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从莫离之前的住所取回骨刺时，天色已有些晚。

    偏殿中的炭火熄灭，异常阴冷。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看着桌子上早就凉透的晚餐，心下一沉。

    ——食物一口都没被动过。他已病得吃不下东西了吗……

    听说，人一旦吃不下饭，就代表没有活气儿了，代表快要不行了。

    从两天前起，他就喝不下药了，药汁入腹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变本加厉地呕吐出来，好像脆弱的内脏再无法接受外来的任何东西。

    莫离……

    她望向床铺，他倚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不知醒着还是睡着，泛紫的嘴唇微张，艰难喘着气。

    眉头仍一如既往地紧皱着，她都忘记他眉头舒展是什么样子了。

    由于肚子太大，无论是平躺还是侧卧都会压迫到心脏，加上止痛药也无法缓解的剧烈疼痛，

    他不仅吃不下饭，也完全睡不着觉，全靠清水吊着一口气，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她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唤道：“莫离？你醒着吗？”

    他缓慢睁开眼睛，撑着身子坐直了些，“阿若姑娘。”

    她把骨刺递给他，“那间屋子不知因何原因倒塌了，我只找到了这一根。”

    “谢谢。”

    他接过骨刺，用衣袖擦了擦它表面的灰尘，撩开披散在背后的头发，露出棘突上的空洞，再缓缓刺入。

    “唔……”

    他仰起头忍痛，有血丝从嘴唇流下。

    阿若以为他又要自伤，惊道：“喂！你在做什么？！”

    有丝丝鲜血从孔洞中流出，莫离闭上眼睛，表情淡定，似乎无知无觉。

    没过一会，忽有破空声从门外传来，有一冷白色金属刀刃似的东西飞了进来，稳稳落在地上。

    阿若回想起两年前，他独自一人闯入皇宫的事情，当时，他使用的武器好像就是这样的刀刃。

    ——原来如此，他就是以此种方式操控武器的吗……

    “咳咳……”

    莫离呛咳几声，脸色又白了几分，手捂着胸口，有些脱力地靠在软枕上喘息。

    她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事……”

    “真的？”

    “嗯……不用担心。”

    即使眼神都涣散聚不起焦了，莫离仍柔声安慰道。

    “……”

    ——看来使用这种武器需要耗费他大量精力。他都成这样了，哪怕只用一次，恐怕也会加速他的衰亡。

    这时，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有宫女端着食盘走来。

    阿若从宫女手中的食盘上拿下一碗清粥。

    “我看你都没吃东西，就让厨房重新热了下。”

    她用勺子搅了搅热气腾腾的粥，吹了吹，把勺子递给莫离，“趁热吃些吧。”

    莫离却面露难色，“我……有些吃不下……”

    “这怎么能行？不吃东西哪有力气生孩子？”

    一边坚持将勺子递给他。

    莫离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只得接过勺子，在她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勉强吃了几勺。

    阿若见他能吃东西，也放心了一些。

    吃了几口，他便放下了勺子。

    阿若顺手收拾着粥碗，就听莫离道：“阿若姑娘早些去歇息吧。”

    她摇摇头，“我不累。让我陪着你吧。”

    不知怎的，她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宁，他病重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怕。

    似乎自己一离开，他就会默默死去，消失，她便再也见不到他。

    莫离也没力气把她推开了，他的肚子坠得厉害，好像还有紧缩的征兆。他所有的气力都用来忍耐身体的不适，再无力说话，动作。

    ——这两天经脉的疼痛似乎没有那般难熬了，也许是神经已被噬得坏死，又或许是身体终于到了极限。

    莫离甚至觉得，只要自己闭上眼睛，停下呼吸，说不定就能解脱了。可……还不行，孩子还未出世……为了孩子，他要撑住，要喘气，要活着……他多喘一口气，多活一刻，孩子就会多一分生的希望。

    阿若轻声唤他，他并未回应，似乎是睡着了。

    于是她默默搬来被褥，在床铺旁边打地铺休息。

    深夜，月上中天。

    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床上莫离的呼吸声艰涩痛苦，时不时闷咳几声，令她担忧不已。

    正当她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莫离的喘息声却骤然沉重起来，她瞬间惊醒。

    他仰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抓紧胸口，无神的双眼大睁，喉咙梗着，身子也一挺一挺，无法呼吸，嗓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

    阿若赶紧将他扶起，拿过床下的痰盂，轻轻按压他的胸口。

    “唔呕————”

    没有丝毫阻力的，秽物几乎呈喷射状从他口中倾泻而出。

    ——大部分是半蓝半红的鲜血，还掺杂着未被消化的米粥。

    阿若揽着他胸膛的手臂甚至能感受到脏器的剧烈蠕动，她心疼不已，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自责道：“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硬逼着你吃东西的……”

    莫离神智不太清楚，眼前晦暗不明，耳边也轰隆隆的，看不见也听不见，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

    他一边呕血，一边用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嘴里在说着些什么，似是梦中的呢喃。

    阿若凑到他嘴边，才勉强听清楚。

    他说：“我……不想死……救救我……呕……不想死……”

    ——那声音艰涩难听，是哀戚的哭腔，支离破碎。

    她的心也仿佛被揉碎了般，鼻子酸涩，眼眶瞬间湿了。

    只能柔声安慰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会没事的……”

    可莫离却完全不理睬她，好像根本听不到。

    他睁着眼睛，眼中却没有神采，仿佛魂魄亦飘零至无垠的远方。

    他仍在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像是弱不可闻的叹息，又像是无可奈何的呢喃。

    他说：“好想……看着孩子出生……看着她长大，成人……”

    他说：“好想……再见她一面……还有话……想对她说……”

    阿若思忖道，第二句话的“她”，是那位公主吧，人的感情竟会如此矛盾复杂。他明知道自己是被催眠，被洗脑才会爱上公主，也主动离开她，甚至投诚到敌方对付她……可到最后，心底最深处却仍牵挂着她。

    ——表面上虽风平浪静，甚至坦然地接受即将死亡的事实。可当真正的死亡逼近时，内心最深处还是渴望活着。更何况，他心中还牵挂着孩子。这个孩子与他血脉相连，也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又怎可能舍得让孩子独自一人留在世间？

    这个孩子，也着实可怜，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为了生下他而撒手人寰。一出生就无父无母，若是没有人照顾他，恐怕会活得十分艰难吧。

    回想与莫离相遇后的种种，她不禁感叹，这个人的一生，实在是悲哀。

    他早已吐不出什么东西，整个身子虚软着没有一点力气，伏趴在床上喘气，全靠阿若的胳膊支撑。

    她叹了口气，扶着他重新靠回床头的软枕上。

    又看他的头发上，胸前的衣襟上都染上了血，显得污秽不堪，便起身去拿了盆水，沾湿帕子帮他擦洗。

    莫离微睁着双眼，眼中盈满了泪水，凹陷的脸颊上亦残留着明显的泪痕。

    她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试着唤他的名，他依然是没有任何反应，无知无觉像个人偶一般。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根本没有醒过来，想必正因为神志不清，才会说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念想吧。

    放弃与莫离在一起之后，反而可以冷静淡然地看待这个人了。

    现在，阿若甚至有些好奇，他与那位公主纠缠一生的命运，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迎来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