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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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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久等了!

    我写得实在太慢了(对不起),但这一段剧情确实不适合分开更,所以让大家等了很久,非常抱歉!

    这一更里的“阔脸大汉”(何汉)就是之前张祐齐首次召集乡人时第一个说要把病患交给官府的人,也是后来大家去领粮药时那个抱怨“玄盾阁有金山银山,李明念只给我们送山上捡的柴禾”的人,还是秀禾去送阿香尸体时看到的那个要闯进栅栏里的人。那天他妻子病逝了。<hr size=1 />

    </div>  雪絮遮天蔽日。

    印府角院户牖紧合,正房门内别无家什,仅墙根边铺几床草席,数十个奴仆缩坐其上,各自紧抱胳膊,互不言语。近门的角落里,娄家祯与庖房几个同伴挤靠一处,屁股底下叠两张七尺见长、三尺见宽的敝席,人人只占得一截席边,教地砖渗出的寒意撑起腿根,两膝僵并胸前。

    屋内没有烛火,窗上一层薄明纸透出外间雪光,照得半面屋宇一派寒亮。娄家祯袖着手,看门缝里漏进风丝,卷地平间踏碎的积灰细细纷飞。他心算时辰,悄睃余人。周围家奴大多两手空空,身上只着单衣,甚或跣足夹在膝窝,显是一早连衣裳也不及整齐,便被匆匆驱逐至此。

    娄家祯搓一搓胳膊,重重清一声嗓子。

    周遭不闻人语,这一声便格外响亮。四墙下的眼光急扫过来,又飞快躲开。

    “从前都是午时送饭食过来,每日只送一回,今日应当也一样。”娄家祯瞄看左右,“食物不多,须得我们自个儿分。大家若同意……一会儿饭食来了,我先按人头均分,再各个发下去。这样我们便都能吃到一些。”

    同挤一席的扭动一下,余众偷眼而视,却无人答话。娄家祯四看一圈。

    “不吭声,那我只当你们同意了。”他道。

    偷望过来的眼睛连忙移开,那些人照旧缩在墙根,各个闷似石头。娄家祯有些气恼,爬立起身,想要冲去门边,双腿却僵麻难动。他捺住麻痛,铆足劲一步步挪至门边,紧挨门板站定。

    耳后风雪簌簌,似杂着轻微脚步声。娄家祯正自辨听,忽觉门扇一抖,朔风卷过身侧,对墙下那排人影即刻蜷作一团。他忙转过身,见正门张开一缝,一只手提着竹篮推挤入内,将那篮子往门槛里一搁,又塞进另一只竹篮。

    两只竹篮口浅,上方也无盖布,里边馕饼胡乱堆放,沾一层盐屑似的雪花。那手缩出去,却再不见竹篮进来。娄家祯望门缝里窥看,看门外那人转身欲走,便急拉开门扇扯住:“你等等!”

    对方吓得一颤,逆着寒风回过脸来,头巾将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单露一双惊慌的眼。

    “拉我做甚!”

    娄家祯揪住那袖管不放,半蹲下身扒开两只竹篮里的馕饼,只一下已见了底。“怎的才这一点?这才比前几日多一半!”他将那送饭人扯近,“从前关我们几个便不够吃,现下院里都住满了,这一点要怎么分?”

    送饭人只情挣扯:“你问我做甚!主人家下的令,我还能不从怎的!”

    他两个厮拖厮扯,未待理会清楚,又听身后一阵吆喝:

    “欸——莫抢,莫抢!”鞋底的刮擦声夹在叫喊里,“你抢甚么!不是说好一道分的!”

    娄家祯回头,张得门内两人正争抢一只竹篮。这二人身型悬殊,瘦弱的那个又蹦又喊,那大块头的却一声不吭,死死拢篮在怀,竟一面转着圈躲避,一面抓馕饼往嘴里胡塞。眼见那大块头狼吞虎咽、一口一个馕饼,娄家祯疾撒开送饭人,也扑上前拦抢:“撒手,撒手!”

    二与一争,好容易才将那竹篮夺过来。娄家祯把着提手,定睛一看,篮里馕饼已少了五成,最顶上那块还生生教人撕去一半。他脑中一轰。

    “啊呀!只一半了!”瘦弱的那个直跌脚,“他一个人便吃了半篮!”

    娄家祯懵然抬眼,这才认出他是同在庖房干活的阿杨。两人目光一碰,娄家祯气血上涌,扭头睖那大块头:“你、你一个人吃了,大家还吃甚么!”

    对方置若罔闻,只兀自背过身,将那半截馕饼也填入口中,护着嘴囫囵吞下。

    娄家祯气不打一处来,再看一圈屋内,众人皆窝在墙根不动,除去阿杨,竟无一个起身阻拦。廊下那送饭人跑出门阶,摇摇晃晃踩过院中积雪,逃向他独居的耳房。“等下——你莫走!”娄家祯紧追出去,一把拽住那人上臂,却未料他惊惶一扭,两人都东倒西歪地跌进雪地里。

    头上布巾散开大半,那送饭人叫苦连天,顾不上满脸冰冷的雪花,挣起身要走,又教娄家祯拖着衣领扒回来。“你也看到了,他一个人便吃了半篮!”娄家祯制他不住,只得死命往送饭人背上爬,“剩下的打死也不够分,你得再给我们送些过来!”

    那送饭人扑在雪里,身板左右翻动,喘着粗气直喊:“我自己还饿着,那里给你们弄吃的!你自寻家主说去!”

    “我们关在这里头,那里见得到甚么家主!”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两人争持不下,陷在尺厚的雪地里胡乱扑腾,头顶鹅雪飘飘,身下玉屑飞溅,没一会儿便冻得脑冷齿战,直打哆嗦。娄家祯穿得单薄些,又整月不曾饱腹,一时力弱,即教对方一个翻身摔下地。

    身旁窸窣响动,飞扬的积雪打在脸前。娄家祯滚爬起来,隔着风雪而望,恰见那送饭人拉开耳房大门。娄家祯跌追上前,未及挨着门板,那门扇便砰地摔合眼前。他扑撞上去,徒劳推拍几下,却听门后咔哒哒响动,显是已插上门栓。

    “混蛋!”娄家祯望门咒骂,朝门脚用力一踹,才气冲冲折去正房。

    洞开的大门已重新掩合,娄家祯推门入内,四墙下的身影悉数未动,惟阿杨叉腰守在两只竹篮前,面向门扇右侧的角落,一双大泡眼瞪似铜铃。那角落未铺草席,几根干草上窝一座小山似的人影,四体蜷曲,脸朝墙根,后领下方打着老大一块补丁。

    认出那人背影,娄家祯使劲拂去头顶雪花,逼至对方跟前。

    “你要不放心我分,方才怎的不说!”

    那大块头耳聋一般,顾自抱紧胳膊,面壁不动。后边阿杨冷哼:“他便是等着抢呢,还先同你打个招呼不成?”

    大块头闷不吭声。料得他油盐不进,娄家祯强压火气,反身蹲竹篮边点了数,抹一把脸上的雪水道:“余下的先分了罢,有一口是一口。”说完也不看周围人,往腰里擦净双手,便捡馕饼一一撕作三份。

    馕饼俱已冷透,张张干似树皮。娄家祯手拎竹篮起身,正待从左侧分发,却突然停下,回首向大门一望。“我看那边屋里还有几个染病的,不吃怕是不成。”他四下环顾,“要不……哪个不饿的先忍一日,让病人吃饱些,明日分量多些了咱们再分。”

    墙根下无人开腔,或将头脸埋得更低。

    “既已分了,还让甚么?”正墙边有人嘟囔,“都是家生的贱命,哪个还不饿怎的。”

    娄家祯面色一僵,要寻那开口的人,却只望见一排低垂的脑袋。“那我忍着。”他板起脸拐向左墙,抓出篮里的饼块,一个个塞过去。

    待绕到正门右侧的角落,竹篮中仅剩两块馕饼。娄家祯拿出一块,才要分与最后一人,手里的竹篮却欻然一沉,一只大手竟从旁伸出,抢走那最后一角饼块。娄家祯一悚,看清手主人竟又是那大块头,便急撇开竹篮去夺:“欸你——你做甚,做甚!”

