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日记(10)

    又是一年的艳阳高照的季节,只是这几天我一直在做梦。

    其实我心里隐约明白这次麻木循环的原因在哪里,即便应该是我想多了。

    五月二十六,几天前,去给妈妈扫了墓。说是扫墓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今年的忌日也就两个多月前,我是去过的,只是脚步依然上了街就不由自主地往那片去走了。

    因为我实在是感觉到有些迷茫了,即使没能顺利找到工作,到网上去找一些轻巧的事情去做去翻译,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是杯水车薪。

    @chanel上最大的好处便是隐去名字,在过去的半年里,我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样闭门不出的状态,物理上和心理上都已经有了不同,但似乎有一点我当时忘记了注意的是…网络的频道总是相同的,我又看见了温布尔登。

    计算机就总是这样以算法精准的揣测人心吧,大概。

    我记得应该是有八天零三个小时没有点开网球相关的消息了,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和恐惧,什么时候开始我把时间记得那样准,我又在想些什么。

    而就在踏上墓园的台阶的那天,他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啊,有些眼熟…

    大概是天气逐渐厚实起来,当时的我没有细究的打算,直到走过他的身边,他喊了我以前的名字,我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是吉冈。

    在教授的实验室第一天工作的时候楼下碰到的男人。

    我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向后退了几步,是下意识的,或许脑海里有过两秒钟的时间哀嚎着对方是来找我还是,诸如此类的问题,可他准确的叫出了啊字发音开头的我曾经的姓氏,我便停下了。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我是这么问他的。

    自己没记错的话,那年的早七烈阳下,嗦起头颅的男人还是个没有留胡须的干净小伙,算是观感没如今落魄的模样,如今是在点头的时候中气十足。

    吉冈说他在这里等了我有段时间了,我默默望向了石碑前那束精致的花,心中一软。

    几株剑兰,点缀旁边的白色满天星一小圈还围了几朵雏菊。剑兰啊…吉冈似乎还蛮会选的,是希望自己能坚韧起来的意思吗?

    我埋头将提上来的水倒下去,大概是因为那天出现了这个意外,我很确定那天自己的心情是比前段时间都要好的。

    吉冈就站在我的背后,和我一起合拢手掌拜了拜,又安静得一言不发,一直等到我整理完所有。

    膝盖有些麻了,心情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站了起来,和他对视,他说想找个能详细说的地方,所以我说,就在这里。

    回去铃木宅不会现实,一会还有司机在等自己,所以找家咖啡店也是徒劳,他的眼睛里藏了很多情绪,包括让我想起举行葬礼的那天,自己坐在梳妆台前看到的样子。

    他好像看起来很想跳下山崖一了百了的,不过应该是我莫名其妙的揣测而已。

    …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曾经。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也就只是比你大两三岁的模样。”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刚进入实验室的同伴,因为经常给…给教授跑腿,我们会在楼下碰见。逐渐…多聊起来之后,我就和她告白了。”

    那是一次难以前进的步伐,吉冈是如此对我形容的。那时的他还没注意过教授对自己心上人的表现,对一切都不过是一知半解,浅显,自顾自的开心,除去那些不断在义务之外劳动的时间,奔向对方的那笨拙的脚程或许才是世人眼中的迷失。

    “涉,等到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爬富士山吧!”

    “sorewane…要等到天荒地老了?”

    “你没有听前辈们说过的嘛?要是能转正,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忙了呀。”

    …

    吉冈女友的父母都是临时雇员,甚至他不知道的是母亲已经失业,原来全家的重头都压在一个人身上。居住地和他们员工的履历全都是在申请和入职前要提交的东西,当被人知道是从小地方来的话…那就必然是在都内无依无靠的无垠浮萍。

    我还记得,记得看着吉冈在激动地表述言辞的时候,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对于他们的过往,我是从吉冈的嘴里听到的,有那么一刻我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他们真的很可怜,即便吉冈不去明说我也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是自己更多的被迫想起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回忆。

    那种比浮现出“我不想学了”,然后放空几秒钟吼再继续将苦手练为上手的字句,练习,没有奢侈的美好在等待的时间比那些更要让自己难堪。

    高中的时候还能劝慰自己,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大学的时候再次规训自己,还有六年,五年,三年,一年…

    到了实验室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不是她痛并快乐着去奔赴学习,而是去数今晚神奈川的夜空有多少颗星星都做不到的痛。它在我的心里长时间如同一株刺,深深扎进了土壤中央,即便手里已经被刮得染满鲜血也拔不出来,日复一日在反复循环,或许会持续到吉冈,还有我自己,都离开世界的那一日。

    但这不应该是我记得这场对话的重点,也不是对话的终点。

    因为我还记得,吉冈愤怒的烈火也像是意料之中地砸中了他的女友,那不是一件美妙浪漫的事情。

    公寓里满地的狼藉,大概是彻夜砸碎的玻璃制品,荒谬可笑的场景中间是女孩子已经零散的头发,附带已经喊不出声的眼睛。

    所以我又向后退了两步,真心的,也是顺势的。

    我很害怕…他的样子就像成功预言了我当年迟迟不敢对精市所说的那样…我的疑心病总是如此,但是其实我隐约明白是我自己不敢去相信任何人……是啊,事到如今我还在想什么,倒不如说我作为和他女友同一种性别的存在,我反而是通过他的口去共情了女友……

    望着吉冈那顺应由古至今的时代的潮流,接受不了不纯洁的东西,这样的不纯洁是已经被定义了的…他口中的挚爱他必然珍视过,但原来故事的结局是要流尽扭转四季的眼泪。一切都像沉寂的寒夜般宁静,荫蔽从来只存在于他喉咙之间的雷鸣。

    我真的都记得,记得他激动过后在母亲的坟前流下了眼泪,他喃喃的说着什么,说了很多,我觉得他恨着那个回忆里背叛了他的女友,他的眼泪是为谁在流…他应该是在为了他自己流的。

    你爱过她吗?这个问题我始终没在对话里说出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去束缚他吧。他说的事情都是在我入职前发生的事了,至少有个两三年,那时的我正独自与他谈话,我又能说什么?

