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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再看到林静安的那一刻,周北逸的心情,像是不久前,在半路上罢工的汽车,猝不及防地,抛锚了。

    一个半小时前。

    半是柏油,半是坑的乡镇道路上,男人长腿交叉,闲散靠着那辆半新不旧的宝马车,车子被一路的灰尘盖住大半纯黑的底色,而他刚好吐出的烟雾,也在他的轮廓清晰的脸上埋下一半朦胧。

    阿唐犹豫地从引擎盖前探出头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要不是,前面没有专业相机,也没有打光板,他都要怀疑,这是工作室准备要拍的男模特了。

    那张招摇的脸,和这条破烂的路,很有大摄影师最擅长的拍摄主题:混搭。

    阿唐吞吞吐吐,打断那个“男模”此刻的悠闲:“哥,车子……好像……坏掉了……”

    周北逸转过身来,似乎并不惊讶,不咸不淡地扔出两个字:“还好。”

    阿唐认真地看他的表情,发现他真的没有不悦,便松了一口气。

    哪知周北逸,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下冒着烟的汽车,又道:“看你油门和刹车一齐踩,还以为,我要享年28了。”他吸了一口烟,补了一句:“比起这个,不是还好?”

    语气和眼神,都挺吓人,但是相处久了,阿唐非常了解,老板这人,长得很不赖,也没什么架子,就这嘴……一言难尽!

    要是老板的脸好比珠穆朗玛峰,这嘴就是马里亚纳海沟,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拉平他的颜值。

    被周北逸阴阳怪气地损多了,他都习惯了,这些话,他听起来不痛不痒的。

    “这个路,它不太好开,就坑太大,就……紧张。”阿唐越说,越觉得,路实在是有很大原因,脸上摆出一副“路先动手”的委屈样子。“那条狗,也来得不是时候。”

    周北逸点点头,像是赞同,说出的话却是:“得!厨子笨,还赖刀钝。”

    阿唐深知,老板刀子嘴,豆腐心,他露出清澈愚蠢的笑容,试图讨好这个把无语写在脸上的男人:“那现在怎么办?”

    周北逸翻了个白眼:“合着,李漫然让你来给我当祖宗来了,我还得给你找车。那咱们下次开两辆得了,你的烂了,我还能当选项B,给你当当司机。”

    “也不是……不行……”

    “……”

    在周北逸气得冒烟之前,阿唐率先低头。

    “哥,我真知道错了。”阿唐自知有愧,指着手表:“那确实,剪彩时间要到了,景林小学那边刚刚还打电话问您什么时候到,你看,这事整得,漫然姐当初不也说,不必到现场,是您非要……。”

    “嗯,怪了路,怪了狗,轮到我了?”周北逸掐掉烟,侧头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

    阿唐觉得,他看上去不太高兴,果然,又听他继续说“没想到,李漫然塞你来给我当助理,说你不太聪明,让我多担待,我以为是客气话,没想到……”

    阿唐闭着眼,很是熟悉的场景。

    然后,听他慢慢悠悠补刀:“倒是实话。”

    “这不是……”阿唐忽略掉话里的讽刺,真诚回答:“漫然姐,不缺助理么。”

    “……”

    周北逸都气乐了:“她家还缺个拖地洗衣,外加捡猫屎的,要不你去?”

    “那还是算了吧。”阿唐思索了一下,“就在你这委屈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

    周北逸抽完一支烟,仍旧还是那样站着,像是自言自语,说了句:“果然,没什么好事!”唇边咧了一个弧度,表情不明。

    阿唐忐忑地观察着老板的表情,却很难分辨他此刻在想什么。没得结论的阿唐,傻乎乎温吞吞补了刀:“所以说,您就该听劝,别来。”

    “……”

    许久,阿唐观察着脸色越来越差的老板,很是奇怪:我说的不对吗?

    镇上的风,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

    眼看没什么办法的阿唐,索性蹲在地上,看了一眼只凭背影就可知十分嫌弃自己的周北逸,决定闭上嘴,听天由命吧!

    毕竟,这里距离北枳市也有几十公里呢,他摆烂地想:等工作室的人来了,估计剪彩早就结束了。

    他又瞥了一眼似乎也没什么办法,又正在抽第二支烟的周北逸,推卸责任地想:怪不着我,华县那偏僻的小地方,又不是我非要来,还不是某些人仗着捐了点钱,非要来当显眼包,才整来这出。

    想到这,他睨了一眼“显眼包”本人,从自己这死亡张仰视角度看过去,那张脸也帅得惨绝人寰,他继续内心吐槽:嘁!好看有什么用,遇到事还不是只知道耍帅!

    周北逸不耐烦地瞪了一眼蹲在地上,却不停朝自己瞅的傻缺小伙,十分友爱地关心他:“看什么看?脑子撞傻了?”