    那人生得魁梧,高高举起双臂,只一格、一推,即令娄家祯跌退出去,要分与最后那人的饼块也脱了手,扑扑摔落在地。娄家祯稳住脚,眼看那大块头一口吃下馕块,赶紧扑去要撕他的嘴:“那是我的!”

    大块头哪里肯听?他又背身一躲,腮帮子动一动,已将那饼块咽进肚里。

    娄家祯眼前发黑,转头寻看周围,只见一圈人要么吃饼、要么嗦手,最后那人也早捡起方才脱手的饼块,眼角睃着他两个,火急火燎地吞馕入口。

    这是怕谁再抢怎的!娄家祯踹开脚边的空竹篮,回身质问那大块头:“你已吃了一半,怎么还抢!”

    那大块头作哑,抹一抹嘴,又躺到角落里那几根干草上,抱紧胳膊面壁。娄家祯恨得两眼发昏,照那人后背狠踢两脚,还要动手,却教阿杨从胁下一搂,拖回另一侧的角落。“算了罢,人胳膊比你腿还粗,你又抢他不过。”阿杨压他坐下,“这还是在院子里,不敢与你动手。他那样的要放在饥荒时候,可是要杀人的。”

    娄家祯气得直喘,恶狠狠瞪住那角落不放:“就为一口馕饼杀人?”

    “饥荒,饥荒。”阿杨紧着脖子重复,撕一角自己的馕块给他,“莫说一口馕饼,死人剖开肚子里也只有石头。人肉还是肉呢,你说杀不杀?”

    娄家祯打个寒噤,接那馕饼在手,心火却烧得愈发厉害。

    “这也不是饥荒,今日不同他理论清楚,他明日还要抢!”

    “他凭的是蛮劲,还会听你理论?到时若挨了打,可没人救你。”阿杨也一屁股坐上席边,“随他抢罢,这屋子里几十号人都不急,你急甚么。”

    那一角馕饼还捏在手心,娄家祯大块头的背影,霍地站起身,大步望正门走去。

    “欸,干甚么去?”身后阿杨急问。

    娄家祯头也不回:“给间壁送吃的。”

    “还真去啊?”阿杨诧怪。

    一阵风雪涌进门洞,娄家祯跨出门槛,将那话音关在门后。

    外间依旧大雪纷飞。这角院不甚规整,除却正屋,仅西侧坐一间狭长厢房,尽头方正的耳房紧贴院门,送饭人便住在那里。娄家祯双手拢进袖中,缩紧脖子奔下门阶,踏过遍地积雪,赶至厢房廊下。

    饕风猎猎,厢房门扇却堪堪虚掩。娄家祯蹲下身,望进张开的门缝,内里昏暗一片,瞧不见人影。他掏出袖中馕饼,自门脚摸递进去,就近搁在地上,冲门缝里高喊:“吃的很少,你们先将就一下,明日我再想想法子!”而后便缩手侧耳,屏息细听。

    屋里静悄悄的,不闻回应。

    娄家祯默等半晌,直到膝盖冻得发麻,才起身抻一抻腿,小跑回正房门前,侧肩顶向门缝,一时竟未得顶开。他呵一口热气,又朝门缝一撞,那两张门扇依然纹丝不动。接连两下也顶它不开,娄家祯觉出一丝不对劲。他抽出手拍门:“欸——开门啊!你们堵着门做甚!”

    “间壁尽是染病的,你去过了便不能回来!”门里有人应道。

    “对!莫教我们这间也惹了病害!”又一个声音嚷嚷。

    两道人声响得极近,大约正顶在门板后边。娄家祯恼恨起来:“我只将吃的送到门口,连门都没进,那里惹甚么病害!”他猛拍门板,“快开门!开门!”

    应他的只门后一声叫唤:“你就住那间!莫回来了!”

    “我又没病,做甚要住那间!”娄家祯侧身撞门,“阿杨——阿杨你帮我开门啊!”

    任他如何呼喊,那门却紧合不开,莫说阿杨,便是先前回应的人声也再不搭理。娄家祯撞门不开,又让风雪刮得打抖,不觉气力渐弱。他咬紧颤抖的牙关,转而踏着雪寻到那耳房,使劲捶起门板。“开门!你都听见了,还装什么聋子!”他冲屋内大喊大叫,“你不是看院的么!说好了有病没病分开住,你就放着他们胡来!”

    朔风呜呜呼啸,那门里却死寂一片,连回骂的声音也不曾出现。砸向门扇的拳头又痛又麻,娄家祯没了力气,只得提脚蹬门:“死了还是怎的!吭气啊!”

    无人应声。娄家祯脚一跺,徒劳干立门前,胸脯剧烈起伏。正房里那一张张沉默畏缩的面孔浮上脑海,他忽觉气冲颅顶,发疯般冲进漫天飞雪里,跌跌撞撞奔向正房大门。“卑鄙!无耻!好心当做驴肝肺!”他不住叫骂,直往门脚狂踹,“一个个欺软怕硬——有胆量赶我出来,看那村驴抢吃的倒屁也不放!”

    门缝抖了抖四角,仍未张开。娄家祯脚下的草鞋已撞出血污,他终于力竭,浑身发颤:“要真送一趟饭就染病,你们当这院子里哪个还能躲!早晚要死绝!”

    “死”字一脱口,娄家祯打个激灵,却又觉出冰冷的快意。他急喘几口浊气,抓住那字眼奋力吼叫:“死绝!听清了吗,死绝!一个也别想活!”

    萧萧风雪吞没嘶喊,三房门扇默然如壁,仿佛四墙里只他孤伶伶一个人。娄家祯倚门滑坐下来,脑仁不住跳痛。他抱紧双臂,眼望满院银白,突然想大哭一场。这算甚么事?他不明白。所有人……这院里所有人,全是乌龟王八蛋!

    右脚望前狠蹬一下,娄家祯以手掩面,喉头哽痛。

    四周安静下来,一阵咯咯吱吱的轻响隐隐浮现。娄家祯强咽哽咽,茫然四顾一番,才望见厢房微张的门扇。他记起来,那张门并未关紧。

    娄家祯恍惚一会儿,再次支起身,飞跑下门阶,穿过院坪里厚厚的积雪。他一头撞进厢房门内,合上门板喘气。杂着异臭的凉意灌入肚里,娄家祯干呕一声,发觉这地方竟冷得与外间无异。那一角馕饼还躺在脚边,他弯腰拾起,转看周围。厢房空空荡荡,梁上垂几网厚蛛丝,一眼望到尽头,数团人影正蜷在无窗的深处,尽睁着眼瞧他,满脸惊恐。

    他们跟前的地坪似有一滩深色。娄家祯仔细一瞧,那竟是一条长长的水渍,断断续续掺着秽物,一路伸至门边。

    恶心感又涌上喉头,波翻浪卷一般。娄家祯生生忍住,走近前,拍去饼上灰尘,撕一块递与左首的姑娘。她怯瞧他一眼,片晌才伸手接过。娄家祯便走向下一个人。那馕饼太小、太硬,轮到分与末尾那个男孩时,已再难撕开。娄家祯蹲下身,扯了扯,又扯了扯,却只剥下满手饼渣。

