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霆云确认过起飞时间,设置好导航,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指尖越过席夏头顶,触碰到安全带的刹那,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何时起,为她系安全带的习惯刻入骨髓。
心念活跃时,会俯下身去寻找她的唇瓣,在唇齿交错的呼吸间听安全带轻扣下去的响动。
若是疲惫敷衍,只伸长手臂,她便会主动张开双臂,八爪鱼一般抱住他,蹭着他脸颊撒娇。
然而现在,幻觉般的麻痹感顺着指骨爬上手臂,一点点蔓延开来。
模糊的视线里,席夏背对他躺着,双手捧手机回消息,恍若不觉。
贺霆云嘴唇紧抿,零碎的记忆无端掉落满地。
他们并不是从最初起就那样亲密。
刚领证时,肢体接触几乎为零,生疏得大有一副相敬如宾的架势。他去大学接她回家,两人分开坐在后排左右两侧,离得极远,头挨着各自的车窗。
那反倒是目光以最放肆的姿态释放的时机。
夜幕华灯下,她精致的侧脸会在某个瞬间倒映在他这边,在光线与倒影消失的倒计时里,他试图细数她额前碎发的数量。
中间只隔一个空位,却遥远如他们内心的距离。
转折发生在司机请假的某天。
贺霆云亲自开车去接她。
降下车窗时,他瞥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讶异,闪着光的眼瞳让他心为之颤,在她拉开车门前,鬼使神差地启唇邀请:“坐前面。”
那是席夏正式坐在他副驾驶位的开始。
她面色如常,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慌乱,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珠三百六十度转着打量整个空间,却唯独不敢看他。
她又乖又呆地坐着,忘了系安全带。
贺霆云也忘了提醒她。
他眼里满是局促的她,手不自觉地伸了出去,俯身将安全带轻轻一拽,正要递给她,鼻尖在转头时猝不及防顺着柔软的脸颊轻轻擦过。
蝴蝶翅膀落在茎叶上,又悄然离开。
她愣住,精致的瓷脸很快升腾起可爱的浅红。
贺霆云的心跳也瞬间加速,暧昧的气氛在车内流转,最终却强装镇定,别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回去。
“以后都可以是你来接我吗?”回到家,她拽住贺霆云,咬着嘴唇,仿佛有些害怕他。
她喊林江“哥哥”时那样自如,但几乎从来不用任何称谓喊他,要么抓住他,要么用眼睛盯着他,说她要说的话。
只有心情不好或格外好,才会连名带姓喊他。
“可以吗?”她歪头,目光藏着希冀。
当时贺霆云的应酬电话箭在弦上,只是微一点头就进了书房。
后来只要能抽出时间,他都会亲自去接她。
她也逐渐变得恃宠而骄。最缠他的时候,坐上车第一件事就是盯着他系安全带,手指从他发间穿过,在他头皮上撩起一阵酥麻。
……
“还不走吗?”
熟悉的微哑声响起,将贺霆云从回忆的碎片里拽回,碎片的棱角不经意刺痛心尖。
席夏放下手机,顺手扣上安全带,脑袋缩在围巾里闭上眼:“你顺路去我公寓拿一下行李吧,我睡一会儿,反正密码你不都知道吗?”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贺霆云缓缓收回的双手,困倦的眼皮低垂下来,眼中再也没有他。
他依旧凝视,指尖却冰凉无比。
她知道他进去过她的公寓,也知道他在她门外等她的刻意,可是却风轻云淡的,一句也不追究?
她的时间之轮已经彻底拨转回初始模样。
只有他执拗地停在原地不肯往前。
-
席夏这一睡,就彻底没有在短时间内醒来。
到了机场FBO,贺霆云喊了她几遍没有醒,只好叫工作人员来帮忙拿行李,抱她进了贵宾休息厅。
他没有舍得松手,让席夏躺在自己腿上,拿毛毯小心翼翼地盖住她,指腹微微回缩,生怕蜻蜓点水的触碰也会惊扰到她的安眠。
在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席夏居然那么讨厌他做的那些事情。
“长在水乡的小西瓜是个体弱多病的脆皮小姑娘”——这是他和林江做室友时便知道的事情。
旁观他们互相通话时感觉不明显,住进一起后才有了实感,每到换季免疫系统必然崩溃一次,流感期更是从来没逃过。
第一次见识到她经期的生不如死,上吐下泻直不起身,贺霆云的扑克脸上险些写满慌乱。
他分明是希望她三餐营养、作息规律,想让这朵脆弱的花变得茁壮健康,才会恨不得照顾好她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到头来……却弄巧成拙了吗?
贺霆云低着头,静静回想她亲口诉说的每一句厌恶,在自我怀疑中,心里那点想为她叫机场医疗团队的冲动渐渐褪去,最终一缕不剩。
“怎么不叫我?”
席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贺霆云回神,见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眸中没有喜怒。她似乎不愿再和他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说话间起身,站在他面前时还有些摇晃。
“抱歉。”贺霆云下意识地伸手扶她,在她审视的目光里快速抽回手,声音放轻,“好点了吗?”
“好多了。”
席夏垂眼,无意看到他平整的裤腿上被她睡出来的褶皱,别开脸:“现在去安检吗?”
“先喝药,好吗?”
