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弯弯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这个习惯也带到了工作里。

    两个小时的时间，路弯弯几乎把第一张专辑从头到尾的概念都叙述完毕，从写词的初衷到后期demo的录制，和录音时的注意事项都说得清晰明了。

    她早上七点起床后，就把林杉的想法都参考了下，选取一些相关的融进了她的想法里。

    林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单刀直入又效率极高的制作人，以前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制作人都会考虑他或许很难理解专业术语，会说得尽量慢，或者干脆一步步地带着整个组合，几乎不会输出观点，手把手地带着他们。

    路弯弯看到林杉有些飘忽的眼神，想叹气却又不舍得，于是耐着气性问道：

    “林先生，请问我关于您第一张专辑的相关想法有哪些地方不理解或者有不同意见，您尽管提。”

    林杉眨巴着桃花眼，习惯性地抚摸鼻尖的痣。

    路弯弯被他有力的食指分走了一丝注意力，她想起了自己最初对偶像Cedar（林杉艺名）“一见钟情”就来自于那个传奇直拍。

    那双握着麦克风的，青筋暴起，有力的手。

    她迫使自己不再想那个直拍，翻看着自己的资料，等待着林杉的回答。

    林杉手指点点桌面，思考良久：

    “路小姐，我觉得你说的那个概念，好像是那个‘枯木逢春’是吧，不太符合我的形象，也不太符合现在市场追捧的曲风。”

    不是“枯木逢春”，是“复青”。

    路弯弯压下心底的反对意见，也忍住不看对方有些轻浮的动作，在心底来回理解林杉回答的重点。

    “市场追捧”似乎才是林杉的落脚点。

    路弯弯再次咽下心里的不满，耐心地和他解释。

    “林先生，我想问问你做这两张专辑的初衷是翻红和什么？”

    见林杉有些为难，她接着给出两个选择：

    “翻红和赚钱，翻红和证明自己。”

    林杉抿着下嘴唇，曲起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最终用诚实的，不带犹疑的眼看向少女。

    “赚钱。”

    “好，”路弯弯并不惊讶，她接着说，“那么我告诉您，最好的赚钱方法并不是卖出专辑，因为您的粉丝基础已经购买力下降了，”她抬眼看向他，看到林杉有些失落的眼神，她狠下心才接着说。

    “最好的赚钱方法是开演唱会，能够卖出演唱会门票的方法是提高对您的关注度，那么社交媒体就是现在宣传的主力军。我们要做出有冲击力的歌曲，让社交媒体为我们宣传演唱会现场。”

    “如果只是满足于被社交媒体拿来做BGM,那么一定不会走得远，也不会赚大钱。”她最终用一句话一锤定音。

    林杉张着嘴，似乎是被路弯弯有条有理的解释说服了，他动了动眼神，才想起来问：“那如果我说我想证明自己呢？”

    路弯弯耸耸肩，没说话。

    “那我更应该选做出有冲击力的歌曲了。”

    林杉明白了路弯弯动作的含义，便自问自答了。

    “谢谢路小姐，”他直起腰板，“我愿意接受您给的概念，其余的部分我们接着商讨可以吗？”

    路弯弯没想到林杉这么快便改正自己的错误，便带着狐疑点点头。

    事实证明路弯弯的狐疑是多余的，林杉在改正错误这件事上像个严谨认真的小孩，不懂的地方就问，有异议的地方就小心翼翼地提出。

    两个人几乎敲定好了第一张专辑的构造、概念和大致曲风。

    至于demo，路弯弯说一周之后就会让他试听，后面会再协商调整。

    林杉绷直的后背终于放松下来。

    正好到了约定的时间，路弯弯拿出手机看行程，林杉有些尴尬，便也拿出手机。

    然而，没有一条新消息的手机让他更是无所遁形。

    路弯弯注意到了，她收起手机，扔掉自己的那杯咖啡，拿起托特包的时候，她扬起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丢下一句让林杉久久不能缓过神来的句子。

    “我同意你叫我弯弯了。以后我也直接喊你林杉。”

    看似是命令，实则是表达对自己今天冷硬的态度的歉意。

    她还是无法狠下心面对林杉。

    林杉这次不再摸鼻尖痣了，笑着向后靠在沙发上，拿起资料反复翻看少女的字迹。

    路弯弯却并不能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她冲向地铁换乘站，在便利店对付了一顿盒饭，她近一米七的个子在便利店的小桌子小椅子面前显得有些局促。

    虽然很急忙，但她还是买了个溏心蛋放在饭上。

    这是她能对自己的午饭做出的最有诚意的行为。

    吃完饭，她一边默念着“对不起我的肠胃”，一边跨着大步走下地铁站的楼梯。

    靴子踩得地面声音很清脆很有节奏感，路弯弯甚至想采样这声音。

    地铁很快就来了。

    她要去的地方很严肃，是悦文化公司的会客厅——

    与悦文化的享悦乐团的经纪人讨论商务合作。

    享悦乐团是每年都会为央视及著名音乐剧做伴奏的著名交响乐乐团，在业内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要请到他们做伴奏本来就很难，更何况他们从未为任何一位流行歌手配乐。