    男孩抽噎一下,呜咽出声。

    那细细的哭声传入耳中,直教娄家祯愈撕愈恼,胸中怒火重又灼烧起来。他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只将剩下的食物往男孩手里一塞,腾地立起身。

    “起来。”娄家祯说。

    男孩咽下抽泣,直愣愣望他。

    娄家祯却扫视左右。

    “我是说你们,都起来。”他冷冷道。

    十数道目光投向娄家祯,他却看不清那些面孔。他强压怒火,喉咙滚烫。

    “我晓得一种呼吸法门,长久练下来,三五日不进食也不至饿坏。”娄家祯道,“这会儿才练,也不知有无用处。但左右是个死,练了总比等死要强。”

    -

    镇南北向的竹墙摇摇颤颤,尖顶齐刺阴云,搅长空浑浊一片,昏若清晓。

    主道东侧的长巷间,几条人影拢聚拐角处,频频探首张望,目向大路上那唯一的小门。那门不过竹墙间一截窄窄缺口,横两根竹竿以作栅门,纵使拆门敞开,也仅容一台长板辘车进出。一个少年郎徘徊门前,不时眺去墙外。近旁无物遮挡,他不敢靠得太近,自始守在距门五丈之地,紧绞双手,趑趄不前。

    许久,少年郎回过头,朝东巷飞瞟一眼。他略一犹豫,撒腿跑向东面,拐入巷中。

    几个久候的急凑上前。

    “还没来么?”

    少年郎喘着气,眼瞥后边年长的乡人,摇摇头答:“没来。”

    “平日都是辰时三刻便送进来,怎的这两日不送了,连个说法也没有?”立马有乡人问道。

    那少年郎手足无措,眼光望张祐齐移去。他夹在人丛里,好似半截瘦竹杂在古木丛里。“再等等罢,便是不送粮药,也总归要收册子的。”张祐齐扫视少年郎腰里的纸册,“……不定一会儿便来了。”

    “还等甚么等!”一道男声忽而喝断,是坐守檐下的阔脸大汉腾起身。他怒目圆睁,迎上回望而来的目光,脸膛早已涨成猪肝色:“是他们欠我们粮药,又不是我们欠他们的!问一句会少块肉怎的!”

    说犹未了,阔脸大汉拽足向前,抽出少年郎腰间那两卷纸册,疾步抹过拐角。

    “何叔!”张祐齐一吓,急忙要追,却教先前发问的乡人拖住:“让他去!再不问清楚,这日子也没发过了!”

    余下的年轻人面面相觑,头先那守门的少年郎赶忙扒到墙角,窥向主道。

    何汉已横过半条长街,趋至窄门跟前。正是开市时候,镇北原当一派喧闹,竹墙外却寂寂无声,街道上雪泥满地,两旁门户紧闭,全然不见人影。何汉怒气冲冲,见此异状也毫不迟疑,只敛步门边,重重敲响横拦在前的竹竿。“军爷——军爷!”他高声叫道,“今日还送不送粮了!八千张嘴等着哪!”

    四面不现官兵,空余喊声回荡街头。

    “军爷——军爷!”

    何汉连叫三遍,左侧方响起一声叱骂:“嚷甚么,嚷甚么!”一名官兵沿墙踱来,腰间挎刀撞铁甲哐哐作响。他停在门外,隔着横竹竿端相何汉,又朝他身后看上一眼,才将长枪一拄:“说了要禁足,谁许你出来瞎晃!”

    何汉一掌拍上竹竿。“没粮没药,不出来还在家等死吗!”他嗓音拔得更高,“前两日便未送粮来,今日到这时辰也没动静,你们得给个说法!”

    “还管我们要说法?”那官兵耸眉瞪眼,“就为着你们瞒报疫症,已白费了这一整年的收成!官府未治你们罪,你倒还叫嚣起来!我看你是活腻了罢!”

    “我便是活腻了又怎的!”何汉顶回去,“围在这墙里挨饿遭罪,倒要日日给你们送甚么尸名册!街头尸坑填了又挖,埋里头的一半病死,一半饿死!横竖是死,还不如你们一刀砍了我,再记这鸟册子上痛快!”

    他一把掷出那纸册,任它哗啦啦飞过竹墙,松散的穿线一断,纸页散落一地。

    那官兵瞪直了眼:“呵,好哇!敢挑衅老子!”他提起枪杆便要拉门。

    一双铁靴踏近前,避开飘落在侧的纸页。

    “好了,莫吵了!”

    喝令声一响,那官兵即变了神色,忙收手唤一声“郑百户”,俯低脑袋退至一旁。

    郑百户站定门前,瞥向脚边七零八落的纸页。那是官府发与镇南的黄麻纸,一页页记得密密麻麻,墨迹浸在雪水里,瞬息已洇开大片。

    “先捡起来。”郑百户道。

    “是。”那官兵应下,即刻弯腰拾捡。

    郑百户目光一转,扫过何汉拴在腰间的籍符,落上他脸庞。何汉体格虽壮,饥劳一整月,亦已现出几分瘦削象。那张阔脸颊肉凹陷,皲裂的皮肤燥红一片,一双眼睛灼亮异常,似要点燃整颗脑袋,连眼中之物也烧得干干净净。

    “这几日县里缺粮,再过两日便给你们送进来。”郑百户开口。

    何汉抓紧胸前竹竿:“究竟哪一日有粮,我们要个准话!”

    先前那官兵剜他一眼,郑百户却只默想一阵,而后答道:“后日,后日准给你们送来。”

    “好!既定了日子,我也不怕再多说一句!”何汉那张阔脸红得发亮,“劳二位官爷告知镇衙,我们镇南是九千人,便是死了千个,也还剩八千张嘴,不是八十张嘴!倘还似前几日那样每天只送半车稻皮,我们依旧是一个死!他们若真想我们死绝了,不必软刀子割肉,给句痛快话,我们尽找根绳子吊梁上便是!”

    郑百户收拢眉头。

    “知道了,我们自会报上去!”他一挥右手,“回罢!”

    这一句喊得响亮,藏身东街也听得一清二楚。张祐齐扒在墙角,心脏似在喉咙里狂跳。他看何汉折返回来,原要迎上前,却双腿发虚,只任其余同伴簇拥上去:“怎么说的?真是后日送来?”

    何汉不答,落目张祐齐脸上。

    “余粮还够吃几日?”

    张祐齐勉定心神,重整辞色。

    “……还够一日。”他道。

    “你们那几个同窗呢?”何汉木着脸,“这几日是不是也未送粮过来?”

    “近几日官兵看得紧,凡骐大哥他们大约也来不了。”

    何汉扶额低眼,余人亦各自别开目光。一年长的乡人跌坐下来,撞得竹梯吱吱呀呀,响动刺耳。他恍若未闻,抓紧鬓间乱发。“原就没有药,官府的粮也一日比一日送得少……现下连你们那些同窗也不来了。”他喃喃,“官府便是想逼死我们……围我们在这墙里头,让我们饿得走不动路……全都死在家里。”

    “才围起来那会儿,本也不指望官府送粮送药。”那领粮的少年郎垂着脸,“这一日早晚是要来的。”

    众皆默然,一时仅闻竹梯嘎吱摇晃。张祐齐强振精神。“大家莫急,先等等看。”他道,“便是官府后日不送粮药,吴伯伯也会再想法子弄些粮米,明念姐他们过几日还会带药回来。”

    “先紧着病人罢。”何汉放下脸前大手,“后日我们几个来领粮。”

    听得后句,张祐齐顿觉不安:“何叔……”

    何汉全不理会,抬手一招,即领那一半年长乡人离开。张祐齐提步追上,张口欲言,脑内却空白一片。他慢下脚步,目送那群背影远去,竭力要抓住一缕清晰的思绪。一道身影忽然撞入眼中。那人默伫对面栅居下,玄铁面具遮去面容,独眼部开两条难辨的细缝。张祐齐足步渐敛。

    “吴伯伯?”

