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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笏满床

    “你会怎么处置贾镇?”她问。

    “你不要管,我会处理。”

    “贾镇背后是三皇子,你别太过分。”她的语气一本正经。

    “你以为我会怎样过分?”梁风责怪,“话都说不顺溜就不要说了。”

    再过分都不过分,他这时觉得双缗令之下,家产巨大的商贾也该缩缩水了。

    金絮当真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

    直到车停,梁风抱她下车,她的腿伤了。

    金絮在看见和光府的一瞬产生了慌乱。她连连看了数眼,最后收回视线,缩在他怀里,不敢再看。

    梁风双臂抱紧,安慰道:“不哭。”

    抱她入卧房,梁风叫来李婶。金絮不停地打量卧房四壁,梁风忍不住牵着她的手,和她说:“这世上除了你,还有我也记得这座宅子。”

    她眼中泪水更多,梁风擦擦她的眼泪,“老李也记得。”

    李婶来了,为她换药。梁风退出房间,门一关上,他就听见金絮不再压抑的哭泣。

    他叫来所有在太南的暗卫,下令追查贾镇。包括贾镇在太南的人脉、贸易往来、每一处钱庄的存取记录、郡府对贾镇的收税情况、贾镇在太南的行程,他全部都要知道。如果贾镇做得当真足够干净找不出把柄,他就在贾镇返回并阳郡的路上偷袭。

    还有那个林童忆。

    林童忆为什么知道她姓金。

    梁风对这个姓林的更加警惕,这么多年,她身边竟然一直存在林童忆这个疏漏。如果这姓林的居心不轨,哪怕此人救过她,他也得处理了。

    一事归一事,救命之恩当报,他可以先借着承诺的重谢接触一下。

    梁风和老李说了林童忆这人,让老李准备一份谢礼,他亲自去送。

    金絮哭得太累换药后便睡了。李婶说她脖子的伤口不深,没有伤到要害,最重的是额头的撞击伤,她这几天会有些头晕恶心。

    梁风入了夜守在她床边,防止她乱动压到伤口,听她的呼吸声,确认她清晰地活着。他坐到后半夜,不知怎么睡着了。

    醒来她还在睡,梁风不打扰她,出去看见老李一个晚上就备好的谢礼单子。

    价值高的有书画、玉器、木雕、珠宝、布匹、现钱与金子,不知道林童忆喜欢什么便各备了一些;心意高的有用竹和布编织的小件玩意、药材补品、题字折扇和老李手写的一封感谢信,还有老李在京时求来的平安符。

    梁风看了一遍感谢信,提笔在最后补充了一句加重感激之情,盖上王府印章。

    老李一早写了拜帖送去给林童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回复。林童忆还住在昨天那家驿馆,梁风带上谢礼直接过去。

    他在路上多买了把小匕首加入谢礼中。到了地方,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东西找人,林童忆正在客房内。

    门一开,林童忆看见他似乎受惊,“安分王殿下?”立即俯身要拜。

    梁风一把拉住,止道:“林公子,我是来赠礼的,不是来受礼的。”

    身后随从捧来一众谢礼,林童忆双眼微睁,琳琅满目地看着,受宠若惊。

    梁风看着林童忆双眼道:“阿絮是我很重要的人,我非常感谢你救了她。”

    这话真心实意,如果没有林童忆,她或许能在贾镇手里活着,但她不能在自己手里活着。

    林童忆愣了愣,回视他半天一笑,“举手之劳而已,安分王殿下言重了,是很重要的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梁风心里眉头一皱,感觉怪怪的,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道:“不是举手之劳。这些是我和她的一份心意,你收下吧。”

    林童忆再看了看展示开的谢礼,定定神,走近细瞧。

    梁风在林童忆背后打量一圈屋内,非常简洁,几乎没有少见的东西,像是暗器之类或鸟类的。他随口问道:“林公子在太南没有住处?”