    “……”

    华县的景林小学里,学生们都被打上了大红色的腮红,生硬地立在每个孩子的眼下。拙劣的化妆技巧,把一张张稚嫩的脸蛋,衬得像乡下媒婆。

    他们的嘴唇上都被涂上了艳丽俗气的口红,加上班主任特意交代地张嘴笑,一张张血盆大口,整齐地排列,站好,等着迎接校长口中的“贵人”。

    水泥造的主席台旁边,秃了一半,还倔强地把后面的头发梳到一半的校长,正焦急地电话里说着什么。

    挂完电话,他赶紧吩咐:“叫孩子们再等等,周总马上就到了,老师也不许走,都得严阵以待,不能显得我们很怠慢,吃水不忘挖井人啊,咱们态度就得热烈起来。”

    主席台下,没什么草的草坪上,学生们以班级为单位,站成一个个小方块,一旁的老师们列成两排,因为站得太久,老师们纷纷抱怨起来。

    “怎么还不来?这谱也太大了,这都迟到一个小时了。”

    “挺好挺好,我第二节课马上要结束了,少看一小时皮猴子,多活两年。”

    “算了,下午的课本来就难上,占完就占完。”

    “你没看学生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就这么站,得站到什么时候啊?”

    “我就得看看,给学校捐了八十万建图书馆的英年才俊,到底什么模样。”

    “你想多了吧,英年才俊能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别是个‘资深才俊’吧!”

    嬉笑一阵,一个老师说:“不是啊,我老公说校长开行政会议的时候提到过,年纪不大,好像不到三十。”

    “那还蛮值得一看的。”

    叽叽喳喳中,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走过来,她一身黑色的职业装,细看,那身衣服尺寸并不合身,本应是修身老气的款式,在她单薄的身子下,却有一种休闲西装的气质。

    她只是从那排成一列的队伍旁路过,谈论的中心,却瞬间改变。

    “你别说,林老师穿这身,还挺好看。”

    “是啊,谁能想到,这是学校仓库里翻出来的老掉牙的旧西装。”

    “我还以为学校斥巨资了。”

    “还能有假,我昨天亲自去仓库翻出来的,也不知道哪一年的服装了,一堆里面勉强也就挑出两件能穿得,这不,另一件在张老师身上。”

    远处,站在主席台旁,一声黑色西装张小琳,并不知道别人的谈论,她冲着林静安着急地招了招手

    林静安看到张小琳的动作,朝她微微示意了一下。

    她今天扎着一个低马尾,皮肤白皙,五官仔细看也挑不出毛病,一张小脸,眉目分明,人堆里看起来是扎眼的好看,一时间,好几双眼睛都定格在她身上。

    “校长在会上,不是说王菊英和张小琳是礼仪么?怎么换成她了?”

    “好几个礼仪好吧,你又没认真开会吧!就是王菊英好像是刚刚中暑了,还是怎么,就找人代替,这不林老师刚在外地学习完,就顶上了。”

    “林老师身材真好,长得也好看,咱们这个乡镇小学,是没别的门面了。”

    “身材好有什么用,那种人,怎么好意思代表学校站在台上的?!”说话的,是一个女老师,话里的鄙夷,引来众人的好奇。

    见大家都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她慢慢悠悠道:“你们还不知道吗?也是,那会儿是放假,估计没几个人知道,她呀,是个连自己爹妈都不管的人,据说早年还傍过大款……”

    “真的假的。”

    “真的,我听她哥亲自说的,还能有假,她还让保安打她哥呢!”

    “天,看她文文静静额,真的看不出来!”

    “这种人还能当老师吗?”

    ……

    仿佛是抓住了什么气氛热点,窃窃私语逐渐变成有一定音量的讨论。

    林静安背着声音的方向而去,脚步未停,几句话传入耳中,她听来,心里觉得好笑,觉得他们实在是矛盾而不自知。

    这群人,是想让自己听到还是不想,如果想,为什么不干脆大声一些,如果不想,为何又不干脆小声一些。

    大约是寻求批判的正义和挑衅的刺激,而又怯于直面自己,便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或许,在别人那里,言论是一把伤人的剑,但林静安早就知道,人只会对自己愿意相信的深信不疑,试图用解释和沟通,去达成理解,是一条死路。这种场面的多了,她甚至懒得解释,连个表情也懒得回应。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听不到的地方,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从后走过来,轻声中止了对她的讨论。

    王文良走在旁边,一向温文尔雅的他,语气罕见地有些严肃:“我们都不清楚真相,不应该这样下定义。”

    顿时,气氛凝固,八卦的快乐,就这样被带着说教一样的口吻给打断。

    那个刚才还高声分享的女老师,打着圆场:“哦哦,也是,没准,她哥哥乱说也不一定。”

    刚才还义愤填膺批判的众人偃旗息鼓:“是啊,也是,也是。”

