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秋,天渐凉,万物始凋敝。

    朱由校登基的第三年,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胜负已初见分晓。朝内的东林首领们几乎都被押入诏狱,并背上各种莫须有罪名,日夜不间断地承受苦难折磨。魏忠贤仍不解恨,命令锦衣卫下江南,将当年致仕回乡的内阁首辅,亦是东林主脑之一的叶向高,捉拿回京“问罪”。

    八百里急驰的锦衣卫穿州过府,一骑绝尘。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到达南直隶。既没有通知当地府衙,也没有出示缉拿公文,二十多个大汉径直闯入叶向高府邸,掀翻桌椅,吓退家丁,在正堂场院里大喊大叫。

    “叶向高!叶向高!”

    “叶向高老匹夫,快滚出来,听谕!”吼得最大声的叫许显纯,离京前他刚提拔成为锦衣卫北镇抚指挥同知。

    叶老夫人闻讯赶来,见此情状,怒掷桃木杖,厉声呵斥,“相府重地,岂容尔等杂碎放肆!”

    许显纯威风凛凛地取出手谕,示于人前,“此乃魏厂公手谕!着令捉拿叶向高进京问罪!”

    “老身只认天下至尊万岁,何曾要听一个阉人的号令?尔等究竟是哪来的狂徒,在这里吠声乱叫,污我叶家清名!”

    许显纯见她身着一品诰命朝服,虽不敢放肆,言语却不客气,“老太婆,我不跟你废话,叫叶向高赶紧乖乖滚出来领罪,也省得我们这班兄弟动手。”

    早见惯大场面的叶老夫人哪会被这唬住,反而高举手杖,要将许显纯赶出府去,“我家大人一生为官,殚精竭虑,忧国忧民,不敢言功,却何来罪说?”

    许显纯开始还只是以手臂格挡,何况一位高龄老妇人的气力又能动正当壮年的锦衣卫几分?可是,之前大声喊叫招来太多旁观者,自己又是刚走马上任,如此一味“挨打”实在有失颜面。

    “这分明是那个魏阉佞臣胡编捏造!只恨东林失势,否则哪容肖小造次!”

    一听有人诬蔑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魏忠贤,早已失了耐性的许显纯再也忍不了心中怒心,双手攥住手杖,一把夺过,顺势直接将叶老夫人拉倒在地。“哼!自找的!”他只侧眼瞧了下摔倒在地的老妇人,立刻下令全府搜查,有杀错无放过,捉拿叶向高!

    二十几个锦衣官袍的壮汉蛮横撞开叶府内各个房屋大门,手执画有叶向高头像的招贴,无论男女老少,一一比对。男子,幸运的一脚踹开,不幸的则一顿暴打;女子,年长的威逼恐吓,年轻的竟公然上下其手。不堪受辱的侍女宁死不依,有的披头散发逃脱狼手,有的则索性撞柱示节。更离谱的,明明搜寻“罪犯”,却不放过叶府内每个他们以为可以私藏金银的角落,翻箱倒柜,强抢明夺。可目之所及,不是成册书籍,就是东林友人互相馈赠的字画。锦衣卫本想着来“查抄”首辅宅邸,总能大捞一笔。自打查没张文忠家产之后,在锦衣卫各项任务中,独此一类既安全,又有油水。可如今居然一无所获,恼羞成怒的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使用暴力,以发泄满腔激愤。

    摔倒在地的老夫人磕破了下颚,血流不止,几个仆人上前去扶,她却指着那群强盗,“拦着他们,挡着他们!斯文扫地,大明之祸呀!”情难自抑,泣不成声。

    围观的百姓己经把叶府的正院大门堵得水泄不通。其中有几个年青人,挽起衣袖想冲入府内,制止暴行,却被一位老者拦下,“官家的事,看看热闹行了。真个打起来,到最后你也得入狱。”

    青年小伙大概觉得在理,“我喊知县去!”

    老者一脸无奈,“唉,京城里来的大官,知县顶个屁用!“

    许显纯已经带队直入后园,只要门关着,一律一脚踹开,见人就抓,见书就扔。大概扫荡了四五个房间,“哐”一声巨响,院子中央池塘飞溅起一个人高的水花。许显纯循声看去,只见池中扑腾地正是叶向高。他暴跳如雷,顺手就将身旁两个随侍推下水,“他妈的,老家伙居然自尽!给我下去,都给我下去!”

    “死了不是更好?死无对证!想怎么说不都在您了?”

