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夜里刮起寒风,吹落檐上雪重重砸向地面,不一会就下起了雨雹,打在青瓦上咚咚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阵势和那夜疾风骤雨一般,让人心悸,就是在梦里也不安稳。

    明傅瑾已经很久没梦见过碧竹的养母,却不想在今日又梦到了。

    梦里的惊雷刺破黑夜,在泼天大雨中,他看见那个陪伴七年的奶娘被乱棍打死,鲜血蜿蜒满地。她说:“小姐别怕,奴婢在天上保佑你。”

    他记得当时害怕和惊慌的心绪,也许在冷雨中也参杂了泪水,在眼前扑面而来的夜雨中,记忆犹新。这是明府后院的小巷里,身处梦中作看客,冷眼旁观,审视着发生的一切过往。

    这日是明府小少爷的生辰礼,乃明老爷最宠爱的姨娘所出,虽为庶子但也算明面上的第一个小少爷。府中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喜气洋洋,大多都是明府生意往来的市贾。

    明傅瑾很清晰地听见他娘的叮嘱,“今日府中办喜宴,你待在后院老实点,不要去前厅闹事。”

    当时,他年仅七岁,乖顺懂事,知道府中没有一个人喜欢自己,去前厅也只会白给人家看笑话,丢了脸面会被娘亲打骂,所以压根没打算去前厅。

    喜宴办得很盛大,府中上下都在忙碌,他娘也去前厅招待客人,走之前把他关在  卧房里。明府正夫人所出的“嫡长女”就这样被关了一天,所有人彷佛都忘记有这个孩童的存在。

    从清晨到傍晚,小明傅瑾只吃过两块冷掉的芝麻酥饼,滴水未进。天色渐暗,前厅的喧闹隐隐传到后院中,他蜷缩在角落里,竭力捂住抽疼的肚子,饿到头晕眼花,恍惚间,一阵肉香从窗外飘进来,丝丝缕缕勾人肠。

    入梦的看客站在帷幔后,静静看着,无动于衷。咫尺间隔着十三载光阴,弱冠之年的明傅瑾无声望向正值龆龀的自己,忍不住想:真是可怜。

    小明傅瑾太饿了,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搬走桌边木凳放到墙角,爬窗溜了出去。他不敢去前厅,那里人太多,于是带着一身摔出来的淤青,悄无声息地跑去后厨找吃的。

    后厨管事都不在,灶上还热着一锅鲜美的鱼汤,灶台另一边放有几层蒸笼,冒着暖和的热气。小明傅瑾走过去,仰头瞧了瞧灶台,自己踮起脚也打不开最上面的蒸笼,只好在后厨的角落里搬起一根木凳踩上去。

    在明傅瑾小时候的印象里,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馒头,柔软清甜中带有桂花香。面点师傅捻出各种花样,枣花石榴的样式染上异彩,而摆放中间的小寿桃更是惟妙惟肖,让他惊叹不已,忍不住又吃了两个寿桃。

    小明傅瑾自顾站在灶台边狼吞虎咽,却忽视了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等手中的花馍猝不及防被抢走时才反应过来,慌乱间一脚踏空,在摔倒时撞进了温暖的怀抱中,吓得尖叫出声,“啊!”

    而这声尖叫响过一瞬就被人捂在嗓间,抱着他的人冷静中带有慌乱,贴耳低语,“小公子,待会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出声。别怕,奴婢定护你安全。”话音刚落,后厨房门便被人粗暴地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随着叫骂声而来的是一阵蛮力推拉,紧接着,小明傅瑾和护着他的奶娘被强行分开了,他重重摔在地上,在剧痛中听见奶娘说:“是奴婢贪嘴,教唆小姐和奴婢来厨房偷吃的,一切与小姐无关。”

    小明傅瑾愣住了,看到那些人粗暴地把婢女拖出去,没了踪影。回神只在一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后立马追跑跟上去,豆大的雨珠直直迎面打来,后院的路仿如怎么都跑不完。

    他见过那些被拖出去地的下人,后来都死了。那么,陪了他七年的奶娘也要死了么?

