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磷光穿透礁石罅隙(2)

    我是在一个雷暴天回到的高专。

    算算也没离开多久,早春那会儿的记忆都很模糊,毕竟那时候我整个人就像一只幽魂,状态和初中时没什么区别。现在完全回忆不起初中的事情了,除了那个黄昏重复过太多次的桥段,其他情景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淡去了。

    让我意外的是,倾盆大雨中,还有人撑伞立在高专门口。相比上次相见,金发的少年面色好了许多,眼底不再有乌青,挺拔的身形看不出半丝疲惫。

    明明是白天,天空却黑得像夜晚,紫色的闪电张牙舞爪地扒在乌云上。隆隆声伴随着急坠的雨点,好似这一乐段写了太多的小军鼓。

    七海建人再见到我的独眼龙打扮,还是面带不忍。他说今天暴雨,我看不清路上的积水,特意来接我回宿舍。

    我看着他举起打着手电筒的手机,没有反驳地跟在了他身边。

    “硝子在高专吗?”

    我知道,自从灰原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一年级。七海基本上都在和二年级一起学习,他们的关系走得近了很多。

    “她在自己的宿舍休息吧,今天没有任务。”

    一声低沉的雷声从天际传来,隆隆如有巨兽咆哮,让人莫名胆寒。

    因为雨势很大,我们各自撑伞,隔开了很大的距离。我只能看得见流成透明帘幕的雨水顺着伞沿掉下来,模糊他的侧颜。

    七海的话里带着些许踌躇:“希,有没有感到过困扰……只有我去了医院看望你。”

    “没,大家都很忙,特别是我三个规格外的同期。”我否定道。

    他笑了笑:“嗯。大家都很关心你,虽然知道你不会在意,但我还是想解释清楚。前辈们觉得……我比较理智,所以托我去看望你。”

    我愣了愣,盯着自己因为抽风削没了的小拇指:“我看起来挺吓人的。”

    “不,不是那种方面的吓人……总之,你非常让人担心。还是……尽快去找家入前辈治愈伤口吧,索幸这些伤势是可以治愈的。”

    “我也不希望你继续消沉下去到严重自轻的地步,这样很危险,会让人很难过。”

    他还在说着让我感觉在念我黑历史的话:“如果以后,希再一次摔倒的话,我怕大家会担心到不得不看住你……因为你不会让人把你扶起来,就只能保证你不会再摔倒了。”

    “……”

    我用震惊的眼光打量七海,看到他表情平静地说着奇怪的理论。

    “七海,你和我学一些经验就挺好的,但是学你的其他前辈就不太靠谱……当然我是说要学优点避开缺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了?

    他叹了口气:“这是人之常情吧,谁也没法时时刻刻保持成熟冷静。更何况那段时间你真的随时都会崩溃,深井小姐被吓坏了,夏油前辈也是。”

    这句话仿若一把小锤子击中了我,脑海中宛如电流通过——我的状态那样差,一定让朋友们很是担忧。

    我现在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想起夜蛾老师也说过悟也不是很好,可我从字里行间还觉得他心情挺不错的,由此可见这家伙已经会骗人了,太恐怖了。

    “杰、杰要把我吓坏了,他还好吗?”这形容简直就是噩耗,我现在恨不得瞬移到夏油杰身边好好看看他。

    七海安慰了我两句:“他从灰原走后一直挺消沉的。但是家入前辈有和他一起出过任务,五条前辈向我打听你的时候聊到过两句,说他大概是苦夏吧。”

    我深呼吸,一次,两次。然后稳住了狂跳的心脏。有些伤害是不可逆的,有些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会有结果。有些问题是想不通的,没有答案。

    “嗯。嗯……七海现在感觉怎么样?”