贺霆云顺势端起水杯的手腕停了一下,想到她的控诉,停顿后生硬地转了语气,声音忍不住放轻放缓:“不是自作主张安排你,身体是无辜的。”
席夏瞪大眼睛,不太习惯地蹙起眉。
以贺霆云向来正经不会开玩笑的态度,这较真的态度倒像是真的在深刻反省,躬身纠正。
“你别这样。”
她两手接过水杯,乖巧地捧着把药喝下去,放下后认真看向贺霆云。
“和你说那些话,也不是希望你以后对我怎么样——毕竟明天就是我们的以后。不过是因为这三年,我从来没有勇气真诚表达过自我。”
席夏说着,双手在两侧用力攥紧。
渴望被爱时,心永远在向外索取,飘飘忽忽没有支点。无数种自救方法,都不亲手切断自己爱而不得的路让她来得清醒。
——每一个说出自己内心的瞬间,如废纸般皱起的心,都会被温柔的爱意熨平一角。
只有用心爱自己,才能让她走向勇敢与平静,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淡淡的药味在鼻腔里徘徊,最终像她这些年的执念一样慢慢散去。额头仍然有些发烫,但头脑却豁然清晰,她看向贺霆云,紧绷的身体骤然轻松。
“走到今天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也有我的咎由自取。我不想单方面接受你的歉意和反省,那样只会加剧我的不安和后悔,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休息室的灯光很温暖,从席夏头顶打下来,显得她垂眼看他的目光都格外柔和。
可这些话语听上去分外寒冷。
贺霆云还保持着刚刚她膝枕时的坐姿,五指无声攥住搭在大腿上的毯子:“明白。”
说出口的两个字干涩而空洞。
他不愿深想她的话,言辞间包含着“我们之间没有重新开始这个选项”的意思,让他难以呼吸。
什么叫“明天就是我们的以后”?
什么叫“咎由自取”?
贺霆云只想问她,能再多说一点吗?
他想知道他哪里让她伤心,哪里让她痛苦,想让她讲清楚他每一次令她生出的不悦和委屈,最好在未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报应在他身上。
他想要改,他不会再犯错。
他……不想分开。
然而,贺霆云根本无法开口。他不忍心让她再次回味那些难过和痛苦,那无异于对她的二次伤害。
“你希望我怎么做?”他仰头看她,怕她犹豫,又顿了顿,补充道,“你放心说真话,我努力做到。”
席夏摸出口罩戴上,慢吞地指向外面的飞机:“说真的,我希望你现在安排起飞,很困。”
她的声音闷闷的,疲惫又敷衍。
贺霆云却晃神地多看了她两眼。
“好,走吧。”贺霆云起身,专注跟在她身后。
他真的疯了。
疯到刻意忽略这不含感情的冷淡态度,强行从其中抽离出和撒娇时一模一样的随意慵懒,假装她还在依赖他,信任他。
没有人告诉他,他追随她背影的目光,仿佛看一场无尽绮梦,追逐醒不来的旧日幻觉。
幻梦在登机前被一通电话打断。
贺霆云没接,席夏却停下脚步回眸看他。
“你接吧,我先上去了。”她的语气很体贴,步伐没有等他,径直踏进廊桥。
贺霆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机舱,这才接起电话:“店里什么事?姜老板应该跟你们说了,有事优先联系他。”
名义上姜炎和他是出资的大老板、二老板,但他早就说过,他不管经营上的事情。
“抱歉贺总,不是店里的问题,是……私事。”
会所经理小心翼翼地说:“前段时间清扫卫生时我们发现了一串手链,一直没有失者认领。昨天祝女士来,说有监控想查一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让我们把手链转交给您。”
“祝予凝?”
“对。”
贺霆云眉眼压低:“手链照片和她看的录像都发我。”说完,他抬手示意,稍迟一些登机。
直觉告诉他,不能在席夏面前看,点开图片的刹那,人还是不受控地僵在了原地。
手链是他春节送她的礼物。
在图片里,已然是绳断珠碎,一截截如五马分尸一样躺在托盘里。
他指尖颤抖着依次点开视频,看完忽然笑了。在无声的画面里,任何人都能拼凑出他生日那天,席夏提前离席的路径。
她路过他和秦雅玲单独谈话的房间,跌撞下楼又强装镇静,扯断手链七零八落地扔在走廊地板缝隙。
后来的事情,他再清楚不过了。
在朋友们围着她送的车发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里,她在遥山球场平静地发出了离婚邀请。
难怪祝二会提醒他席夏今天的录制行程,她在替秦雅玲寻求他的谅解。
下一秒,贺霆云嘴角僵住,脑袋忽然亮起一片空白。呼吸声开始变得急促,清晰可闻,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下意识想要扶着墙壁,却被从指尖传来的发麻感刺激得浑身一抖。机场工作人员吓得来搀扶,被他抬手拦住。
“没事,我这就上去。”
他只是一瞬的过呼吸就这么难受,那么席夏呢?
梅筠借秦雅玲离间,连离婚协议都已经递到了她手上,在她看到他和秦雅玲站在同一个房间时,她还能保持冷静去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吗?
登机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每一句内心的反问都在锤打着他自己。
“落地后麻烦叫我一下。”
走进机舱,就听见她干净的声音。
席夏坐在靠窗的位置,熟练地抖开毛毯把自己裹紧,察觉到他进来,忽然侧目,让他失神的目光无处躲闪。
声音干净得好像不曾有过芥蒂。
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席夏。
三年前,她曾经也是这样礼貌又疏离。从云州回宛京,全程没有理他,闭上眼睛却很快睡了过去。但他却庆幸,她虽然认生,却愿意给予他和林江同样的信任。
此刻,近乎重叠的画面让敲打内心的重锤变得更加沉重,将他用力撞出自我麻痹的幻梦,在心里砸出巨大的窟窿。
他在她身侧坐下,脸色苍白,她却安稳地闭着眼,不再看他,不再时时刻刻都要抱着他的胳膊缠着他。
她应该很期待明天的到来。
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是他没有珍惜她的信任,是他亲手推她走到这个结局。
心里的窟窿有冷风呼啸钻入,指尖冰凉到发梢。
贺霆云,你不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