    对方略略颔首。

    “有事,先回窦家。”

    已过晨间送粥时候,窦家竹梯下不见辘车,围栏上方叮叮哐哐,震响不住。一个月前安上的新窗已然脱落,腐坏的窗板摔落廊下,司兴淇半伏窗框间,手扶一面新窗扇捶钉框内。“镇北?”他听见堂屋里讶异的话音,“那……凡骐大哥他们现下如何?”

    微烛闪烁席间,张祐齐跽坐烛前,近旁周子仁正抖开薄被,替歇在草榻的张邺月盖上。

    吴克元立身窗侧阴影间,一动不动。“眼下全镇禁足,他们自也各在家中。我一一去看过,那几家暂无人染疫,粮米也尚且充足。”他面具下的喉音沙哑如旧,“镇衙征用了学舍,集中安置显症病患。现各街已张贴榜文,明日起官府每天会给各户发放粮米,禁足期限却将延至月中。”

    周子仁也落座烛前,蹙眉思索。“那日我与阿姐离开时,已用油纸封住了石穴。且目今是冬季,溟蛾应当不会离穴。”他不解,“怎么会……”

    “听说镇北疫情最早发于菜市,是一个卖鱼的档口。”吴克元道,“大约早先已在山涧捕鱼已染上异气,只是而今才显症。”

    窗边传来司兴淇的冷哼:“管他如何染的病。”他咬着牙,使劲捶上窗钉,“本就该教他们也尝些苦头,才晓得我们日子难过。”

    窗壁重重击响,振得膝前烛火跳动将熄。小儿顺下眼,自思不言。“还有一事。”吴克元却再度启声,“我观镇上官兵似是人手不足,特地留意打探,才知军所亦有大量新兵染疫。现军所已封闭,无人可以进出。”

    “军所?”司兴淇从窗边扭侧回身,一只手还支在窗沿。

    “若连军所也遭了疫灾,必是县中大事。县府应当会调粮药过来才是。”张祐齐自语般嘀咕。

    司兴淇听得清楚,忙撒手扑至席边。

    “那……会不会再过两日便拆墙,也将我们这儿的病患搬去学舍?”

    “未必。”张邺月却略支起上身,新捻一截烛芯入碗,“县里调来粮药,也定是先紧着军士,再兼顾平民。即目不仅一个镇遭灾,若粮药不足,怕是也难分与我们。那些官兵对此只字不提,大约便是为防镇南生乱。”她凝看那一粒燃烧殆尽的芯绳,“……此事须得瞒下,暂不可告知其他乡人。”

    “为何不能说?”司兴淇不明白。

    “张婶说的不错。”一旁小儿却轻声附和,“如今食物紧缺,每日都有许多患者病故,乡人们已十分不安。倘若知道镇北也遭了灾,却单围着镇南缺粮缺药……只怕会立时大乱。”

    司兴淇苦思不得其解,索性盘腿坐下。“可瞒着也不是个事儿。”他道,“方才祐齐不也说么,今日何叔亲去同官兵理论,街上若有异样,他定是瞧见了。”

    张邺月与周子仁互瞧一眼,不由都望向张祐齐。他坐在那里,目盛眇眇烛光,正自出神。

    “祐齐。”张邺月轻唤。

    张祐齐抬起脸,恰遇上三双关切的眼睛,竟呆了片刻。

    “我……”他停顿一下,“我是想,便是何叔没有起疑,只隔着一道竹墙……怕也瞒不了多久。”

    三人目光相碰,又不约而同移开。烛芯轻轻爆响,屋宇似也惧颤。周子仁握起膝头双手,指尖触及掌心光滑的伤疤。“阿姐已去大横买药,夫子为寻得赤母,正亲身赴险。还有景峰哥哥……也已前往水分县查问药方。”他道,“不能放弃。至少要尽力捱到他们回来。”

    “可后日何叔他们要去领粮,”张祐齐垂眼道,“若官府给的粮太少,何叔他们又不知外头情形,我怕……”

    “我想个法子,让何大哥他们留在病舍帮忙。”张邺月却拿定主意,转看向他消瘦的脸,“祐齐,后日你们便多叫上几个同窗,早些去墙边候着。万一我这头留不住他们,你们也能拦着些。”

    张祐齐默思一会儿,缓缓颔首:“欸。”

    三个年轻人结伴离开时,新窗已钉上窗框。司兴淇还要召集同窗,当先便奔下竹梯,一溜烟跑没了影。周子仁正欲跟下去,却觉身周少了一道履响。他回头,见张祐齐痴伫檐下,双目虚向北方,似正凝思,又似什么也未想。

    “祐齐哥哥?”周子仁唤他。

    “啊。”张祐齐回过神,目光飘浮一阵,寻至小儿脸前。

    “你……你今晚守夜吗?”张祐齐问。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甫一脱口,连他自己也一愣。周子仁看着他,摇一摇脑袋。

    “我与哥哥一道走走罢。”他道。

    张祐齐惘然回视,好似有那么一刻不解其意。

    “好,”他应道,“我们一道走走。”

    连日飞雪初歇,户外湿泥满径,草鞋踩在混着雪碴的淖地里,嚓嚓响动。他二人漫无目的前行,穿过一幢幢病舍,望东而去。雪过无痕,地面已不见车轮印记。长街尽头竖起两截短短的栅栏,几个乡民弓身栏后,一人绰一把铁锹,掘抛出片片湿泥。张祐齐停下脚步,眺看那飞抛成堆的泥团,许久才记起他们在挖什么。

    先前挖的尽已填平了。张祐齐想。这是第几个?

    脑海里空空茫茫,他想不起来,便只是站在那里。“南荧族传说里,陆地是玄武神的化身。人族生前得神明庇佑而活,死后又得神明怜悯,神魂与先祖一般飞升上天,去往另一个圆满世界。”他低言,“中镇族也有这种说法么?”

    “关于死后之说,亦与此相类。”身侧小儿轻声回答。

    张祐齐兀自远眺,好一阵不应声。

    “你说……他将自己吊到梁上,是不是也相信……相信这样便能去另一个世界?”