    “……”

    他摸了摸胸口的钥匙,那把我亲手制作的钥匙代表又贯穿了三个人,爱理、灰原,还有我。

    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了我,于是转头时也只能看到我:“我很好。我看着你是怎么摔倒又爬起来的,就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可怕的了。”

    他垂眸看着地面,不停有冷雨砸向汇集成一滩流水的镜面,将其打碎。汩汩前行时又在波浪纷涌时融合,盖住整条道路。

    “我从不曾因为觉得自己没用而感到气愤,今后也永远不会。只会一味的将造成这一现状的万恶,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他看着我,在暴雨中声音却清晰,一字一句传入耳中。我对他微笑,怪不得从一开始就觉得与他很合得来。我抉择过要不要逃走,也迷茫过,他也如此。

    这是我的伙伴。

    七海停在了宿舍楼下,我和他挥手告别。天空还在时而闪过骇人的银蛇,压得很低的乌云总让仰头的人觉得天之将倾。素白的雨水猛烈地击打着伞面,在边缘坠落时连成一串串玻璃珠子。

    进了门,雨声渐远被抛在了外面。我收起浅色的伞,它很讨巧,在晴天的时候不那么刺目,雨天的时候又在昏暗的环境充一抹亮色。

    走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我提起被雨水溅湿的裙角,小心翼翼地防止自己滑倒,一点点走着台阶。

    在失去一只眼睛后,平衡感花了很久才重塑。也偶尔忘记自己没了小拇指,把拿在手里的东西搞得掉在地上。

    我本想直接去找我的医生,让硝子治愈这两处缺损,疲惫的大家应该不会有精力训斥我。硝子生气的话顶多只是和七海一样叹气又叹气,这样我就可以再说一遍那句俏皮话。

    “嘭!”

    将雨伞在走廊里撑开沥干,我只是经过了自己的宿舍门口,那扇门就突然被打开了,险些把我拍成纸片。

    阴沉的天色让所有的东西都是灰色调,好像加了滤镜的惊悚片。突然拍开的门后并没有站着人,就像它是自己弹开的一般。虽然只用了零点一秒就反映出这是一发控制力绝佳的「苍」,但我还是因为左眼看不见没有全部的视野而被吓了一跳。

    稳住飙升的心率,我湿漉漉的鞋跟踩着干净的地板迟疑地向门口而去。抬手扶住对我大敞的宿舍门,绑在胳膊上的长发垂着,在外面时它们网住了一些水滴,现在好似雨后的蛛丝。

    我的金鱼缸放在玄关的正对面,飘窗底下,因为没有购置家具添堵的意思,就被我放在了地上。那只鱼缸很大,水中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加氧设备,毕竟我用咒力让那些被捞来的金鱼都强行身强体壮。

    颜色清透的鱼缸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少年的白发在昏暗的环境光下那些阴影的部分像是铅色。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雷暴天的黯淡无光和偶尔点亮阴云的闪电帮助视物。

    他席地而坐,一只手掌按在鱼缸上,好像第一次去海洋馆的孩子那般聚精会神地看着水里游动的金鱼。

    昏暗的房间里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再怎么适应黑暗的眼睛也无法比拟夜视动物。他的额头也几乎要抵在玻璃上,好像想要看清鱼的每一片磷。

    那些超级金鱼充盈着我的咒力,当初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咒力在它们身上形成了自然的循环。在那双六眼之下,这一缸四散游曳的金鱼大概会变成点点小鱼形状的光团,他看着这场景就像看荧光鱼,应该挺漂亮的吧,怪不得他会这么入神。

    窗户留了条小缝,冷风就这样呼呼地灌进来,把夏天的燥热全都驱走了。骤冷下来的雷雨天也是夏季的特产,那种黏腻的湿气非常沉,让人觉得皮肤都浸在雾里。

    我走进屋子,有那么两秒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寝室。

    走的时候很匆忙,明明和千坂阿姨有详细的计划,但我离开的那一天依旧在很冷静地匆忙。

    我没有收拾东西,铺盖和其他生活用品都是安定下来后千坂阿姨和我临时去买的,然后便是偶尔在医院的病房多添置一些物件。

    人在精神紧绷的时候,很多身体上的痛苦就完全会被忽略了。我只有在护士给我吃药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在发烧,七海把我按倒拿来冰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额头那么烫。

    整个春天到盛夏我都像一只幽魂,现在连回忆起来都没有具体的画面了。

    宿舍非常整洁,维持着我离开之前的清爽——本以为会迎接一屋的灰尘、发霉的被褥、因没关窗被淋湿的窗台。或许还会有一缸长满青苔漂浮着密密麻麻死鱼尸体的玻璃缸。

    可并没有。

    地面擦得非常干净,家具也是。书桌上撇着不属于我的电脑和手机,吃空的金平糖罐子里塞着散装的水果糖和我曾经总是分给夏油杰的奶糖。

    床上铺着我本来压在衣柜底下的换洗床单,很明显这张床是没有被弃用的,我的铺盖还在睡人。

    原本空空如也的墙面上竟然挂上了一只相框,里面封满了被洗出来又仔细拼好的我的照片。

    “……”