    “没有。”林童忆看过字画接着看木雕,过了须臾再道:“草民住的地方在京城,来到太南仅是游玩几日,过不了多久便回京了。”

    “哦,那正好,林公子往后就是我安分王府的贵客,你有什么需要尽管上门找我。”

    林童忆又愣又惊,“这,这怎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做我的贵客又不需要旁人首肯。”梁风问:“林公子在京城住在何处?”

    林童忆极为短暂地犹豫了一瞬,才答道:“来福街,就在温柔馆旁侧。”

    梁风“哦”了一声。

    认真观察了几眼,可以从林童忆的喉结、肩颈、腰胯、手骨等部位看出是男子,不是女扮男装或是男扮女装,只不过身量比较单薄,没有练武痕迹。

    林童忆的脸挺白,快有以前的金絮那么白了,眉毛有女子那么细,眼睛也和女子非常像,但细看又不像。这应当算得上是英俊,梁风不知道怎么说,英俊狠的人是雌雄莫辨的吗?应该不是吧。他始终不记得温柔馆里有这么样一个人。

    “黑翡翠。”林童忆忽然道。

    “什么?”梁风没听清。

    林童忆正在看珠宝盒子,捏起一颗绿翡翠照光看,笑了笑道:“没什么,黑色翡翠世间少有,色泽极为合适用作衣饰。草民是个开布行的,看见珠宝总容易往衣饰上挑拣。”

    梁风笑,“哦。那便证明我送对了。”

    林童忆却放下了翡翠,拿起折扇,打开,上面题了老李写的“衣绣树影”四字。

    林童忆似乎很喜欢,反复地来回观看。

    最后虽然嘴上说着珠宝,林童忆却只收下了折扇和感谢信,其他的不要。

    “这些珠子不要吗?”梁风指指珠宝。

    珠宝盒子富丽堂皇,闪闪夺目。林童忆没有多看,还未开口,梁风便道:“这些东西也是俗气得很,林公子是把救命之恩看作举手之劳的人,这些东西呃、也太世俗了些。”

    林童忆在他脸上转了转,客气笑笑,“安分王殿下说笑了,草民只是一介布商,这样的东西摆在我铺子里真是让我那间陋铺蓬荜生辉。”略顿,再道:“只是容易遭贼人惦记。”

    梁风一愣,忙道:“是我疏忽了,那我改日换些东西送你。”他随即想道:“王府每年都要进购布匹制衣,不如把这些生意交给你?”

    林童忆像是走神了,这次停顿了很久,才看向他歉意笑道:“王爷当真不必太过客气,草民那间铺子并不会因为一次举手之劳便供得起王府需要的衣裳料子。”

    林童忆向他深深一揖,“能有幸识得安分王殿下,已经是草民此生莫大的荣幸了。”

    梁风不好再说什么,他不强求,往后可以再想办法,便将多余谢礼撤了。

    从驿馆出来,梁风想,短暂的接触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可他总感觉哪里有点怪。若说试探他又不会试探,梁风决定更加深入调查一番林童忆。

    他又带着浩浩荡荡的谢礼回去。

    金絮已经起了,看见他带回来的几乎没动的东西,道:“我比你更熟识林公子,要谢也该是我去谢,若是我去,这些东西他说不定就收了。”

    “哪有什么区别。”梁风查看她的伤势,她的气色好了一点,脸上的红肿没有减退迹象,反而眼睛还哭肿了。

    梁风喂她喝药粥,边喂边问:“林童忆是温柔馆常客,为什么我从前没有见过他?”

    “你见过的。忘了?”

    “我若是见过怎会不记得。”

    “温柔馆里的男客你记得几个?”

    梁风默默掐指一数,他记得贾镇,然后......

    这么一算好像也是。

    “你应当见过几回的。”金絮想道:“可能是与你接触不深你才不记得吧。林公子在温柔馆时很讨姑娘们喜欢,她们喜欢他做的衣裳,想着和他熟识了下一回的衣裳就会更漂亮些。有的时候她们还会用他的脸试妆,林公子都不会拒绝。”

    梁风不由换了个方向,难道林童忆在他记忆中是温柔馆里某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好像不是,他应当记住了全部姑娘们的长相和名字才对。

    “我以为他暗中想要谋害你,他知道你姓金。”梁风道。

    “我开始也奇怪,后面想到他知道我姓金,说不定是听见丽姬这么喊过我才记下了。又或者,他说的是‘轻’吧,不是金,我在温柔馆的名字是叫轻絮。”

    “轻”和“金”,听起来似乎很相似。

    可他脑中又闪过疑惑,林童忆真的是个可信任的人吗?