    这回小儿没有答腔。冷风刮过耳旁,依稀杂着铁锹铲入泥地的嚓嚓声。那声音像极了履响,好似忽近忽远,却盘桓原地。张祐齐怔听少顷,自顾自迈开脚步。他不再东行,而是拐入道旁一条曲曲折折、烂泥满地的小巷。屋宇重重叠叠,尽头一面竹墙耸立,截去一段窄细山脚。那墙后本没有路,只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

    “我也见过许多人死。饿死,病死,重伤不愈而死,或是教中镇人打死……还有才一落地,便教爹娘捂死的。”张祐齐走得极慢,每一个字音也说得极慢,“太多了。只要未落到自家人头上,便仿佛是件寻常事。所以那一日祐安回来,说起那阿伯吊死梁上,我也不甚惊讶。那一日与往常也无甚分别,还是煮粥,分粥,清点粮米药材,运送尸首……有许多事要做。我一直忙到半夜,累得手脚难动,饿得肚里难受。可熄了蜡烛,却又没法入睡。”

    张祐齐举目,视野里是南山颠簸的黛影。

    “我老想到那阿伯的模样。他就站在那里,一直在讨麻帕……说是只要一块,半块也好。”他道,“我说不上是甚么感觉,也不甚难过……只是一直想。我想,也许……也许没几个人当真信甚么‘另一个世界’。我们都太忙,也太累……便是死了人,也顾不上他去了哪里,又是福是祸。所谓另一个世界,不过是留给活人的慰藉。”

    那嚓嚓声依旧跟在侧旁,张祐齐却未看一眼,只低眉瞧向磨破的鞋尖。

    “但哪怕惦记死去的人,也未必相信。我们只是不得不信——若不信死也是一种解脱,那到真正无事可做,只得活活等死的时候,定会怕得发癫发狂。”

    脚步愈来愈重,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一任双脚陷在泥泞里。身旁嚓嚓的步声也渐止住。如幕的安静裹上来,蒙住头脸,缚紧胸腔。张祐齐喘不过气。

    “……子仁,我也背过许多诗词歌赋,读过那些感慨生死存亡,为后世咏颂的名篇。那些都很好。”他张开口,努力从胸腔里发出声音,“可是……为何我们——我们连生死也难顾,连恐惧也不应当?”

    一只小手伸出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张祐齐看向身畔。他突然发现,那小儿已满面眼泪。他仰着头看过来,泪珠涌出眼眶,滚下那张苍白瘦小的脸。张祐齐捺住哽咽。他抓着小儿的手,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那稻草如此微小、如此脆弱,即便折断自身,也难换残喘一瞬。

    “屋子里已没有粮米了。没有粮,也没有药,无需再清点分发。我们已无事可做了。”张祐齐说,“这几日……我时常觉得,夫子也好,明念姐也罢……他们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竹墙外头……也像另一个世界。”

    那小手依旧紧紧牵着他。

    “那只是一道墙。”他听见小儿轻语,“‘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墙也终有一日会拆去。”

    “……只有活下来,才能等到那一日。”

    张祐齐枯立原地。寒风呼响耳畔,他冻得手脚麻木,眼前的朦胧似也凝住。

    迂久,他捂住脸,慢慢蹲跪下地。

    -

    冬寒日渐入骨。

    更鼓长响三声,余音穿透夜幕,消散纷纷细雪间。镇衙院坪银白一片,大堂仍旧灯火通明。郑百户候立正墙前一张檀木大案旁,不时瞥向右侧槛窗。因印柄瑜恶闷,此间窗户常年大敞,冬日里站在这案前风口,纵使戎装披身,亦觉阴风侵体,彻骨难当。

    案头一盏浓茶已冷透。印柄瑜倚坐案后圈椅中,丢开手中公文,支着脑袋按一按额角。“记住了,每条街错开时辰发放,省得各户哄抢,一下子乱了套。”他合眼道。

    郑百户暗松一口气,高声唱喏。“此外还有一事。”他禀报,“金家粮车入镇,我们曾点过数,发现与送来衙门交割的粮车对不上。”

    摸一把冰冷的茶盏,印柄瑜皱起眉头。“那便是说,金晗伶还夹带了私粮回来。”他若有所思,“粮行那头已交衙门接管,这些私粮也只能藏在她那铁匠铺了。”

    “是。乘金小姐未归,我们去打探过。她那铁匠铺后头的几家院子,虽挂在其他商户名下,却早并作二进院落,归她一人居住。那样大的院子,藏几车粮米绰绰有余。”郑百户目含询问,“大人,要不要……”

    印柄瑜曲指叩一叩桌面。郑百户收了声,看那正墙左侧的窄门内钻出一个书吏,左提茶壶,右拎食盒,轻飘飘来到案前。他重沏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茯苓霜、一盘松仁鹅油卷,无声摆放印柄瑜手边。郑百户飞瞥一眼,悄咽一口唾沫。

    “既是夹带回镇,后头的粮车里势必还有。”等那书吏退下,印柄瑜才再次端起茶盏,“待她交齐两万石,再一并扣下。这几日先莫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郑百户敛目,稍作思量才又启口:“大人,明日给镇南的粮米……可还是三石?”

    印柄瑜不答,只顾自闭眼啜茶。方才那书吏却去而复返,又将一口赤金脸盆端置案边,自盆里绞出一条帕子,递到印柄瑜跟前。印柄瑜擦过脸,仰头枕上椅背。

    “昨日不是已议过了?”他总算出声。

    “是议过了。”郑百户盯住鞋尖上的泥点,“只是每日三石,均摊下去一人也不足五钱。他们头先已忍了一整月,前日交尸册又放过狠话,若还只送这点粮米过去,恐怕会群情激愤,不好收拾。”

    脸盆里淋淋水响,是那书吏再绞干一条热帕,替印柄瑜轻敷眼上。

    “你说那个闹事的叫甚么?”印柄瑜仰着头脸。

    “姓何,叫何汉。”郑百户仔细回答,“已查过籍簿和尸册,他家原是两口人,前些日子媳妇病死,便只一杆光棍了。这样的人……最易生乱。”

    “那你们便预备着,明日多调些人手过去。”印柄瑜扶一扶眼上热帕,“他们要真敢生乱,抓几个领头的活口,余下一概就地处决。”

    窗洞间又卷进一浪夹雪的朔风,刮得郑百户打个冷战。

    “大人,镇南八千多人,纵使他们没有兵器,我手底下这点弟兄也难以应付。”他道。

    印柄瑜扯下帕子,一把甩进脸盆。

    “一群手无寸铁,还饿了个把月的贱奴,你怕甚么!”

    飞溅的水花打上脸膛,那书吏眼也不眨,照旧恭立一旁。底下郑百户忙叉手俯身,听上官低叱:“好歹是个百户,怎的这样没见识!那八千多个贱奴若真能一道反了,这衙门一早便教拆作平地,还容得我你我在此商量!”

    郑百户犹疑片刻。

    “属下愚钝。”他道,“大人的意思是……”

    见他还算谦恭,印柄瑜厉色稍松,复又靠上椅背。

    “不是说那日只这一个贱奴出来闹么?”

    “是,往日领粮的那个没露脸,还有几个小的远远看着,也未上前。”郑百户答。

    “主事的不露面,单使这一杆光棍来闹,你当是为何?”印柄瑜乜他,“要么他们内里有分歧,要么便是不敢豁出去。一盘散沙瞻前顾后,能成甚么气候?到时见了血,他们大半必不战自退,余下的乱成一团,你们难道还收拾不成?”

    窗风寒透半幅锁甲,郑百户微抬眼皮,见碗碟上方的白气也自冷散。他低下头。

    “大人洞察秋毫,属下受教。”

    印柄瑜将手一招,那书吏即端脸盆上前。

    “只谨记一点——领头的要拿活口,本官后头还用得上。”印柄瑜捞起温水净手,“这倒灶关口,砍几颗贱奴脑袋,也好教镇北安分些。”

    哗哗水声杂在风间,郑百户忍住冷战,将脸埋低。

    “是。”

    -

    三道轻响悄悄振动屋壁。

    屋里的何汉醒过来,从臂弯里抬起头,望向身后。墙上窗扇紧合,壁缝间纳着呜呜风响,缕缕凉意漏进墙内,利爪般抓挠他后背。他爬起身,撩开两步之外的厚竹帘,扫视庖房门前的草榻。病人大多已熟睡,近门一位老人正趴在榻间,扒住怀中木盆干呕。昨夜他也这般折腾了半宿。何汉蹑过去,替老人换上一只干净木盆,再回到帘后,轻步走出大门。

    柴门外风饕雪虐,才推开门板,雪片便争先恐后扑进眼里。何汉关上门,耳听屋顶篾席的拍打声,一迈入雪中便觉一阵眩晕。飞雪将他织在原地,夜空无底洞般罩顶。他扶上侧墙,半歇方缓过神,贴着壁根绕到屋后。窗下已扎着一条人影。那人未戴斗笠,只撑一件蓑衣在头顶,满头蜷发、瘦骨伶仃,正是邻户的鳏夫冯大竞。

    何汉大步近前,推冯大竞一道缩躲檐下。

    “如何,打探清楚没有?”