    我摸摸脑袋,这东西挂在自己床头总觉得有点自恋啊。

    当我环顾一圈重新把视线放回到坐在打理得非常用心的鱼缸前凝视着金鱼的白发少年身上时,他才动了动眼珠。

    六眼是不需要回头也能看得见四周的,他也许一直在看金鱼,也许在看我。

    窗户留了缝隙,暴雨声就格外清晰,成了片刻歇不下的背景音。突然一道闪电亮起,把整个屋子耀成黑白,雷声还没赶上光的脚步时,那一段寂静最让人觉得惊恐,是将至未至,却深知接下来的某一秒会发生。

    “轰隆隆……”

    撼天动地般的雷鸣击打在耳膜,把人的身体也做成了被擂一下会回响不断的鼓,那雷鸣就在躯体里继续回荡着。

    他转头望向我,手心也从玻璃上滑落,于是我看见一双充着红血丝的苍蓝眼瞳。

    他的面色还算红润,甚至表情依旧神采飞扬,身形也不见消瘦,只是那双眼睛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红色的血和蓝色的眼对比太过强烈,那两种颜色混在一起,我只觉得看上一眼就针扎般疼痛。

    “我听话吗?”他对我露出一个邀功般的笑容。

    我叹气,再叹气,无声地叹气。

    我走过去弯下腰,两步路走得慢如蜗牛,动作僵硬又迟缓。抬手触了触他的眼睫,轻轻撑开他的眼皮仔细查看:“怎么回事,眼睛生病了吗?”

    几乎是在接触到的刹那,他就像要爬上人肩膀的猫咪那样把我给扑住了,死死抓住我的手腕,这动作我再熟悉不过。

    指尖用力攥了又攥,在我以为他要捏断动脉让这血流成河之前,听到少年疑惑感叹的声音:“真的啊……是真的。”

    我使劲挣了一下,那锁得比手铐还紧的苍白手指就立刻松开了。

    五条悟盯着我的脸,他把我过长的发丝都拂开,然后挑起我盖在左眼上的眼罩。那单边眼罩是黑色的,我一直感觉自己这样像海盗,可事实上它更像个窟窿。

    现在海盗的时尚帅气单品被很没风度地扯掉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丑陋的伤口。

    “我没事了,这就去找硝子治好,治好就又能好好看见了。”

    他力道轻柔地按在狰狞的结痂伤口上,指腹抬起又落下。那只眼睛现在的模样有些吓人,长好了一部分却又没完全长好。

    不会像刚受伤那样鲜血淋漓,谁看了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它多了一份攀附在正常中的异常。

    “是咒灵做的吗?”他的声音很轻。

    “……”

    我竟然要亲口陈述自己的黑历史吗,说出蠢到被暴打一顿都不违和的喜剧演员的悲剧战斗。

    “是特级咒灵,我已经把它祓除了。”

    他没反应,想一出是一出那般又捧起我的右手:“这个呢?”

    “……”

    “呃……啊,嗯……我砍咒灵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切到手了。”

    此话一出,我感觉屋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太阳穴突突直跳,右眼皮开始发抖,如果左眼皮还完好,现在应该也在抽动。

    他动怒的时候,哪怕我知道这不会伤到自己一分一毫,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还是会让身体本能有所反应。

    我当机立断从他怀里站了起来,停止了黑着灯就着闪电和对方深情凝望的恐怖片行为艺术。

    我说出来了!我怎么这么诚实啊!!从长好的刀口也看不出任何信息,直接说咒灵吃了不得了!!

    同手同脚走到了门口,我感觉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写着“落荒而逃”四个大字。

    “我、我、我立刻去找硝子,她在隔壁对吧?”