    孩童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后厨院中,看不到那棵树下白衣伫立的明傅瑾,也不知道追上去的那个前方,将发生何事。

    这样的梦境已经不是第一次,起初那几年,午夜梦回的孩童哭嚎总能把他惊醒,只眼下透过敞开的房门,那三两个滚落在地的花馍早已染灰。

    明傅瑾淡然地收回视线,缓缓吐出几字,“一片狼藉。”随后转身,朝孩童离去的方向走远。

    那扇小木门开着,跨过去便是明府后院的小巷,再往前走一炷香便是坊市喧嚣,但十三年来,他从没跨出去一步。明傅瑾沉默地停在木门前,任由暴风骤雨捶打在身上,耳畔是惊雷炸响,众人乱骂和孩童啼哭。

    他在湿冷中闭上了眼,脑海中是一片血海。

    那扇门后是一地蜿蜒的血水,认下一切罪责的奶娘被摁在地上,乱棍无情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一声一声打在跌坐一旁的小明傅瑾心上,痛到泣血。

    他的奶娘至始至终都不曾开口求饶,苍白的脸上竭力绽开一抹笑,一如初见那般低语,“小公子,别怕。”

    浓墨般的夜色下,他看到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逐渐闭上,在往后的十三载中,不曾再出现那道能够温暖心扉的光。

    “轰咚!——”

    这一阵雷鸣宛如天崩,震得人惶惶不安,心悸不已。

    明傅瑾从腥甜浑浊的梦境惊醒,内室昏暗隐见微薄天光,血雾褪去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在浑身冷汗中,听见外间的人轻声说:“明傅瑾,你又做噩梦了。”

    静静任由四肢血液回暖,他躺了片刻才答话,声色喑哑,“你要去上朝了?”

    对方似乎穿好了朝服,腰间的组佩撞出清脆声响,像雪地里惊飞的鸟雀。她避开不答,客气有礼中带有敷衍,“时辰还早,你再睡会。”接着脚步声往外走去,不一会又安静下来。

    内室静得可怕,他失神望如虚空看了一会,失笑间顿觉百无聊赖,只好借着天光坐起来,拿起放在一旁的衣裳穿好,披了一件大髦往绿筠轩走去。

    在前厅用完早膳,卫云远便出了府。夜里降了一场雨雹,把府门前那条青石长街盖了一层冰,堆积起来的雪层能过半膝,路不好走要提前出门。

    也是天公不作美,瑞昌帝病了半月余才开朝,结果遇上这般天气,再加上昨日东城门流民□□一事,可见今日朝上又是一场争闹。

    午门外聚集了不少官员,交头接耳便知昨日之事已是人尽皆知。被公然行刺的威远侯自然也少不了被众人一番打探和审视,但卫云远镇定从容,时不时假咳几声,装一装病秧子,却不想惹得右相起身走过来。

    右相行如松骨,步履稳健,说话语气不急不徐,“寒气深重,威远侯当多注重身体才是。老夫府上有一副药方子,散朝后随老夫去府上取便是。”

    瞧着他不似作假,这番举动却不知端倪,让那些闲谈的官员纷纷侧目过来,神色各异。卫云远心中狐疑,而面上不显,“下官多谢右相。”

    这位右相在她爹口中可是一只老狐狸,特别不受待见。两府间平日里也无走动,此时突然关心她的身体来,反倒看不明白了。

    “老夫听闻昨日威远侯在东城门遇刺,可有大碍?”右相位高权重,见过大风大浪的场面,眼下那些打量目光压根不入眼,丝毫不在意。

    压根没想到右相竟是为了此事而来,卫云远顿感诧异,但转念一想她是知情人,知道的实情定然比流言蜚语更真确,“并无大碍。下官也未曾预料会发生刺杀之事,只是可惜那些惨死贼手的无辜百姓,白白丧了性命。”

    她说得滴水不漏,模棱两可挑不出错,右相听完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两人离得近,一个是开国功勋,朝堂重臣;一个是将门之后,投闲置散。这般站在午门外,自成一种景色。

    片刻之后,宫门开,领路的宦官走在前面,身后百官肃穆,深知今日朝堂必有腥风血雨,但任谁都未曾想到竟是雷霆之怒。

    瑞昌帝一上朝就摔了奏折,“东律门流民□□之事,诸卿有何想说的?”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先帝末年间流淌成河的血记忆犹新,百官瞬间屏住气息,不敢做出响动。朝堂漫过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殿外刮起的狂风。

    “好啊,个个都不说!”瑞昌帝坐上龙椅,目光如炬扫过底下垂头站得笔直的臣子,怒火中烧,“来人,将工部尚书押上殿!”

    年初颁布的赈灾之策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加之给威远侯府的赐婚确实奏效,才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结果,养的这群满朝臣子就捅出这桩篓子来。

    帝京四周的乡县赈灾棚户,一夕间全塌了,近万条无辜百姓的性命就这样死在天灾人祸之下。他自认勤恳为民,但藐视皇威就是在欺辱帝王的颜面。

    工部尚书被押上来时,已经瞧不出原本的样子了。一身乌黑脏乱的血衣,蓬头垢面伤痕累累,脖颈处戴有枷项,手腕和脚上均加镣铐,被禁军宛如死尸地拖上来,狠狠砸在地上,出言是一句高呼——“陛下,臣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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