    “弟兄们挨墙根听了一日,说是镇北也发了瘟,已全镇禁足了。”冯大竞避在蓑衣里,“我看外头街上都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大约情势不好,真是粮米不足,前两日才未送吃的来。”

    风声太响,他话音又压得极低,何汉仔细分辨才勉强听清。墙缝里烛光闪烁,他注视良久,觉出耳尖也冷得发痛,才沉声道:“去叫余下那几家,都到我那屋去。”见冯大竞点头要走,何汉忽又将人拉住:“欸——住一块儿的去一个便是,莫让那些小的发觉,尤其张家那几个。”

    冯大竞应一声,扯蓑衣披罩头顶,猫着腰溜过墙根。

    篾席拍击渐紧。

    何家小屋哜哜嘈嘈,堂屋里人头攒动,重重人息几乎压灭闪动的荧烛,几个瘦弱的汉子挤不进人墙,只得缩入东侧幽暗的庖房和内室,踮起脚朝亮处张望。明间正墙下,何汉挨墙根盘坐席上,左倚一杆见锈的铁锹,右膝边一块竹片靠在墙脚,前置一叶碎瓷片,一小撮稻皮盛放其间。

    何汉饮一碗冷酒,乜向那与他隔锹而坐的汉子。对方蜡黄的脸撇向一旁,白唇已裂出几缝血痕,一双眼睛瞪着墙角烛火,任周围人声鼎沸,只自充耳不闻。他丧子半月,前几日腾出屋子给病患,自与何汉同住一处,便成日痴痴懵懵,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前方嗡嗡议论声不断。

    “镇北也发瘟了?”

    “那……那既然镇北也发了瘟,做甚还围着我们?”

    “自然是粮米不够,怕我们镇南的强抢!横竖我们是贱奴,饿死了我们也不能饿死那些平民!”

    “对,就是怕我们抢!”

    何汉默然听着,只觉附和声愈多,斗室里便愈发燥热。

    “可我还听那几个守卫说,镇里已向县府借了粮药,明日起便会挨家挨户发放,每人每日足有七两白米。”前排一马脸乡人踟蹰道,“头先那官兵不也说明日送粮么?不定到时粮米够了,真会再发与我们呢。”

    耳内人声弱下来。何汉仰起脸,见面前层层叠叠的人脸如坠梦里,讶然四看。

    “七两?”

    “有七两这么多……”

    那黄脸汉子似也醒过来,蜷在胸前的腿一动。他没有说话,何汉却知道他在听。

    冯大竞原也蹲在墙角,这时竟猛地站起来,绷直粗红的脖颈高叫:“发甚么鸟梦!你们这辈子谁吃过七两白米!那是中镇人的吃食,分到我们可没份!”

    屋里静了瞬息,又浮起窃窃私语。何汉搁碗起身,踱步墙边那方寸之地间。经过黄脸汉子跟前,何汉总要提高足跟,跨过那双拦路的瘦腿。对方依然一动不动。

    “便是没有七两,也起码有二两……三两罢?”马脸乡人再次启声,“既是县里拨粮,总不能一两也不分我们。”

    何汉止住脚步,恰停在他跟前。“上个月镇北还没人惹病,便只发我们那点稻皮。”他冷眼看向那马脸乡人,“现下连平民也吃不饱了,你还指望那些狗官分我们粮米?”

    对方脑袋一缩。

    “莫说粮米,那点稻皮也一日少过一日!”冯大竞大步走进人丛间,逼视身周每一张脸,“哪怕明日真送来了,又够吃几日?竹墙不拆,外头甚么情形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今日是粮米不足,明日还不知又有甚么托辞!”他跳上庖房门边的矮凳,“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些个狗官便是故意克减,等我们这儿身子弱的死绝了,不知要给他们省下多少粮米!”

    “就是!”人墙里马上有人叫道,“还让在尸册上记甚么男丁,真当我们不晓得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又不是一帮子瘟猪,还只管在栅栏里等死怎的!”

    众人吵吵嚷嚷,四壁浮动的烛光愈来愈亮。

    何汉回身向壁,扶住墙边那一杆铁锹。

    “那个姓吴的影卫何时在镇上?”他问。

    嘈杂声渐息,所有人都望向他的背影。

    “打探过了,这几日李明念不在,那影卫得上山捡柴,总要晚间才回来。”有人回答。

    何汉握紧铁锹长柄。“好,那便等着天亮。”他道,“若是再不送粮药来,或者再拿甚么稻皮干姜打发我们,就同他们硬拼一场,抢也要抢过来!”

    “但墙外头守着的都是官兵,还尽是些武卒……”背后冒出一个的声音,“他们有刀有枪,我们可什么也没有。”

    “怎么没有?”何汉转过身,双目灼灼发亮,一张阔脸红似火烧。“锄头不能使,铁锹不能使?便是只这副身子堵近前,也挡得住他们枪口!我便不信了,这一条命、一把锹,难道还只能给自己挖个坟坑!”他将铁揪狠狠一拄,“谁敢跟我一道!”

    这一杆拄得山响,铁锹几近捅穿地板。逼仄的堂屋顿时燥若炉膛。

    “左右是死,拼了这条命,其他人不定还有条活路!”近处有人涨红了脸,“我去!”

    “我也去!”大门旁也举起一只手。

    应和声接二连三响起,一张张红亮的脸膛唾沫横飞。那马脸乡人与左右互碰眼光,硬着头皮站出来,转身面向一屋子乡邻。“还是先去告诉张婶和祐齐罢!”他高声道,“现下是张家主事,乡人们也尽听张家的!”

    “张家净是女人孩子,便是知道了,无非也是接着跟那些个中镇狗官交涉!”矮凳上的冯大竞梗起脖子,“光靠嘴说要有用,早不会死这么多人!”

    “对,这回不能听张家的!”

    “张家的只能管粮!”

    人丛里却仍有窃语。

    又一个声音冒出来:“可单凭我们这些人……”

    “我瞧外头守卫也减了一半,定是官府人手不够!”有人打断,“没甚么好怕的!”

    “怎会人手不够?山上军所不是还有武卒么?”那马脸乡人立时接口,“那可是千户所,各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强兵,官府专养来镇着玄盾阁的!南山那些门人也不定打得过,我们又如何抵敌得住?”

    “武卒我们打不过,难道府兵便打得过?”何汉高大的身板挺扎在侧,“原就是要豁出命大闹一场,还想甚么打不打得过!净在这扯东扯西,你若是怕死,现下便出去!”

    “也不是怕死的事。”底下又有人道,“只是……若拼死也闹不出甚么名堂,又何必干折了性命。”

    “是啊,那李明念不是去外乡买药了么?还有那个鲁——鲁甚么?不也还三天两头送粮过来么?”

    “镇北都禁了足,他们自身难保,那里还顾得上我们?那李明念也不过一个十来岁的丫头,纵使有三头六臂,又能带回多少药材!”何汉声迸如刀,“镇南八千口人,难道就指着这几个外人来救!我们是没手没脚,还是真成了他们中镇人圈养的畜生,死到临头也不敢吭声!”

