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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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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本章可用BGM:林海-死亡

    别漏了上一更~<hr size=1 />

    </div>  张家栅居前人声嘈乱。

    已近午时三刻,穹隆昏朦,寒风刮开篾席残破的边角,打在屋顶霍霍作响。几个单衣少年围聚檐下,跟前一张竹架的桌案堆满口袋,一只只鼓鼓囊囊,挤得粮衣记册卷叠一隅,墨砚无处摆放。门里一串又急又重的步响,张祐安拽着张秀禾奔出来,姐弟俩一齐拥近桌前,扒开口袋查看。

    “墙外扔进来的?”张祐齐一手抓笔、一手端砚,面对遍桌口袋,难掩诧异。

    拄仗的老妪正歇坐梯前,听言只应一声,挪侧过身道:“我就挨着窗子,亲眼瞧见它飞入来。”她举起竹杖比划,“隔几里一个,拢共飞进十好几包。我一想,官府送粮也不是这么个送法,便叫上这几个娃娃,尽捡了送来。”

    司兴淇也挤进人丛里,看张家姐弟手忙脚乱,索性两手一伸,扯开手边几袋道:“秀禾——这边!我看这几包都是药草!”

    张秀禾转过眼去,将手探入袋口一翻,内里果然是分拣干净的药材。“铜芸,甘草……”她眼光一亮,又扒开旁边的翻看,“是药,都是对症的药!”

    “还有白米!”张祐安跳起来,手揪两包最肥的口袋,急寻向二哥脸蛋,“二哥——两包,有两包白米!”

    未待张祐齐反应,另一边又有人叫道:“祐齐,里面有封信!”

    那少年绕过竹桌,捏一封书信递上前。米粘的封皮只字未题,张祐齐接过拆看,甫一展开信笺,便有满纸密字落入眼中。“明日午时,驻兵换防……”他低念,好一阵才仰起脸,望去桌案当中,“这些东西……是,是鲁老爹和学堂同窗送的……”

    “是双明他们几个?”司兴淇忙问,“他们放出来了?”

    “不,是住镇北的同窗……”张祐齐茫然的眼寻回信纸里,“信便是凡骐大哥写的……我认得他的字。”

    桌前几个少年互碰一下眼神。

    “这么多药草和粮米……尽是他们送的?”

    张祐齐不答,又将那书信从头细观一遍。“这信里还写……他们会再送东西进来,让我们明日午时派人去墙边上,缺什么也可告知他们。”他道,“鲁老爹说,最好将病患隔离照看……法子与张婶说的相类。”

    “这鲁老爹是哪个?”老妪在梯上问道。

    “便是前年张婶高热,好心施救的那位大夫。”张祐齐合上书札,“我们还未当面谢过他,他竟又给我们送粮药了……”

    侧旁张秀禾已归拢药材,扭头嘱咐小弟:“祐安,先将些米去庖房,请几位婶娘煮些热粥送去病舍。”张祐安点点头,抱一只米袋搁下地,又捡得墙边的秤杆和米勺,蹲定那袋白米跟前。“三姐,要称多少米?”他问,“一两……二两够么?”

    刚腾出一块写字的空地,张秀禾抹平记册,让他问定住身。“白米……一人要吃多少白米?”她转而去看二哥,“每日二两够么?”

    张祐齐也教问住,目光寻向对面,那几个年长些的亦干瞪着眼,各个默不出声。

    “尽是白米,老小每日三两,勉强充饥。”梯前老妪徐徐拄起身,“成了年的……四两才够。”

    四两?众人张向米袋,这时才觉出它口浅,软软兜敞在张祐安脚边,竟仿佛不比他脑袋宽大。“重症的要多吃些……”张秀禾盯住那米袋呢喃,“那就一人三两——不,重症的三两,轻症的二两五钱。”

    地上小儿点着头,舀出一勺白米要称,却左右摸不着秤盘。

    有那性急的钻过桌底:“我来!”说着便抢过秤杆,先提起一袋称量。

    余人聚凑近前。

    “够吃几日?”

    那拿秤的眯起眼,将砣绳拨一拨,又拨一拨,口里却不答话,转背夺了张祐安手上的米勺,将那勺白米抖回袋里,重新上钩。

    “……只够一日。”他放下米袋。

    “一袋一日?”

    “两袋一日。”

    案前几人早有预料,这会儿却依旧愕得口哑。惟有张祐安算不明白,两手拢那米袋在怀,抓一把微黄的米粒:“这样多的白米,只够吃一日?”

