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

    身长约摸八尺的男子一袭青衣雪髦,瞧着似乎而立之年,眼下扑倒在双鬓花白的右相怀中,哭得分外委屈,宛如有天大的伤心事。

    两人被这一出打得措手不及,棋盘被撞翻倒地。

    卫云远一时间愣是没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望向满地散落的棋子,接着看到右相习以为常拍了拍男子的后背,轻声道,“衍儿莫哭,阿爹等会就去把鸟雀都赶走。”

    “阿爹此处还有贵客,衍儿再哭的话,要被那位哥哥笑话了哦。衍儿去找娘亲玩,好不好呀?”右相无奈地低叹一声,言语轻柔哄着男子,一边调整姿势,用手帕给对方擦眼泪。

    几个时辰前在早朝上忠言谠论,刚正不阿的权臣右相蔡娄,此时就是一个慈父,耐心地安抚被鸟雀欺负的长子。卫云远回过神来,无声地喝着茶,若有所思。

    早年曾听右相蔡娄的正夫人生育一子,却是个痴傻儿,只有开蒙之智。蔡娄寻求天下名医,皆无办法,无奈之下只好又纳两房妾室,可这么多年来膝下依旧只有这么一个痴儿。她爹当年还感叹过蔡娄子孙缘薄,现在看来倒有几分如实。

    那位男子低声啜泣,时不时抬眼看过来,泪汪汪的眼睛配着那副壮硕身躯,望得卫云远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从背脊爬到指尖。

    “阿爹谈完公事,记得帮衍儿捉鸟雀。”男子恋恋不舍地起身,走之前仍不忘礼数,朝卫云远屈身行礼,“衍儿情急失态,还望哥哥不要笑话衍儿。衍儿告退。”

    卫云远连忙起身辞礼,“尊公子客气。”话音随对方远去。

    一地狼籍无法继续下棋,右相蔡娄缓了气息,忍过一阵疼痛站起身来,带着歉意道,“犬子莽撞败了侯爷雅兴,还请侯爷莫要生气。”

    “右相言重。”卫云远推笑道,“下官叨扰相府未曾尽到礼数,实在心有愧意。”

    这番场面话说得体贴,按常理登门右相府,当有拜帖和上门手礼,但事出有因其实不用在意虚礼。

    蔡娄面色从容,垂眸扫过散落的棋子也只是蹙眉,随后转言道,“那副药方在书房,侯爷可去前厅等老夫取来。”

    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转到正题,卫云远暗暗松下一口气,总算不用再下棋了,“下官多谢右相。”

    出了水榭后,有仆人在前引路,她跟随其后在前厅等了片刻,见右相拿了一个木盒过来。木盒通身漆红,流云般的纹理搭配镶金包边,很是华丽。

    蔡娄把木盒递给她,风轻云淡的动作宛如那木盒是一根萝卜,“药方在里面,煎药的方法里面也有。侯爷是国之肱骨,且要多保重身子,日后朝廷还需侯爷建功立业守边关啊。”

    “下官多谢右相。”卫云远顿时觉得手里木盒重千金,“大人为国事鞠躬尽瘁,更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自然。”右相蔡娄说:“老夫送侯爷出府,请。”

    他执意要送,卫云远也不好推辞,等走到府门马车前,才听见对方刚才欲言又止的话,“侯爷可曾想过,拿回兵权?”

    这话后面的尾音又低又轻,但她还是听清了,心中顿时绷紧一根弦,“下官是陛下的臣子,定然听从陛下的指令。不知右相这话何意?”

    右相蔡娄平淡道,“侯爷,有些事需在人为。药方已给,侯爷请回吧。”话音一落便不再开口。

    卫云远敛住眼中狐疑,躬身辞行,“多谢右相相赠药方,下官告辞。”不管怎么样,对方相赠药方本是好意。

    威远侯的马车等她上车后便启程,慢慢朝侯府驶去,卫云远坐在车内,盯了一会手里的木盒,随即打开锁扣。

    入目是一颗人参,瞧着年份不低。在人参下面压着两张纸,一张写的确实是治疗咳疾的药方,而另一张则写满了半页纸的人名。

    “这是,”卫云远将木盒放到一旁,拿起那份名单仔细看了一响,心中大憾,“西京大营各所校尉的名单!”

    给她西京大营各所校尉的名单,到底是想干什么?这份名单除了人名外,再无任何线索,难不成蔡娄想收拢她?

