    但这实在是挺异常的。周明烟远远错不至此。用完全不合规的流程、完全师出无名的罪,扯落了这么个天才舰长,现在还在提醒他“不要质疑”。她到底是触着了谁的逆鳞了?

    有一秒,陆寻烬很想回答:质疑不会违法,不合规的处理倒真是违法的。

    他没有这么说。监察长就站在他的对面,窥镜会量化他的情绪数值,将他的状态看得很清楚。陆寻烬只是回答:

    “联邦如果需要周明烟回来,这就是必要的工作。”

    “你的意思是。你要用这样的手段,获取周明烟的应允。”

    “可以这么说。”

    “所以她是否真的应允。”

    “嗯。应允回来做飞行员教官。”

    “这不是你的任务!”

    陆寻烬还没急,监察长听着倒是有点急了。“你的任务是让她出任飞行员!”

    “但她不愿意。军团过去剥夺了她的所有荣誉,她能出任教官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他们已经恢复了她的军籍。”

    “恢复军籍又不是恢复名誉。”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强制命令她归队。”监察长说,“保留军籍的人,无权拒绝军团召回。周明烟已经违法。你为什么纵容她。”

    “我没有纵容她,我劝你也不要动这样的心思。”陆寻烬回答,“你们这是在利用法律和权力强制要求她。也许这样她真能被迫坐上驾驶座,但绝不会心甘情愿为联邦付出。那可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这是个没办法反驳的角度。监察长不说话了,只是缓缓地绕着陆寻烬走。陆寻烬容他走了半圈不到,后退两步,坐在了客厅沙发上。

    “我有点累,希望您长话短说。”他直视着天鹅绒面具。

    窥镜显示,陆寻烬的恐惧值仍然异常低。甚至于,他这会儿的气势比刚才还要冷硬——显然他不吃这一套。对方强势,他只会更加强势。

    这样子会显得营造压迫感的监察长没什么面子。

    于是监察长也停了下来,换了种语气。

    “陆上将,军团不是市场,不该用来交易。”他说,“珍惜人才,要有限度。”

    “不珍惜人才,也要适度。”陆寻烬说,“我现在就是在帮过去的军团收拾烂摊子。监察长不妨直说,你们希望我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

    “周明烟之前的事,不要深究了。”监察长回答,“军团已经以你的名义,邀请周明烟参与飞行员遴选。议事委员会表示,愿意为周明烟提供一定量的补偿。”

    “她不会想要‘补偿’,她要的是她应得的‘功勋’。”

    ……说起来,这个姓陆的也真是死脑筋呢。

    军团要真为她追回功勋,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现金上又没拴着脐带,谁也看不出它是用来补偿还是用来奖励。拿去交给周明烟的时候,还不是怎么说都行?

    “如果说保护人才是你的意愿,那么保护K星就是你的责任。”

    “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沉默。陆寻烬闭上眼按着鼻梁,看起来倒是真的很疲惫的样子。

    监察长说:“陆上将。你位高权重。但我们仍然有权监督军团上下的言行。郑重提醒您,执行任务过程中,请不要越界。”

    “嗯。”陆寻烬抬手示意,“太晚了,我就不送您了。”

    于是监察长也只能转身离开他的房子。陆寻烬看着那一大包背影走出去,无声地带上门,便再次闭上眼,手伸向后颈。

    他实在不太舒服。现在屋里只有自己,他终于可以摘下抑制带。黑色束带一落下,淡淡的尤加利叶气味便又弥漫开来。

    周明烟的薄荷气味还残留在他身体里。新来的那位蒋医生叮嘱过,如果产生不适,就调动自身信息素,先做一部分抵抗。于是陆寻烬刻意又释放些信息素,终于感觉好了点儿。

    腕上亮了起来。全息环收到信息,发件人卢影霓:

    “寻烬,检查怎么样?”

    “没大事。可能是上次飞行时留下的后遗症。”

    “明天飞行员遴选仪式,我提前去接你吧。”

    陆寻烬一眼看出她想做什么。“您的人际关系,您来参与就好。我就不乱搅和了。”

    “不让你参加聚会,只是带你认识几个朋友,你都不愿意?”卢影霓仿佛在全息环对面叹气,“联邦不是军团独大,别处的人你也该多交往呀。”

    “……我不是孩子了,小姨。我心里有数。明天也有别的安排。”

    “什么安排?”