    而关于他的眼泪为谁而流…为什么我现在会这么想,大概还有个原因是因为吉冈接下来的话题。

    “你感受过什么叫做冲击吗?”秋天过后是冬天,所以会凋零,也会枯萎,他也是,“没想过吧,那群禽兽的爱好你见过吗?你猜为什么是叫我过去汇报?你听过感觉过像是全身的肌肉都想被玩坏的弹簧般撕扯…我和她其实区别在哪里?腕上那些鲜红的脉络不过都是一样的!多么醒目,哈哈。”

    他笑了,我却还是依然沉默着。

    “我想逃啊,可是我配吗?一日玩具,一生都不过是只能在规定的轨道里行驶的玩具,我有父母要赡养,我爸几年前还摔断了腿,可我的腿也随他一起摔断了啊!”

    他或许是推过他人一把的,又或许没有,但那张两副面孔都温柔笑着的泛黄照片已经被划得看不清长头发的眼睛,酒精,锐器,他接受过那张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最后何止两手空空地离开,就连他的心也遗失在那里,遗失在那台冻干机。

    “对了,记得日后用冻干机的时候要检查气阀是不是关上了哦?那个小男孩以前就出过事故的呢!”川岛是这么说的,那一年。

    吉冈,在没有轮到自己的时候,他是那个遍身绮罗的人,但日子一样会让他变成养蚕者。

    我开始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自己说不出什么,吉冈所描述的那些我全都明白,只是…包括直到今天晚上,我的心还在揪得疼痛。

    那种痛苦像是张无形的网,对…就像现在这样…抓住了我的气管,那些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干杯,那番电梯里川岛所说的言论,…像是吸饱了水的根系开始扎进每个见不得阳光的角落,语言开始晦涩,走往想要溺亡的地方。

    人为了活着,都背上了无法交替的念想,无论多少块砖头都搭上了在肩膀。他原本像是一道烛火,曾经点亮了那个女生的荆棘小路,只是最后火焰其实是一道亮不起来的光,连她自己的影子或许都已经抛弃了她。

    吉冈,现在怀缅其实有什么用吗?…这样的话我只能写在日记里面。

    对于他能找到我,我已经连意外都懒得意外了,吉冈既然都有这幅胆量对我袒露实验室里具体的这些那些,说明他肯定是做了很多调查吧。

    只是…对于之后他想拉拢我的行为,我是真的无能为力。

    他问了我很多我还在实验室的时候的事情,问我知不知道其他人和教授的交易,有没有录音,有没有文书,但我真的没有。

    然后他问到了川岛,我还记得自己当时手抖了一下。

    尽管我不应该私自下定论,可是在我看来,川岛的眼神从来都有种挣扎的情绪在里面。我不知道吉冈有没有观察过得到这一点,但至少那时候以他说话的态度来看,是没有的。

    川岛跟着教授据说是比较久的那一批老人了,如果他真的想做出点什么大事,他不应该来找自己的。

    但我没法明说。

    即便在我的想法里,川岛也好,自己也好,还有吉冈以前的女友也好…我们虽然名字不同,长相不同,但都无一例外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有的地方将庸俗化为必须坚守的制度,假意厚待你,其实羊毛不过是最终出于羊的肩头。这个道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的?我已经忘了,或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吧。

    到底是什么时候明白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吉冈真的想举报教授,或者说,他能再往远处看,再往那座高山上看,自己应该提醒他的。这件事只是弱者们相互拔刀,那以后还会继续产生更多的羔羊,能够完全纯粹,完全能站着要饭吃的人在这世界少之又少,没有队友的时候…他根本就无法祈求多少。

    或许他们不应该放弃川岛这样的人的。

    起码…让她明白无论背叛自己到什么程度,其实都拿不到一个能满意的结局,这样对吉冈想要达成的目标才能够成为有利的证据。

    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必须要明确的,怒火要对准那个站在金字塔头的那些人的,若能解决完这些,被栖身压在覆雪之下的,不管是漾然的春,还是已经糅杂得不成样的骆驼,才会真的有所谓的出路可言。

    我只希望吉冈能够听明白那天自己说的话。

    或许是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如此一滩了,我知道我还在能够触及到的地方去渴望一些就那么,那么一点微弱的东西。

    “…谢谢你,雨宫桑,我会考虑的。”吉冈最后结束话题的这句话对我而言本是非常动听的。

    “我也是…谢谢你吉冈桑,还有…”我挥手指了指那束花,“谢谢。”

    “啊?不不不,那不是我送的…说来惭愧,我来的时候因为还要找雨宫家的碑在哪,所以是直接把花给到了管理处那边的,这束确实不是我买来的。应该是你的朋友吧?雨宫桑可以问问。”

    这边是我做梦的原因。

    只因那束花是剑兰,和十四岁那年我去医院探望所精心挑选的剑兰一模一样。

    我不想再继续做梦的,不管是深夜还是白天。五月底是法网,他直到现在都还活跃在网坛的,前几天在chanel里看到的别人做的剪辑还是今年年初他在温网三度夺冠的视频。

    是爸爸吗?可是他离开家已经两年了,铃木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找到了他。

    十二点了,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

    希望,今晚不要再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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