    那称米少年丢开秤杆:“只够一日。”

    四个字即将众人钉在那里,侧旁一阵点杖声挨近,也俱无知无觉。

    “是不是方娭毑记岔了,一人五钱便够?”司兴淇不死心。

    背后伸出根竹杖,啪地打上他脚踝。司兴淇吃痛一跳,听那老妪在后道:“那是白米,不是神米。五钱便连只鸡也喂不饱。”众皆回头,但见方娭毑掇条凳子坐下,竹杖朝脚边一点,“官府不是还发了糠么?先煮烂些,掺进粥里,对付三四日也够了。”

    “对,还有糠!”张祐齐省过来,“那少称些,先送一日的白米过去。”

    “我去拿糠!”人丛里立时有人奔进屋。

    “欸,谁先算个数出来?”

    “册子呢?先记上!”

    七八只手清出案头,又分摞起药袋称量。方娭毑坐观在侧,看他几个认药分袋、起秤报数,耳内乱嘈嘈一团,喉里却笑出来。“怕真是枢苩显灵,不仅阿月的伤大好了,还有中镇人给我们送粮药。”她感叹,“还得是你张家在。从前镇上发瘟,那尽是各掩各门,谁也顾不上谁的。”

    张祐齐拿笔蘸饱了墨,记下最后几行药名。“非是我家功劳。”他道,“那天夜里……我心中原也没底。可张婶说,我和大哥都是吃百家饭长大,一定要相信乡邻。我也是那之后才明白,大家本是好人,也都有好心,差的不过心齐罢了。”

    那老妪却望远岫长吁,摩挲竹杖光滑的手柄。“心是齐了,只可惜各个力弱。”她道,“雪一落,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打熬不过。”

    笔锋一停,张祐齐仰看叆叇阴云,口里呼出的白气飘散半空。

    “瞧这情形……今年定要落雪。”他自语。

    屋后隐约传来一阵争执声。那声浪愈来愈高,竟渐盖过头顶篾席的拍响,引得门首众人安静下来。“我去看看。”张祐齐站起身。

    司兴淇接过笔:“去罢,我来记。”

    屋舍后方,底栏前也依样支一张竹案,案头正设在窗下,随时可从内室搬递粮衣药材。张祐齐转过屋角,见得那搬接物件的同窗叉腰窗前,栏下记数的搓揉着脸,对面一个赤脚男子勾在案边,瘦伶伶的身子套一件杂补衣裳,仿佛细竹竿上挑一张破布,遇风即倒。

    “出什么事了?”张祐齐趋上前。

    两个同窗闷不做声,那赤脚男子却抬起蓬乱的脑袋:“我想……我想讨块麻帕。”

    他脸上髭须脏乱,露几片蜡黄皮肤,须发里一双眼睛望过来,目光似有些发直。听出男子话音哆嗦,张祐齐一定,细看才觉对方浑身打抖,双臂紧缠胸前,赤脚践着湿漉漉的泥地,足背烂疮红肿,直爬脚踝。

    “缺衣裳么?”张祐齐忙扶上围栏。

    栏下同窗放下搓脸的手,声色俱疲:“衣裳被褥俱已发完了。问他要不要柴禾,他又说不要。”

    张祐齐拿定主意:“那便先记下来。”他蹲下身,隔着围栏目询那赤脚男子,“阿伯,你住哪一户?今日先领些柴禾,往后有衣裳了,我们便马上送去。”

    却是叉腰的同窗答话:“问过了,他家屋子头几日也已经让出来,现下住的苗婶家。”他背贴围栏蹲下,歪着肩冲身旁人耳语:“方才已让人去叫苗婶,一会儿便来。”

    张祐齐听罢不言,又朝赤脚男子瞥去。

    “不缺柴,”对方还望着他,“我只要一块麻帕……就一块。”

    “一块麻帕能做甚?”栏下少年已失耐性,“说了没有,你偏不听,给你看记册又说不识字。二人为公,我们还能诓你不成?”

    男子神情恍惚,只勾紧身子杵在案前,冻得青紫的嘴唇开开合合,嘟囔些含混字音,实难听清。三人正难理会,忽听左巷里一连叫唤,竟是个妇人赶将过来,胸前缚两条草结的绳带,背上却不见婴孩,空一个兜袋甩在脊后,七颠八倒地摇摆。

    好容易奔停赤脚男子跟前,那妇人直喘粗气。“怎地跑这儿来了?”她咽着声道,“头先已告诉过你,莫说帕子,碎麻布也缝作衣裳了,那里还有剩的!”