    本来找交响乐乐团配乐一定会被人调侃杀鸡焉用牛刀，从前没学过制作的路弯弯也曾有过这种想法。

    但现在，她不相信这么包容万象的音乐会被“流行”、“古典”分为这么明显的鸿沟。

    所以说，她今天的打扮并不是为了见林杉，而是为了这场商议。

    林杉正拿着工作室里的电吉他擦灰，突然打了个喷嚏。

    “是灰尘太多了吗？”林杉拿了张纸擦擦。

    虽然路弯弯初入制作行业，但是因为个儿高，走起路来倒像已经工作了几年的业界精英。

    进门的时候，带起一阵风。

    她今天喷的香水Jo Malone的蓝风铃，清冽冷淡，配上萧瑟的风更是制冷绝配。

    出乎路弯弯意料的，她看见的端坐在会客厅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严肃人物。

    贺渊，享悦乐团的经纪人，此时着风衣坐在沙发上，看到她来，站起身，也带起一阵风，路弯弯闻得出，是Jo Malone的银桦与薰衣草：

    温暖、神秘、令人沉沦。

    一如贺渊深沉却引人探究的那双眼。

    “真巧，路小姐。我们都是祖马龙的信徒。”贺渊先伸出手。路弯弯微微一笑，轻轻握上，“这个香调很适合贺先生您。”

    她坐下才发现，会客厅的办公桌上放着恒温的杯垫，上面有一杯已经做好的摩卡静静地等着她。贺渊手掌摊开示意她可以随意。

    路弯弯带着歉意笑笑，“抱歉贺先生，我今天的咖啡因已经摄入过量。”

    贺渊了然，随即拿起会客厅的座机，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沙发扶手，“麻烦帮我拿一杯无咖啡因的饮品。”

    路弯弯不愿为难工作人员，也不愿拂了贺渊的面子，便轻声说，“温水就好。”

    贺渊勾起唇角，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拿一杯温水。”

    商谈时间其实很短，因为对方开的价很高，路弯弯还需要再考虑，这场商谈就草草结束了。

    但是路弯弯知道，这个报价明显带着水分，对方是需要她的不断放低姿态。

    毕竟她代表的是流行乐。

    下午三点，路弯弯在贺渊的身后走出会客厅，看出男人的皮鞋是价格不菲，正在思考是什么品牌，对方突然走得慢了些，路弯弯会意，便迎头赶上。

    贺渊沉着声音询问：“路小姐后面还有行程吗？可否给我个机会送你？”

    路弯弯本能想拒绝，但是想到自己的商谈，转了转自己的戒指，想出一个借口，“我和林杉约了在楼下等我。”

    好在贺渊并不死缠烂打，只是现出一个笑，点头表示理解，只是坚持送路弯弯到一楼楼底，理由是正好也要出门。

    走到楼底的电梯口，路弯弯以为即将成功逃脱气场极强的贺渊时，对方突然饶有兴味地问道：

    “路小姐的父母，据我所知——”他慢悠悠地。

    “明明一位是著名指挥家，一位是盛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兼乐大特聘教授，我很好奇，为何想和我们享悦乐团合作呢？”

    这一句话伴上从楼底大门灌进来的肆虐秋风，几乎要把全副武装的路弯弯打回原形。

    她忽地没来由的想赶快回家看一看自己对林杉“一见钟情”的那场直拍。

    它在十六岁的某个晚上给她希望。

    又或者说不只是那个晚上。

    在Z国半工半读的时候，每一个无力坚持的她，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似乎那场直拍都在隐隐地起着疗愈的作用，她其实很少点开看原视频，因为她觉得她记得很清楚——

    头顶钴蓝色发色的少年手拿镶嵌满钻的手麦，一滴汗珠停在他鼻尖的小痣上，在闪耀的镁光灯下，和少年炯炯的眼睛一起狠狠攥住了路弯弯的眼神。

    闪亮的事物太多，她当时只觉得琳琅满目，不知该选择哪个。

    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同时选择了两个：

    一是流行乐，二是林杉。

    她知道该怎么回复贺渊的问话了，或许这句回答会成为未来所有类似问题的模板。

    “贺先生，”她拎着托特包对着手哈了一口气，雾气弥散开来，路弯弯的眼睛一瞬间像是被泪水蒙住一般模糊朦胧。

    “你和我做出的选择都是对音乐的选择。”

    你和他们一样，追求古典的优雅正式，是一种选择。

    我为了爱好和梦想选择流行的丰富琳琅，亦是一种选择。

    说完这句话，路弯弯向不再说话的贺渊摆摆手，“我会让你和他们都心甘情愿选择我的音乐。”

    然后便转身走了。

    这时她刚关上勿扰模式的手机弹出林杉的消息。

    【等等等等】：弯弯，我在悦文化集团门口，回头一下。

    路弯弯收起手机，笑了，对着空气又哈了一口气。

    她的选择虽然经历了磨难，但现在看来，两个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