    梁风回忆刚才的谈话过程,林童忆基本没有主动抛话给他,如果林童忆对金絮有什么企图,应当会趁着他这次找上门探听几句。

    “林氏布行从前多是做青楼行当的生意,尤其是给温柔馆供货,在布行里的名声不是很好。温柔馆倒闭后,林公子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换一个行当。”

    “你还挺担心这人。”

    金絮叹气,“我真是白活二十几年,怎么欠了好几个人的救命恩情。”

    “你没有欠我的。”梁风做她的粥碗架子道。

    梁风还是派出暗卫细查林童忆,最好能查到林童忆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是否有机会认识十四岁之前的金絮。

    事情交代下去,梁风整日陪着金絮养伤,扶她在和光府中四处逛。虽然这宅子不能送给她,但还是希望修缮的事情能听从她的意见。

    过了几天,她的伤还没好全,梁风听说太南港口发生了事故。

    他略一打听,得知是港口堤坝坏了。

    上个月一场大雨,港口一带发了一场小涝灾。没有造成影响,曹郡守却在距离太南港口三里的位置修了一座临时堤坝防患。结果前日堤坝被冲毁,长泽决堤,淹了中段的太南港几艘船只。

    那几艘船运载的是漕粮,是送往长泽南岸几座郡县的官员俸禄,在太南只是路过。

    事情隔日就传到朝廷,朝廷为此派来了刺史并调拨新的漕粮,还要过两天人粮才到。

    随着朝廷粮食下来的还有京城一户大贾,王家。王家三代皇商,专负责为朝廷监管长泽北岸河陆运输事宜。

    梁风心想,为什么他待久了的地方总会发生事故。

    他想看看事态,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太热心。太南不同于白沙县,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出了什么事都有朝廷管着,他还是少冒头得好。

    刺史下郡肯定是为了调查为什么堤坝修得这样脆弱不堪,修堤坝是上个月的事情,上个月他还不在太南。

    晚上,暗卫送来贾镇的所有情报。

    情报中记录了贾镇在中原所有的产业分布和营收状况。贾镇这次来太南的目的除了是为跟踪金絮而来,还是来讨债的。

    借了贾镇钱的人是太南一户本地商贾,借钱的目的是想效法京城王家做官府的生意。于是借了贾镇的钱,参与太南港三里外临时堤坝的修建过程。

    这个本地商贾是前几年战后入主太南的商户之一,野心想承包官府所有与航船运输有关的事宜,然而没能做到。

    这样的商贾在太南非常多,太南战后之所以能修复得这么快,部分功劳得益于这些商贾。他们背地里互相争斗太大,到这两年真正做起来的没有几个。

    梁风灵光一闪,说不定可以借这次漕运的事故折磨贾镇。虽然与贾镇关系较远,但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只是这样的话他就要插手进这起漕运的意外事故中了。

    梁风想到了半夜,醒来后去找金絮吃早饭。

    她的伤势逐渐好转,额头的伤口已经结痂,不需要缠绷带了,脸颊恢复如初,说话也利索了。唯独脖子侧面有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

    “这条伤疤倒也不丑,还挺好看的。”她对镜自赏。

    梁风不说话,疤痕当然都是不好看的。

    和她同桌吃早饭,金絮道:“伤养好我就回家去了,你要什么时候回京?”

    她要搬出和光府了,梁风道:“我想回京的时候再回。”

    金絮也不管他,自己喝粥。

    这时十三现身,说有事要报。

    梁风让报,十三便道:“主子,林童忆事迹已经查证过,他十年前曾在太南行乞。”

    “你查他?”她惊问。

    她惊诧的样子让梁风觉得不对味,“干嘛?不能查啊?”