    “傻蛋!他到底是首辅,真要是这会儿丢了命,谁他妈背得起!”许显纯又把那人踢下水,“兄弟们,谁救叶向高上来,我请公公论功行赏!”

    一时间,小小的池塘人满为患,入水声此起彼伏,几个动作迅猛的三两下就已游到叶向高身边。一人一手一脚,还有一个索性游到身下,双手托起身躯,五个人一齐几乎是把他从水里直接抬到岸上。

    叶向高毕竟上了岁数,又呛了水,此时已晕厥过去。许显纯可没耐性,俯身揪住衣襟,狠狠扇了一巴掌,见他没醒,又是一掌。老迈的叶大人哪禁得住,刚才灌进去的水混着血一口喷出来。

    “老不死的,走!”许显纯根本不给任何喘息之机,甚至都没让他起身,拖着他就往外走。来到外院,许显纯扔麻袋似的将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的前内阁首辅随意一丢,众目睽睽之下,又猛扇一掌,打得叶向高口吐鲜血。

    仆佣上前搀扶也被锦衣卫全部打退。叶老夫人伏在地上,仍艰难向前,“天杀的锦衣卫,天杀的走狗!”

    叶向高不骂不喊,不怒不嚎,出奇地冷静。

    许显纯最见不惯东林这份佯装的大义凛然,又跟着踹他一脚,“刚才不还寻死腻活的可怜样儿吗?怎么,这会儿一到人前就装义士?”觉得不泄愤,又招来两个大汉,逼着叶向高跪在地上。

    “老夫跪天跪地,跪君跪父,跪至圣先师,跪神州万民,偏不跪贼子佞臣,更何况尔等走狗恶犬!”叶向高虽被二人凌空拽起,可双脚重重着地时的疼痛并未使他双腿有丝毫的弯曲,反而昂首挺胸,从心底发出正义之声,振聋发聩。

    两个锦衣卫见他如此执拗,毫不客气地拳脚相加。

    叶府里人冲上前阻止,打退了再上去一波;头破血流,也阻挡不了众仆营救主人之心。叶向高依旧岿然不动,紧咬后槽牙,“诸位,此乃老夫与阉党私怨,无谓连累无辜!”

    众人听言,更是群情激昂,“大人把我们当亲人,哪有眼见亲人受难而不顾的?”

    “叶大人德高望重,不容你们如比对待!”

    锦衣卫下手越发狠猛,就着拔刀伤人。

    叶老夫人艰难地站起身,蹒跚走到大门口,半是责备,半是哀求,“乡亲们,鄙府平日偶行小善,本不敢求报答;今日实在大难临头,还望诸位出手相助!”说罢,双膝落地,叩首万民。

    有看不过眼的,冲出三两个,先扶起老人,再与叶府仆人一齐对付锦衣卫。

    开始只是几个莽汉胡乱打斗,身怀武艺的锦衣卫一招足以制敌;可人越来越多,车轮战大大消耗他们的体力,还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年青人,将将与其打成平手,纠缠上一阵。

    “围起来,围起来!”许显纯见处于劣势,赶快下令看紧叶向高,自己则跳入中圈,取出纸卷,高举过顶,“手谕在此,还不速速下跪!”

    话音未落,不知何物突然砸在许显纯手腕,一阵猛烈的剧痛惹得他失声大叫,手谕掉落在地,吓得他赶紧要捡起来,可手竟然使不出一丝力气,“谁!谁敢偷袭本同知?”

    “哼!我们只知万岁!!!”人群中传来质问。

    许显纯又急又恼,吩咐仆从将手谕小心塞回衣间。“混帐!哪个刁民……”

    “何人胆敢在叶府闹事!”伴随着与高亢洪亮声音一同到的是十几名佩刀衙役。他们从正门依次而入,将百姓与锦衣卫分隔两端,里圈的是凶神恶煞的闹事者。待所有人站定,喧闹人群也逐渐安静,又在正中让开一道,一位大约三十上下,身着官服的青年男子迈步而出。

    许显纯开始还好奇哪位大人物如此大排场,一见他衣上的官补,轻蔑一笑,“锦衣亲军卫北镇抚司指挥同知许显纯奉旨捉拿叶向高进京!”官名喊得尤其响亮,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还是京城从三品,自然不会把小小地方知府放在眼里。

    “圣旨何在?”

    “哼,岂是你们低等人想看就看的!”