    张小琳站在主席台边,待看到林静安穿着那套黑色西装走近,才露出一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还好,周总还没来,还来得及,你可不知道,王老师刚刚突然晕倒,我都吓死了,想说,我一个人怎么拿得起来?我个子又小。”

    张小琳指着地上那一个大大的支票样式的塑料板,问:“王主任都跟你交代了注意事项吧。”

    林静安只一眼,便能注意到上面用红色醒目的巨大字体写着“八十万元”,热辣辣的字体,仿佛很怕人忽略。她收回目光,点点头说:“说,等下我们就只用剪彩的时候,把这个塑料板抬上去拍照。”

    “啊!对,等下我叫你,你就跟我走就行,其他的我来做,哎……难为你刚下车就过来干这个。”张小琳忍不住吐槽,“校长也不知道听谁的建议,整个这么浮夸的塑料板!我刚刚抬了一下,还挺重,早知道,就不穿高跟鞋了。”

    林静安看到台上“面目狰狞”的孩子们,嘴角微微抽搐,很是佩服张小琳的委婉,就这么浮夸的排面,除了校长本人亲自操刀,还能有别人能想出来么?

    正想着,远处校门口,音乐队的同学突然奏起乐来,那乐声可以可以概括为“你打你的鼓,我吹我的号”,乱七八糟的声音是有着排练痕迹的“鬼哭狼嚎”,林静安在这阵热烈而刺耳的音乐声里皱了皱眉。

    校长在乐声中匆匆迎过去,张小琳望了一眼:“哎!终于是来了,再不来,我腿都要断了。”

    林静安瞥了一眼张小琳发红的脚后跟:“要不,你穿我的平底鞋。”

    张小琳只犹豫了一下,脚上的疼痛便让她立刻接受:“谢谢你,林老师!”

    两个人于是在主席台旁,动作迅速地交换了鞋子。不得不说,穿上平底鞋,张小琳如获新生,但林静安这边有点不太适应了,穿着高跟鞋,蹲着很吃力,况且鞋子带子的部分很是复杂,她低头研究着,也只扣上了一只鞋。

    “林老师,快一点啊,校长带人走过来了。”张小琳忍不住催促道。

    “好。”林静安低着头,认真地扣另一只鞋。

    很快,张小琳就模糊重点了,声音变得虚幻起来:“天~~~怎么这么帅?不是说是油头大肚皮吗?”

    “怎么和信息完全不对称?早知道,我就去当主持人,当什么礼仪啊!还能近距离接触。”

    林静安终于扣上另一只扣子,站起来,看了下两只很不习惯的高跟鞋,把自己的脚裹住,有点不太适应。

    张小琳还在自顾自发问:“而且,怎么这么高?比传说中的180的王主任还高。”

    林静安循着问题,往前看,正好看到熟悉的校长和王文良一左一右跟在一个男人身边,像左右护法一样热情地把他拥在中间,背后还跟着一群学生,是这个乡镇小学的最高阵仗了。

    三个人从远处走来,校长嘴里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动作频繁,脸上堆着笑。王文良也一路指着各种建筑物,时不时说个两句。

    男人穿着一身烟灰色西装,很年轻的样式,长腿迈得从容又潇洒。林静安没戴眼镜,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莫名熟悉。

    只是一个闪念的猜想而已,她已然觉得心跳一滞。

    待那人走近了一些,她看清他的大概的样子时,心中翻涌起莫名的情绪,一种紧张夹杂着怯意的心情,让她楞在原地,心里早已慌乱得不成样子。

    距离不太近,可是,她已然想起,在他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棕色的泪痣,想起他曾经吊儿郎当地说,那是老天爷给他做的标记,好记得,把一生的福气都给他……

    那一刻,林静安发现,原来,她还是很清楚地记得他。

    很多掩藏在心里的事,像是偶然露出了柜子的一个衣角,只是顺着那个角落的花纹,便能回想起所有。

    她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往事顺着那个人的出现,一点一点淹没自己,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却又极力地克制,保持着表面的冷静。

    张小琳还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着:“你看,他腿好长啊,你说,这个周总他到底多高?看起来好年轻,也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哦。”

    “183。应该已经结婚了。”

    林静安冷静的口吻,下意识说出来,她自己也愣住了。

    张小琳更是像盯着怪物一样,看着自己。

    林静安把目光瞥向别处,淡淡吐出两个字,当是潦草地解释了下自己的反常:“猜的。”

    但很快,张小琳也顾不上深究这些了,她立刻拾起了自己礼仪工作的职责,开始忙活起来,甚至因为服务对象是个帅哥,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林静安因为临时顶班,只有一个抗“大牌”的工作,此刻像个柱子一样,站在主席台旁,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多么后悔答应当这根“柱子”。

    心乱如麻,大概就是她此刻的写照,她甚至希望,赶紧下一场大雨,结束这场闹剧一样的剪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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