    “有什么必要查他?这多冒犯人家,林公子又没做错什么。”她有些责怪。

    梁风听不惯她这语气,道:“我就是觉得这人不对劲。十三继续说。”

    十三道:“属下查过林童忆户籍,他出生在西南偏南一座极小的县城。该地出产绿鸦膏,县内较为富裕,但他家境似乎很差。林童忆小时不知何故离家,身无长处,沿路乞讨去往京城,路过太南郡时大约十三岁。”

    “林童忆在太南行乞那年,正好遇上主子带兵把守城门,战火之下许多记录都遗失了。他当时在太南的行迹难以得知,属下查看过城门路引,只知道在遇战当年林童忆便离开太南上京。”

    林童忆不如贾镇名气大,查起来比贾镇困难许多,缺失很多细节。太南遇战那一年,金絮也随着家人避难上京,那年有非常多的人避难上京。

    “受战火影响,京城的城门过关记录存在极大的缺漏,林童忆进入京城后便丢失踪迹。但在隔年,京城府衙曾短暂地收押过林童忆,关了几天便放出了,收押罪名是干扰官府办事,官衙留有收押文书。林童忆被押的那天,是在官府放火烧毁前丞相府邸的第二天。这是属下与留在京城的老大通信,老大查到的。”

    梁风猜测是不是林童忆在太南时偶然见过金絮,才认得了她。

    十三道:“天佑元年,林童忆曾来到太南,数月后于天佑二年再次返回京城。他那几月在太南的行踪已不可考。他回到京城改了名字,原先似乎是叫林儿,改为叫林童忆,旧户籍在京城留底。”

    梁风愣了,皇帝初登基那年金絮藏在他的王府,后面她逃出去了。

    “你那年在太南有没有见过他?”梁风心里疑鬼。

    金絮也愣了,“我记不清楚了,应当没有吧。”她仔细想了想仍是摇头,“我当时应该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多接触,我怕身份败露会牵连无辜的人。”

    梁风知道,她那时非要离开王府只身去往太南,结果到了太南只见到一个断了手脚的远房舅舅,那个“舅舅”还在她发烧时把她卖给人牙子。

    “这之后,林童忆的踪迹就清晰了。他四处做工,前后做过跑堂、搬工、木匠,攒了点钱在来福街开了家布行。”十三道:“去年,林童忆的布行生意变差,他在年后关停生意来到太南。这几月在城内四处走动,没干什么。”

    “年后?”梁风回想和林童忆的谈话,林童忆说来太南游玩几日就是游玩了数月?

    梁风怔怔然,仔细串连十三说的一切,眼前仿佛出现十几岁的林童忆跟在一人身后往返于两座城之间。

    他诧住,眼睛的瞳孔骤然缩紧。

    心里陡然浮起一股巨大强烈的危机感,梁风不受控地拍桌而起,“这人非常危险!”

    金絮没明白,“为什么?”

    “他在跟踪你!跟踪了你好几年!”

    林童忆这几年的行动路径和金絮有巨大的重合。甚至或许连他自己都曾若有若无地,数次与林童忆擦肩而过,而他毫无知觉。

    “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跟踪你!”

    “跟踪?”

    “这人简直太过危险!”他绝对不允许金絮接近林童忆!

    “他屡次出现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前几年他剿匪抗匈时,林童忆在京和她做过什么?

    还有前几日送礼时,林童忆过于谦卑的姿态,他隐约能猜到,林童忆跟踪金絮近十年是存着怎样一种心思。连布行都开在温柔馆的旁边!

    他疑心这人居心叵测,万万没想到居心是这样的居心。

    这人莫不是城府深厚、计谋深远,早早地算到了今天,要她欠一个救命之恩!包括林童忆这个名字,太难听的名字了!

    梁风考虑出各种可能性,笃定道:“这姓林的说不定是同贾镇合谋害你!”

    金絮闻言皱了皱眉,道:“梁风。”

    缩紧的瞳孔快要连带脑子一块缩紧了,他从未听过金絮这样唤他。

    “这不能说是一种保护吗?他这次救了我。”

    “你在替他说话!”梁疯道。

    “你不许替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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