    “去见见周明烟。”

    “这可是个名人啊。带我也见见吧?”

    陆寻烬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大堆糟糕的可能性。他毫不怀疑,如果刚刚第三次见面就有小姨陪在旁边,周明烟能借题发挥得多么恶劣。

    “现在不合适。”他简单地回复,“她本来就不太喜欢我。”

    卢影霓没再发消息来,陆寻烬于是起身,去洗漱。

    他住的地方不大,是个二层小楼,楼栋之间的距离也不宽。所幸这里住的都是军官或者军官家属,因而私密性还算不错。

    凌乱的衣服上放置着褪下来的全息环和领带。热水打在后背和腹部纠结的伤痕上,汪洋地落在浴缸里。湿漉漉的水汽中,陆寻烬叹了口气。

    ……就在这会儿,腺体仍然在胀痒着。

    似乎也没什么办法,他只能忍着,最多吃几粒口服抑制剂。等到了公共场合,他更不可以随便释放信息素。

    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周明烟。怎么会有人连证件照都不戴抑制带,随随便便就释放信息素?

    虽然那是她的生活方式,但陆寻烬很怀疑她这样子会被某些疯了的Omega缠上——他自己就有过这种经历。

    还是在戴着抑制带的情况下。

    水关了。皮肤在暖空气循环下迅速干燥。全息环亮起来,门铃又在响。

    ……开门就要再把抑制带戴回去。陆寻烬很想假装自己不在家。但他还是点按全息环,接通门铃:

    “哪位。”

    “陆上将。”是个陌生的声音。

    陆寻烬皱起眉:“你叫什么名字?”

    按说能摸到他家来的,不该是陌生人。这里是军官居住区,能来的都是军团里说得上话的,但全息环对面的那个家伙一听就很年轻。

    “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那家伙大大咧咧地说,“我就是来提前给您打个招呼。”

    “……你站在那儿别动。”陆寻烬说。

    真就无法无天。他正准备到门口去把人揪出来,那声音嚷起来:

    “我也是有许可的好不好!我就住在园区里面!”

    “你想说什么?”

    “我想安慰安慰您。周明烟肯定没答应您归队,是吧?”那声音说,“没事儿。明天的飞行员遴选一结束,你就有了下一个预备四星舰长。放心吧。”

    陆寻烬有点苦笑了:“怎么,那个人是你?”

    “没错。”那人扬着声调说,“就是我,明天你就能认识我了。晚安。”

    门铃断了。全息环中传来的最后的声音,是年轻人的摩托车绝尘而去时的轰鸣。

    ·

    “明烟姐姐。”

    “别闹。”她咕哝着。

    “明烟姐姐,起来吧——”

    “滚蛋!”

    “明烟姐姐,我是姜星!”耳边的声音马上委屈了,“你得起来了,陆上将马上要来了!”

    周明烟这才睁开眼睛。混沌中骂出的滚蛋犹在耳边,站在一旁的小姑娘的确是姜星。她歉意地撸了一把女孩柔软的头毛:“对不住哈。”

    说完就要倒回去。姜星反应奇快,一把拽住她:“明烟姐姐,八点五十五了,家里的薄荷都布置好了,你真的该起床了!”

    周明烟于是又呼地一下子坐起来了。

    对了,今天是薄荷日呢。

    昨晚玩得有点太开心了。喝到快天亮时,乐队奏起疯狂的摇滚,西装兔子们开始互撕,撕到每个人都斑驳一片,然后一群人开始在周明烟的指挥下演话剧,就演赞美联邦的那个《至高恒星》。她最后笑到已经笑不动,倒在不知哪个小兔子的腿上就睡着了。

    周明烟回头看了一眼,被她当枕头枕了三小时的述和还在沉睡,睫毛颤巍巍的。于是也顺了把他的头毛,连带着扶正了他歪掉的兔子耳朵。

    “走吧!”

    她步出一片狼藉的宴会厅,毫不在意地踩在不知道谁坏掉的西装外套上,走进盥洗室。简单洗了把脸又梳好头发,走进客厅的时候刚好九点整,陆寻烬等在前厅门口。

    脸色,特别地,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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