    那男子痴看栏上,也不知可曾过耳,嘴里只念:“半块……半块也行。”

    张祐齐只好问那妇人:“苗婶,这是怎么回事?”

    苗婶平住气息,眼神移向那男子。“他爹娘都没了。前日便说要打条麻绦带孝,争些将衣裳也扯坏。”她面现为难,“我说这衣裳净是大家赶制的,撕不得,须得好好穿着。谁想他又四处讨帕子,说是系一块在腰里,也算尽个哀思。”

    她有意轻答,赤脚男子却浑不在意,仍自朝栏上道:“只要半块……”

    那目光痴得剜肉,张祐齐避开眼,少刻又望回去。

    “对不住,实是没有了。”他道。

    对方干立着,哑了声。

    “回去罢。”苗婶扯他衣袖,“二老省得你念着的。”

    男子惘惘不应,任她扯转身子,亦步亦趋别往左巷。张祐齐立起身,不觉跟到屋角寻望。

    那背影深入巷里,好似苗婶背后另一口兜袋,摇摇摆摆,空空荡荡。

    又是一夜雹打雨落。

    四下静得仅闻雹声时,张祐齐睁眼躺在被里,翻覆难眠。飞雹哗啦啦敲击房顶,四壁俱颤,震天般响动。梁顶漆黑一片,他怔看许久,悄爬出被窝,摸黑裁下一角被罩,又寻针线胡乱缝紧豁口。

    小弟蜷在被底,还打着细细的鼻鼾。张祐齐趴伏榻前,将那角被罩仔细抹平,压进草扎的枕下,才往手心呵一口热气,钻回被里。他一身冰凉,蛰得张祐安缩躲一下,胸口露出窄被。张祐齐只好支起身,替小儿掖紧被角,贴向他热烘烘的后背。

    翌日一早,天色微明,内室碗烛仍未点起。睡梦间听得起身的动静,张祐安也爬将起来,四处摸寻冬衣。“祐安,记得苗婶家么?”头顶递来一团物件,“她家有个伯伯,昨日来讨过麻帕。你晚些去一趟,把这个送与他,再看看他那儿柴禾可还够用,回来告诉我。”

    分辨出二哥的声音,张祐安揉一揉睡眼,认得面前是只旧药罐,不过拳头大,一小片方布半裹在外。他倦打个哈欠,答声“好”,揣那药罐入怀。

    苗家屋舍偏坐主街北端。

    呷过早上一碗烫茶,张祐安一路飞跑而来,裤脚满溅泥点,肚里热水将身躯荡得发胀。他攀上竹梯,叩一叩紧合的柴扉,半晌不见应门,才又使劲叩响几下。身后远远传来呼唤:“祐安,祐安——”张祐安回过头,见邻户走出一个妇人,扶在自家梯上高声道:“她家的不是一早出去烧饭了么?你拍门做甚?”

    朔风迷眼,张祐安瞧不清她面孔,扬起声答:“二哥说她家还有一位伯伯!”

    “那怕是睡了,你望窗子里看看!”

    “欸!”张祐安应下来,摸着墙绕到屋后,寻见篾席封死的窗框。那窗开向北面,躲在檐下前眺,只望得一截窄长的天,还有又高又尖的竹墙。张祐安不敢叫唤,踮起脚,从窗里扒开一缝,往内挤眼觑看。

    屋子里昏昏蒙蒙,似有人影立于当中。他瞧不真切,只好再将那缝隙扒宽。一斜暗淡天光打进屋内,擦出两道红肿皮肤,满结冻疮,悬在半空。

    循那皮肤望上去,张祐安一个缩颤,跌坐下地。

    -

    时至月末,山中草折生寂。

    南山西面泉流近竭,溪壑乱石间架一座栅居,半面屋宇高悬枯水之上。李明念翻进檐下,窥得北窗高高支起,窗棱边露一角桌案,彩描的雁鱼铜灯燃摆案头,旁置一只素布包袱,伴灯影飘飘,却不显人息。

    “瞧够了便进来。”窗里响起人声,“替你置备了冬衣,正好拿去。”

    李明念纵下屋梁,落脚窗外。

    “我不穿花里胡哨的衣裳。”