    “说得好!”冯大竞大叫,“管他有多少兵,咱们就舍命撕开条口子!好教那些中镇狗官晓得,我们南荧人不是任打任杀的牛马,逼到这份上了还给他们拉车!”

    屋内沸腾起来。马脸乡人也涨红了脸,忽而将脚一跌。

    “我家婆娘和娃娃都没了,也不怕拖累哪个!”他道,“我跟你们一道!”

    又一个乡人跃上矮凳,险些将冯大竞挤下去。那人挥臂怒嚷:

    “再忍下去,那些个中镇人也只会得寸进尺!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对,拼了!”

    激亢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彻底淹没余下人声,掀房顶也震动不住。

    黄脸汉子跳将起来,浑身发抖。

    “拼了!”他大喊。

    何汉弯下腰,抄起酒碗摔砸在地。

    砰!

    巨响如雷而炸。

    张祐齐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子,急在黑暗中寻看。窗缝外疾风呼啸,雪夜亮如白昼。几线亮光打上门扇,他听见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又一声撞响,是隔壁内室教人撞开。张祐齐头皮一麻,飞快爬起身,用力将窗推开。风雪呼啦啦灌进屋里,榻侧的张祐安拱动一下,迷迷糊糊嘟囔:“二哥……什么声音?”

    “有人闯进来了!”张祐齐扯起他胳膊,“快,快起——”

    房门“砰”地破开,两条高大人影一齐拥入屋中,扑向草榻。张祐齐不及反应,只听小弟一声惊叫,肩头即教人一搡,往前扑栽下去。倒地的一瞬,一张阔脸划过视野。张祐齐急要撑身爬起,又被逮住胳膊反剪腰后,下巴重重磕地。他眼前发昏,喉中惊喊:“何——”

    一团粗糙的物什塞入口中,他耳边响起低斥:

    “不许出声!”

    张祐齐犹自翻弹闷叫。背后人绑住他手腕,一把拉拽起来,捂起口鼻提拖出门。

    大雪遮天盖地,冰冷的雪花剐过脸庞、钻进衣里。张祐齐赤足踩在雪地间,一路挣挫呜叫,发出的动静尽教烈风吞没。一间新腾空的栅居闯入眼中,他被拎上竹梯,推进门内。身子栽倒在地,嘴里的物什刮蹭出来。张祐齐铆劲翻过身,见得黑影一掠,竟是小弟也教扔到一旁,缚手缚脚,口塞一团糙黑树皮,满眼惊惧。

    冯大竞跟进屋内,何汉用力摔上大门。两人一道将兄弟俩拖进庖房,捆坐墙角的水缸边。

    张祐扭身挣扎:“何叔……何叔你们这是做甚!”

    “说了不许出声!”何汉拉紧草绳,口里呼哧喘气,“我们不会伤你,但今日这事……绝不能让你张家给搅了!”

    四下昏黑一片,他蹲在张祐齐跟前,吐出的浊息热得烫人。少年郎瑟缩一下,倏然醒悟。“你们,你们是想……”他剧烈颤抖起来,“不成,绝对不成!守墙的尽是武卒,各个武功高强,装束俱全——你们连口刀也没有,打起来只会白白送命!”

    “我不想死,也没人想死!是那些中镇狗官要逼我们死!”一旁冯大竞低吼,“早晚要死,不如杀几个狗官,反他娘的一场!”

    张祐齐打着冷战,直摇脑袋。

    “不成……何叔你听我说——”

    话音一堵,湿漉漉的树皮再度入口。张祐齐奋力嘶叫,字音却塞在喉间,含混难辨。一件蓑衣盖上来,蒙住头脸。他不住摇头,只从棕须间张得模糊的人影。

    “待在这里,”蓑衣外传来何汉粗沉的喘息,“真要闹大了,官府的账也算不到你们头上。”

    张祐齐呜呜闷呼,但见那人影一晃,踏嘎吱履声远去。

    砰一声震响,大门终自关上。

    天光渐明,山风暂息咆哮,银粟漫天飘飞。

    时近辰时,主道竹墙间的窄门一派寂静。七个少年郎照旧藏身东侧长巷,搓手搓耳,抱臂跺脚,不时探出脑袋,偷偷朝那窄门张看。其中一人耳尖,隐约听得大片嚓嚓的移动声,不觉左右看看,独自摸到后方拐角处,觑向西面。看清那声源,他神色一变,拽来领头的虬发少年,急指道西:“看那边——那是不是何叔?”

    余下几人听见这话,也连忙凑聚近前。相隔一条主道,西面屋舍鳞集、门户凋敝,一条长长的人龙穿行内侧狭巷中,那阔脸的何汉一马当先,其后各个扛锄绰耙,遥遥望去竟填街塞巷,黑压压一片。

    “怎、怎的有这么多人?”虬发少年惊道,“还尽带着农具!”

    “这……这我们几个也拦不住啊!”另一人慌起来,忙踮脚望南,“祐齐他们怎么还不来!”

    虬发少年脸色煞白,看那一条长龙渐渐停下,挤在蔽身的小巷间。何汉立在最前,似是说了些什么,而后一招右手,领十余个乡人拐出巷口,逼向主道。他们手无寸铁,那群抄农具的汉子却伏在巷里,愈拢愈紧。“不妙……”虬发少年直瞪瞪望着,突然左右开弓,使劲催推几个同伴:“快,快去——找不到祐齐就去找张婶!快去!”

    少年们一一回神,疾奔向南。

    窄门前一阵骨碌碌的声响,墙尖一抖,横作门扇的竹竿即教拉开。郑百户当先踱入门内,身后跟进三台辘车,俱拴满一车板高高的粮袋。他引辘车停放主道正中,恰迎上自西而出的何汉一行,雪幕中匆匆一瞥,已认出尽是壮年的生面孔。

    “怎地来这许多人?原先那领粮的呢?”郑百户问。

    何汉抬手,拦同伴住脚五步之外。飞雪迷眼,三名推车武卒一身白晃晃的铠甲,虽未持长枪,却也各挎一柄弯刀,双目直盯过来,面色不善。何汉目越郑百户肩头,暗估粮袋数量,又望向车队末尾——两个官兵并肩门前,将那窄门遮得严严实实,难窥其外。“他病了。”何汉扬声道,“我们听闻县里拨了赈灾的粮药,料想今日粮药也会多发些,便多叫了几个人来。”

    郑百户蹙眉未答,一旁推车的武卒却变了脸色:“浑说!哪来的县里拨粮!”

    “怎么没有!”马脸乡人挺到何汉身旁,“我昨日下晌在墙边听得一清二楚,说是县里拨了粮米下来,今日便要按人头发放,每人都有七两!”

    “放你娘的屁!”那武卒冲口便骂,“吃过脱粒的米没有?还甚么七两米,也不怕撑死你!再敢胡说八道,现下便砍了你那脑袋!”

    马脸乡人脸膛一红,还要上前再争,却听郑百户喝断:“好了!”他提一提枪杆,侧身让出那三台辘车,“今日的粮米尽在这里,药材还得再等一日。官府体恤你们,这回送的不是稻皮,尽是白米。天冷了,吃饱了便待屋里头养病,莫出来晃荡,省得再将病气过给旁人。”

    何汉与同伴碰一下眼光,叫上一人同趋近前,各把住一台辘车检看。那三个推车武卒让开身,各自退到车旁。

    粮袋打拴得紧实,何汉从顶上扒下两袋,掂起其中一袋,又去掂另一袋。他倏地抬起头来:“这些加起来顶多四石!”他两眼圆睁,看向对面武卒,“八千口人——四石米!每人还不足一两!”

    “镇北的一人七两,我们还不足一两……”马脸乡人趴在车边,周身打起颤来,“这哪是给人吃的……连只鸡也吃不饱!”