    抓门把手去抓了个空——屋里太黑了我又只有半边视野,好在第二次抬手时准确地握住了冰凉的金属。

    结果哪知我的生活如此戏剧性,在我用力下压的同时,瞬间感觉到外面正好也有人此刻将手按了在门把上。

    我就像指尖被火燎了一样把手从门把上弹开,后撤一步让对方打开了门。

    走廊里湿冷的空气扑面,高大的人影立在木门后。他好像刚洗过澡,擦得半干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只是随意把遮挡视线的部分抹过额头。

    我闻到自己熟悉的沐浴液味道,是以前自己经常用的那款。混在夏日雷暴天的湿冷空气中,冲淡了那份白雨坠个不停的嘈杂纷乱,一捧不知道从哪掬来的香气直接砸在脸上。

    它化开的时候,似乎能破开沉闷的现实带人回到去年今日,或者随便什么幻梦之中。它让人忽然感觉心安,这种奇妙的错觉总有种吸食了什么上瘾物的幻觉。

    我火急火燎地抓起挂在脑袋上缠住了耳朵的眼罩,要赶紧遮住自己那毫无保留暴露出来的狰狞伤口。五条悟这家伙多少有些怪异癖好的,怎么乐于看这么恶心的东西还伸手摸。

    我一边遮住眼睛一边用头发遮住手,像个入室行窃被当场捉住的小偷,脚步飞快往门外走,那一刻运转我前半生从未败北的背景板透明人功力来降低存在感。

    就在下一秒,反手摸到灯门的夏油杰“哒”一声把开关按下了。顶灯骤亮,霎时间整个屋子都被填满了橘黄的暖色灯光。黑暗和模糊的阴影是我这位小偷的好伙伴,现在它们被“光天化日”给一击必杀了。

    灯亮的那一刹因为眼睛适应了黑暗,突然从恐怖片场转到温馨家园的滤镜刺得我整个人瑟缩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抽搐着倒地,就像吸血鬼被拉到了太阳底下那样表演个当场灰飞烟灭。

    “我一会就回来,我去找硝子,稍等片刻,稍安勿躁……”

    眼罩歪歪扭扭扣在眼上,我蜷着手伪装机器猫,一边讪笑一边和他擦肩而过出了门。

    然而我觉得自己可能是太久没走这条路了,已经对其产生了排异反应,两脚踏在走廊地砖上别扭得好像这辈子没学过走路。

    外面在下雨,我的鞋底和来时我带来的那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完美重合。光滑的地砖和心不在焉的大脑,造就了才出门走两步立刻脚一滑平地摔的搞笑桥段。

    这一跤扭到了我的颈椎,剧烈的疼痛让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发力点站起来。脸上和身上都一齐吃到了地上带着雨水和泥土的脚印,只能说狼狈不堪。

    “杰,愣着做什么?”

    恐怕夏油杰也陷入了某些奇怪的现实认知障碍,屋里五条悟听到我“梆”一声摔倒,立刻起身要跑出门。站在门口的黑发少年却只是眼神迷茫地看着眼前这迷幻的现实,直到挚友狂推自己的肩膀挤出门去。

    夏油杰两步就到了我身边,他确实刚刚洗完澡,只穿了件白短袖。我身上都是雨水和泥,下意识摇头。

    其实他这反应不过来的表现很正常,除去偶尔见我一面的七海,任何一个熟人再看见我第一印象应该都是不敢认才对。头发长到能拿来上吊,脸消瘦得难看又吓人,还成了海盗。

    黑发的少年以熟练的动作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幻视一些孩子学走路摔倒了就紧随其后上来抢救的溺爱母亲。

    两脚离地,我只得配合地攀住他的肩膀,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对方,为杰的衣服默哀了两秒。

    “希?”他偏头把耳朵靠过来,口中轻声呼唤着。

    “在。”

    走廊里的声控灯被我的回答给说亮了,我得以看清他。圆润饱满的耳垂上的黑色耳钉在光下泛着光泽,少年还是我离开前的模样,没什么变化,还是那眉眼,身形也不见消瘦。

    完全不像我这样天差地别的狼狈,或许脸颊上少了点肉。哪怕我这种曾经每天用显微镜高强度观察朋友的人都看不出来有多大变化。

    这时候我完全把自己原形毕露的事情忘到了脑后,一门心思观察许久未见的挚友情况如何。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也看着他,好笑的是两个人都把自己给忘记了。

    我得出结论杰的身体状态还不错,他大概能得出结论我的心理状态还不错。

    但得到的答案里总有一个值得宽慰,我知足地转过眼神去找旁边的五条悟。他就站在后面一步开外的地方,我指了指硝子的宿舍,顺便就着灯光好好观察了一番他从蓝眼猫变成红眼兔子的病症。

    他从抬着脑袋一脸天真地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做的待机模式抽离,去敲了隔壁紧闭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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