    “是你惯穿的。”李景峰端坐案前,细阅手中账册,“看你脚上那双还结实,便未买新靴。”

    满腹狐疑难解,李明念捺住语刺,只不去碰那案头包袱。

    “银子不够。”她道。

    一只钱袋抛将过来。李明念稳稳接住,扯开绳口一看,竟是满满一袋碎金。她估出数目,也不看灯下那包冬衣,揣起钱袋要走,却听窗内人启声:“如今瘟病之事传开,乡民恐慌,尽皆囤米存药,镇上粮药之价已然溢涨。采买药材,须得去外乡。”

    李明念顿住身。

    “我知道。”

    李景峰翻动账册,自始未从那账目里抬头。“神诒,野苹,四象。此三镇皆发疫灾,邻乡药价亦已波动。”他道,“去大横罢。人手不够,可叫上席韧和阿鸿,再从剑阁调两个门人。我已打过招呼,近几日他们不会有差事。”

    贴襟的钱袋竟有些发烫。李明念回望向窗。

    “你有什么目的?”她问。

    指尖拨在页缘,李景峰转过脸,与她隔窗相视。

    “你又有何目的?”他问。

    溪石间流水涓涓,细微的击石声轻振地板。两人僵持迂久,终是李景峰敛回目光,拣过另一本账册摊开。“我不过安排钱财人手,举手之劳而已。”他拾笔蘸墨,“你却为张家人夜闯印府劫囚,还与父亲顶撞,惹他明令除你影卫资格。如此举动,已属不计得失,豁出性命。”

    李明念还盯着他的眼。她有一瞬错觉,仿佛自己从未看清他的脸。

    “影卫之事我会另想法子。”她转开话锋。

    那人眼帘半垂,一双瞳仁藏在眼睫下,只随笔杆而动。“入阁或者还可钻阁规的空子,可门人择主立契,却尽由父亲裁断。你心中应当有数。”他笔锋不歇,“你已自毁姻缘,又再无脱籍之能。可曾想过将来退路?”

    灯火在轻细的水声间颤动。

    “我原就没有退路。”李明念开口。

    李景峰住笔,似欲抬眼,却如旧落目账面之间。

    “初雪在即,今冬也会极冷。”他道,“换上冬衣罢。”

    枯泉渐咽,山林中乱树丛生,遍地折枝败草。

    李明念穿过林丛,堪堪踏上山腰石梯,即望峰顶云峦倒悬,飘雪似屑。她驻足而眺,漆黑的阁影犹立石梯尽头,笼住荧荧灯辉,飞雪间明明灭灭。

    点点凉意扑眼,李明念随风旋身,极目山脚。煌煌火把围封镇南,内侧一圈竹墙远若黑线,一条南北主道贯穿当中,倒似玄盾阁高墙合围、头尾相对,空余那截狭窄山门,挂两盏油灯,照亮她脚下直通山顶的孤梯。

    南山高阔,却只有这一条道路。

    风雪寒切,两柄横刀颤摆腰侧。李明念只手按住,跳下石梯,折向自己那幢竹屋。

    栅居林影掩映,一条五尺人影候立檐下,宽长的袍袖翻飞不住。

    李明念停步竹梯前,看那人欠身行礼:“深夜叨扰。不知小姐明日可还要去镇南?”

    “有话直说。”李明念道。

    巫重阳摸出襟内一封书札,斜插入脚边包袱。“镇南之事,小女在县府亦略有耳闻。”他脚步未动,只拱手将那包袱递上前,“这是小女给张秀禾的书信,还有她托我置备的物件。请小姐代巫某转交。”

    掠一眼他斜倚在旁的铁伞,李明念近前接下,扯开包袱查看。

    尽是补气吊命的山参。不对症,却也用得上。

    “她在申家情形如何?”她看着那山参。

    “多谢小姐挂心。县府尚无疫情,采琼在申家一切平安。”

    “我问的不是这个。”

    巫重阳直起身,鬓间几缕灰发拂过眼前。“衣食无忧,合家无虞。这便是为父平生所愿了。”他答,“小姐若记挂,还请多多去信罢。小女定会欢喜。”

    李明念拴紧包袱:“她本不必为这样的事欢喜。”

    檐下人一笑,捡起铁伞撑开。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小姐是聪明人,应当更明白这道理才是。”

    漫天玉屑打旋,虽在深夜,却似白天。李明念背起包袱,拾级而上。

    “有人却道我夯。”她道,“蠢夯一世,便一世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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