    刚到的知府堆起满面笑容,拱手说道:“许副指挥使自京城而来,一路风尘仆仆,不如由下官作东,先在此歇上几日,休整休整。”

    许显纯听他说得舒服,刚才的火气少了一半,“不用不用,皇命在身,不好耽误。”说罢就示意手下将叶向高拽起,准备戴上刑具。

    “许大人,许大人,”知县眼疾手快拦下许显纯,压低了声,道,“您看,叶大人到底年事已高,又曾是首辅大臣。大人您是秉公执法,毫不徇私。可平头百姓只觉得是朝廷不念人情,还会胡乱说您的不是。大人好不容易出趟京城,何苦惹回一身的是非呢?再说,您看看他的样子,没个人看着能走多远?”

    许显纯边听着边看曾经风光一时的首辅,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又是落水又是被众人殴打,早就精疲力尽,与其说是被几个锦衣卫押候,倒不如说是靠他们搀着才能这样站直了身子。看得久了,不免也觉得可怜,挥挥手,让人撤下了刑具。

    “多谢,多谢。”知府见能说动许显纯,索性又开口留他,“大人若是不嫌弃,就多留几日,下官带大人好好看看江南,细细玩味这秦淮一带。”

    “唉,”许显纯一脸遗憾,“早就听说秦淮河两岸全是销金销魂的地方,老子攒的那些个火也没处发……不是我驳大人的面子,实在是出京城的时候,厂公特别交待了,一拿下叶向高即刻送京,分毫不可耽搁。”

    “魏公公交待的?”知府问得不动声色。

    “是,催得紧,火急火燎地就让我南下。”

    知府转过身,悄悄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许显纯,“大人辛苦,大人辛苦。下官与叶家旧有交情,还希望行个方便。”

    “不可再耽误,说几句就行了。”许显纯收下银票,招呼锦衣卫们与官差衙役一同驱散围观人群。

    知府见他们走远,赶紧一步上前扶住将要倒下的叶老,又吩咐叶家的仆随将老夫人送回房。

    “唉……大人不必如此照拂老朽。皇上既已下了圣旨,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知府先请叶老坐下休息,自己站在他身前,也正好挡住了门外的视线,压低声说:“方才我探了探许显纯的口风,似乎这是魏忠贤的意思。以狗腿子们一贯的作风,倘若真有圣旨应该早就示众。”他思索片刻,又道:“只是不知魏忠贤今次这般雷厉风行是否与辽案有关……”

    “辽案牵扯甚广,我东林抓得抓,死得死,脏水都泼我们身上,他还能罗织什么罪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人一旦入了诏狱,莫说一个辽案,怕是连前朝种种都会拿出来说事……唉,若能上达天听,皇上出面主持,何至于如此……”知府连连叹气,又是同情叶阁老,又恨极魏忠贤弄权,又无奈当今皇帝诸事不理。

    叶向高沉吟片刻,附在知府耳边说了几句。

    知府立时变了脸色,“这如何使得?叶老年岁大了,受不得这番折腾!”

    叶向高二话没说,使足全身力气一把将知府推倒,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喝道:“朝廷培养尔等是为造福天下芸芸众生,你却倒好,竟然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老夫身正清名,用不着你来盘算!”

    许显纯觉察身后有异常,转身查看,只见知府摔倒在地,叶向高仍然指着他鼻子教训。许显纯这大半年都在和东林党打交道,连他们每个动作之后的每句话都谙熟于胸。他大手一挥,四五个锦衣卫一起跃到叶向高身前,两个擒住双手,一个拿着刀架上脖子,剩下的索性抬出了刑具。许显纯上去就给了叶向高几个耳光,“老不死的玩意儿,没几天活头还这么猖狂!”

    知府闻言大惊,“大人……”

    叶向高边挣扎边叫嚷,“魏佞矫诏,欺上瞒下,愚弄百姓!皇上宽仁,何至于死!魏佞矫诏,欺上瞒下……”话没说完就被架上了几十斤刑具,羸弱的身躯瞬间瘫倒在地。

    许显纯被激得又急又气,上前拳脚相向,“老不死的,住嘴!住嘴!”

    花甲之年的身体哪经得起这样的折磨,立时口吐鲜血,可嘴里还在嚷嚷不停。

    知府心下不忍,却又不敢开口求情,枉费了叶老的苦肉计,只能背手离开。有些个衙役想上前阻拦,也被他拦下,嘱咐他们好生管着秩序,别趟这浑水。

    只是许显纯心上无名火被叶向高都激出来,大半年和东林打交道的怨气都撒在他一个人身上。

    围观的人群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多,他们见叶老被打倒在地,锦衣卫还没有停手的意思,终于按捺不住气愤之情,随着不知谁的高喊“救人”!一哄而起,直接冲破了衙役的封锁,高举拳头,奔向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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