    卫云远将名单上的名字牢记于心,接着面色不改地把这张纸丢进车内的火盆里,冷眼望它被火舌舔舐殆尽,化为一捧烟灰。

    威远侯府从不做他人的党羽。党争,她必不可能参与其中。

    花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府上,卫云远抱着木盒径直去了书房,未曾想书房外正巧碰见明傅瑾握着手炉走过来。

    “妾身有事想和侯爷商谈。”明傅瑾说,“这是后厨熬制的姜汤,侯爷在外容易受寒,喝了暖身子。”

    瞧着碧竹手里提有食盒,估计里面装的便是姜汤,卫云远想了想道,“多谢夫人。”随即伸手接了过来,“你去忙吧,不用伺候。”书房重地,她一向不喜欢无关人靠近。

    碧竹也知侯爷的习惯,送完姜汤便行礼离开。

    推门进书房,不用在外吹寒风自是暖和不少,正巧大管家送了盆火过来,一下子格外舒适。

    卫云远把木盒交给大管家时,嘱咐道,“药方拿去给戚老,盒子和人参入库房。再从库房里取一些回礼给右相府送去。”

    大管家一听甚为诧异,他家侯爷何时同右相交好,连礼品都拿回来了?左右想不通,也得应道,“是。”

    他记得老侯爷在边关时,可没少数落右相的坏处,眼下受了右相的礼,也不知是好是坏。

    明傅瑾坐等了一会,见所有都离开后才说:“我要去明月商行,在汉和边停靠的那批货商,被抢了。”

    “咳咳,”卫云远一口姜汤呛得嗓子疼,连忙放下碗,惊问,“被谁抢了?派去的侯府侍卫呢?叫戚白过来!”接着安抚道,“你先别急,让大管家安排府兵护送你去,一路小心。”

    除了要出府,他还有一件事得和卫云远说,“被抢的那批货商运送从南边来的药材,按照契约规定,明月商行得赔钱三千两银子。我目前没有这么多银子,还请侯爷走个私账。”

    之前教她下棋赢回来的一千两银子压根不够,明傅瑾还需要凑足两千两,他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卫云远被对方这副狮子大开口震惊到无语,声音拔高道,“三千两银子?!你们运的是什么药材?!”

    南边能有什么药材这么名贵?怎么不去抢钱!

    “药材只是借口。”明傅瑾也知道一下子拿出三千两确实不容易,索性低声透了底,“货商实际运的是在姑苏发现的上好太湖石,以及名家真迹字画。给帝京李郎中府上寿宴的贺礼。”

    卫云远多问了一句,“哪位李郎中府?”

    见她仍是犹疑,回想起韩叔信中的话,明傅瑾说:“据说是城南的李普郎中,好像在朝廷任有官职,是个什么考功司的上官。”

    他没踏入朝堂,自然也不清楚这些尚书郎中具体是个什么官职,当时韩叔在信里提了一嘴,正巧也记得住。

    大铭朝一部四司,考功司设在吏部之下,负责考察文武百官功过,特别是对于帝京外的地方官,政业功绩尤为重要,涉及来年是否能够提升官职,调任京官。这些年朝局越发混乱,太子和三皇子的龙争虎斗导致官员时起时落,有些人难免起了心思。

    虽没接触到吏部,但在官场潜藏五载,也能看懂不少阴谋诡计。卫云远记得那位李普便是考功司的上官,任从五品官职,别小看这个从五品,眼下论起来比她这个从一品还要好使。

    “成。本侯可以走私账,划三千两给你。”卫云远沉吟道,“但是,本侯要知道是谁运给李普的贺礼。”

    按照江湖货商的规矩,寄运方和收货方的名讳是不能随意让外人知晓,可眼下斟酌损益,他既然与侯府上了一条船,基于契约书的利益关系,透露几分也无妨。

    明傅瑾想了想,应肯道,“成交。待我查明之后,自然会给你说。”话落之后便起身要走,却未想被对方叫住,“等会,签字据。”

    只见卫云远从书架上拿出纸和墨,砚台一开,笔锋行云流水地落下几行字句,写的是明傅瑾借款一事,“过来画押。”

    那上面确实没有趁火打劫,瞧着也无错处,他毫不犹豫地签字画押,“多谢。”三千两,确实是不小的数目。

    卫云远拿着新出炉的字据,赞道,“爽快。三千两在账房,你可以随时去取。”

    眼下凑足赔款的明傅瑾没有多待,匆匆往前厅走去,明月商行那边还得他前去稳住韩叔。

    在明傅瑾走后,戚白倏地从屋梁上跃身飞下来,悄声落地推门进书房,一进去就被问住,“明月商行那批货何时被抢的?”

    “前日。在鹿城郡被流寇抢的。”戚白补充道,“今早收到的传信,派去的侯府侍卫死了两人,三人受伤。商队损失货物近半数。侯爷,咱们可要派人前去接应。”

    “不用。”卫云远说:“先看明月商行那边的动作。”明傅瑾拿了三千两。断然不可能全赔给姑苏,这人是个奸商,怕是其中一部分钱财另有用处。

    戚白见她确实没有援助之意,于是顺口汇报了昨日查到的线索,“侯爷,那张染血的手帕,在宫里钓到鱼了。”

    等了这么久,蛇终于舍得出洞了。卫云远迫不及待地问,“是谁?”

    戚白说:“是三皇子身边,荣贵嫔的宫婢彩月。”

    容贵嫔早在凤清园家宴以企图谋害皇子之罪,被瑞昌帝下旨处死了,怎么又牵扯出来了?而且还和华崇宫的三皇子牵上了关系。

    卫云远直觉这背后定然藏着不少秘密,“审问出来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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