    “闭嘴!”车边的武卒喝道,“你吃过白米还是养过鸡?啊?自个儿连米都未吃过,倒晓得鸡吃不饱!再敢浑说,立刻捉去活埋!”

    “没养过还没见过吗!”何汉顶着一张红脸怒咆,“鸡多大,我们多大!一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凭甚么外头的一人七两,我们一人还不足一两!”

    “说的对!一样是人,凭甚么你们有吃有穿,我们就得在这墙里等死!”马脸乡人扑绕过辘车,一把揪住那武卒胸甲,“县里拨了粮,自也有我们的份!把我们的粮拿来!”

    “对,把我们的粮拿来!”

    “拿来!”

    余众尽皆发喊,冲开粮车拥上前,捉住几个官兵不放。

    “反了你们!”头先说话的武卒慌了神,按住刀柄左推右搡,“撒开——撒开!”

    两拨人正自缠斗,一个黄脸汉子跑出人丛,一头扎向墙间窄门。两个守门的官兵急忙拦住,争奈那汉子不要命地挣撞,竟自臂缝里望见镇北主道,眼里唰地涌出热泪。“外头有粮车——街上在发粮!”他颤声哭喊,“七两米……一人七两米!”

    “住口!”守门的官兵厉声呼喝,那黄脸汉子却好似失心疯,一个劲蹬踢、冲撞,目钉远方粮车,口里不停吼叫:“一人七两——一人七两米!”

    “住口——快住口!”

    四条臂膀阻他不住,那官兵高声叫骂,混乱间拔出腰刀。

    “七两米!七——”

    唰啦。

    赤血泼溅,狂呼戛然而止。一颗头颅摔落在地,蜡黄的面皮滚过遍地白雪,甩出一串鲜红血迹。

    “杀人了……他们杀人了!杀人了!”有人高叫。

    何汉双眼赤红,扭头冲西面嘶喊:“弟兄们——拼了!”

    “拼了——”

    破败的屋舍间呼喊震天,冯大竞率众冲出巷口,各个手举农具,嘶叫着狂奔而来。

    喧天的喊杀声骤然响起来,伏守门外的武卒蜂拥而入,横枪举刀,迎奔向前。何汉拔腿疾冲,避开挥舞的枪头,躲过劈砍的刀锋,奋不顾身撞上竹墙。视野一荡,墙面却屹立不倒。他急退两步,猛力一撞,再猛力一撞。

    背后喧斗震耳欲聋,何汉不管不顾,只一次又一次撞上前。他看见有人被掀翻,看见有人被搠倒,看见有人被砍下头颅……横飞的鲜血打在白地里,飘舞的雪花刺入口中,他张嘴疾呼、喉咙嘶痛,却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一个人撞到他身侧,又一个人冲过来……愈来愈多的乡人奔近前,嘶喊着、狂呼着,一次次撞向摇颤的竹墙。那高墙愈来愈歪、愈来愈矮,终于喀拉一响,轰然倒地。

    人群间爆发出狂乱的叫喊。

    何汉跳上歪倒的竹墙,胸中迸出呼号。人潮翻涌向前,涌向道上成排的枪尖,涌向大街尽头那遥远的、近在咫尺的粮车。

    镇南深处,那幢僻静的栅居门窗紧合,庖房中闷响不断。张祐齐用劲摆动身躯,拖背后水缸磕向墙角。缸侧已裂开一缝,冷水淅淅沥沥流出来,浸湿滑落脚边的蓑衣。张祐齐竭力一撞,只听哗啦一声碎响,胸前绳索一松,臀底登时冰冷一片。反剪腰后的手胡乱摸索,他抓起一块碎陶片,急促磨割那缚手的草绳。

    碎片锋利的裂边扎进掌肉,张祐齐心焦难顾,好容易挣出双手,连忙拔掉口中树皮,扑去扯割小弟的束缚。张祐安倒在水滩间,眼看二哥满手鲜血,吓得瞪直了眼。张祐齐割断绳索,将他拖到干冷的墙边,盖上蓑衣交代:“待在这里,千万莫出去!”说罢转身便走,撞开屋舍大门,奔进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张家栅居仅三里之距。

    张祐齐飞跑上竹梯,见得柴扉紧闭,顾不上叫门,侧过身便撞将进去。堂屋里昏暗如常,几个人影围立一圈,张婶也正趴伏席间。“祐齐哥哥!”周子仁头一个迎上来,后边司兴淇也挤出人丛:“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寻你!”他疾步走近,这才瞧见那血淋淋的手,“怎么这么多血?祐安呢?祐安没跟你一道吗?”

    张祐齐喘着气,一把抓住他手臂:“其他人呢?有人去竹墙那儿了吗?”

    “去了。”司兴淇忙答,“一早便寻不见你,何叔也不见人影……我们怕出事,便叫了几个同窗先去守着。”

    “几个人?”张祐齐紧问。

    “什么?”

    “几个……有几个人!”

    司兴淇尚自不解,一旁周子仁却明白过来:“大约有七八个。”

    七八个……七八个?张祐齐眼神发直:“不,拦不住……”他忽将同伴一拽,“何叔——何叔他们要跟官兵拼命!快——快叫人,我们要去拦下来!”

    众人脸色一白,一时竟呆在那里。

    张祐齐心急如焚,不及点清人数,扑上前便左拉右扯:

    “先跟我过去,先跟我过去!”

    几个少年让他扯回神志,忙你推我攘,随他急冲出门。司兴淇也如梦初醒,急要去叫人,却被刚站起身的张邺月拉住:“兴淇——你再叫些人,散去各条街道,提醒大家切莫出门!”

    “好……好!”司兴淇连连点头,话还未说完,人已跌跑出去。

    周子仁迈开脚:“我也去——”

    “你不能去!”张邺月抓住他手臂,“你是平民,这时候不能露面!”

    “可是……”

    “交给祐齐他们。”张邺月声线发颤,“不能连累更多人了。”

    周子仁一怔,回头对上她含泪的双眼,终于轻轻颔首。

    外间飞雪如旧。

    张祐齐领同伴疾奔雪地间,忽张得几个少年觌面跑来,上蹿下跳地挥舞手臂。“祐齐——祐齐!”其中一人高喊,“何叔……何叔他们过去了——”

    “他们带了好多人——怕是有一两百个汉子,还都带着农具!”

    模糊的话音钻入耳中,张祐齐膝盖一软,扑跌在地。七八只手急来扶他,他却自己挣爬起来,人还未站稳,又念着“快,快”,一面重迈双腿,沿小巷飞奔向前。

    掌心跳痛,视野震荡。张祐齐跣足狂奔,只觉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填满胸腔,近乎胀破胸膛。他听见远处的喧闹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杂着呐喊、尖叫和哭嚎,还有金属猛烈的撞击。

    他又听见脚下的步响。嚓嚓,嚓嚓,如同铁锹铲入泥地。

    脚步愈来愈重,双腿愈来愈沉。张祐齐止住赤足,任同伴一个个跑过身侧。

    “停下……”他张开口,“停下!”

    喝令回荡巷中,几个同伴回过头,陆陆续续停住脚。

    “怎么了?”

    “得赶紧过去啊!”

    入耳的声音各个惶急,张祐齐却僵立原地,面无人色地喘气。“退回去。”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分开几路,去告诉附近乡邻莫要出来,我们也就近躲避。”

    少年们面面相觑。

    “什么?”

    张祐齐抬起通红的眼眶,目光越过那几张朦胧面孔。他望见青灰的天,雪白的地。那天地也渐混茫起来。

    “来不及了……”他说,“全都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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