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千叶游乐场,一孩哭,孩孩齐哭。

    具有传染力的哭啼声回荡开来,让除了织田作之助之外的家长们手忙脚乱,各显神威。

    见识到小孩哭声的威力,着实令带小孩经历实属浅薄的织田作之助,大开眼界。

    他捂住大半个月才能领出门溜达一次的女儿的耳朵,不忘叮嘱句,“不要学。”

    一无所知的世初淳,趴在养父的肩头,一口一口尝着新到手的甜筒,吃得津津有味。

    失去食物自由之后,方晓得以往吃腻了的美食有多么地珍贵。

    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在原地奔跑,有了别人的子女做比较,织田作之助方才知道自己家的孩子有多么地特立独行。

    他的女儿对儿童们热衷的玩具不感到好奇,也不热衷于在沙地里玩泥巴、堆沙堡——甚至十分地抗拒。每次他要放她下去,她都死劲扒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弄自己进沙地。

    其他的孩子小小的躯体里,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他们哭嚎起来能震得天地响,动起身势要搅个天翻地覆。他的女儿表现出的形象则是安静的、内敛的,乃至于对于正该处在好动年纪的孩童来说,过分地懒散了。

    他曾试着多次走到道路尽头,蹲下身,弯着腰,张开手示意,让女儿自己走过来。

    顶着大太阳,被迫走了几百米的小孩身心疲惫,偏拿想一出是一出的家长没有法子。她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走到织田作之跟前,额头抵上他的肩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是想要回家躺着了。

    女儿顶多在他睡觉翻身没留意,压到她,且压得她喘不过气时,才会发出“嗯嗯——”的声音。

    他没醒就推推他,推不动就拍拍他的脸,全部法子失效了就抓了把他的脸,争取把他弄醒。

    小孩子的指甲没有修剪,划过织田作之助的脸庞,留下一道痕迹。

    与他的工作类型接近的人员,在池袋地区活跃的搬运工塞尔提·史特路尔森,打字问他,【脸怎么弄花的?】

    他回答,女儿挠的。

    塞尔提惊得险些摔了手机,【真看不出来,你竟然结婚了。你太太呢?】

    他说:“我没有太太。”

    塞尔提:【抱歉!戳到你的伤心事了,请节哀顺变!】

    此后,偶尔能谈两句的邮递员,在异国的无头骑士眼里,更新词条为“年少成婚,丧妻,还孤身养大哑巴女儿”的励志人选。每每见他,时感伤怀。

    被误解了的织田作之助“哦”了一下,也没有去追究为什么对方要他节哀顺变。

    找了个休闲的假期,织田作之助起身,给女儿修剪指甲,免得她划伤了自己。

    世初淳十根手指头的指甲是剪光了,但个个剪到了肉里,争不如不剪。

    十指连心。受痛之余,世初淳要甩手,手被擒住了。她抬腿蹬,腿被夹住了,用脑门顶,撞得她脑壳痛。

    她所有的反抗全被养父四两拨千斤地消解了,到头来只能瘪着嘴,难过地瞅着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小小口地呼气。

    好心办坏事,织田作之助打量着自己修剪出的坑坑洼洼的成品,领悟到预定的计划与操作实践中间,横隔着相当距离的出入。他出门给女儿购买卡通样式的创可贴,给孩子贴上。

    他不明白怎么小孩子都是这般的脆弱,需得家长敬小慎微地呵护。仿若离了他就会凋零的花朵,失了他就会枯萎的草叶。

    织田作之助从有记忆起,就在从事黑色产业链。

    他风里来,雨里去,承受过比这尖锐一千倍、一万倍的苦楚,神色也没变动过一丝一毫。

    因而不能理解,也没办法体会女儿的心情。至少,现在的他是做不到的。

    看女儿恹恹的,不大想搭理自己的模样,织田作之助心里头有股奇异的感知。似乎有什么毛毛的,刺刺的东西正在萌生,带给他不可名状的感觉。

    是幼稚雏鸟初次生长出了柔软的羽翼,冷情冷性的暗杀者察觉到了未明的心绪。

    他捉着孩子的手贴在嘴边,效仿着女儿的样子为她呼气。暗沉的发色形似老窖子内封存着的酒液,一经发酵,就会淌露出历经沉淀的醇香。

    旁者若是听闻过织田作之助的威望,就很难想象这个人会在炙手可热的暗杀者热潮里,急流勇退,也绝对不能相信他会在个人的职业生涯抵达辉煌前,毅然决然地退场。

    而那些都不重要了。

    过去与现在划着明晰的边界,金盆洗手的他也不准备重操旧业。

    狭小、破落的出租屋内,织田作之助头一回认识到,收割人命是比修剪指甲容易的。

    他抚慰着因自己而受创的孩子,未曾明悟正在内心深处悄然无声地滋长的,是他先前从未有过的怜惜与爱意。

    替女儿修剪指甲时,他只认识到,即使世初淳安安分分地由着他剪,他也怎么也掌握不好分寸。就跟他另外采用的照看女儿的方法一般,他总是会无意间弄伤了自己的孩子。

    小孩子实在是太娇气、太软弱,也太容易受伤,是半点也经不得碰的。

    假若赛尔提能知晓他的心声,肯定会表明大人也经不起这种碰法。

    织田作之助和赛尔提虚心请教带孩子的方式。身着一袭黑皮衣的女性,听完全程,用手机打字:【你女儿脾气挺好的嘛。】

    要是搁其他人家的孩子,被压到的第一时间就会踹醒家长了。哪有后面那么多的糟心事。

    父女俩的日子过得穷嗖嗖,苦哈哈。

    织田作之助上班,世初淳就待在家里。

    她百无聊赖,身体又小,干不来什么家务,只能仰望着天花板发呆,靠漫无目的的思考打发拉扯成丝线的时间。

    在人群中孤独,独处了默寞。

    织田作之助在家,她会受苦。他不在家,她会思念。真是奇也怪也。

    也是,人与人相互干涉,哪里有对她有益的照单全收,对她不利的排除在外的道理,也只能全部忍受。

    就像被生下来一样,有太多太多的事,毫无办法,只能自己去调节心情,坚忍。从而明了人活着,意味要经受痛苦。所谓美好,只是挂在驴前头的胡萝卜,驱动着人前进,吊着胃口。

    无聊的尽头是睡觉。睡觉能缓解百分之五十的压力。也仅仅是缓解,没法消除。只有睡得人事不知时,人才会抛却现实里的千钧重担,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做恶梦的话就是另一个层面上的重担了。

    旁的孩子睡觉,是数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世初淳睡觉是数一只老鼠,两只老鼠。

    这不,又有三两只老鼠打壁橱里探出头来,半点也不怕生。

    其实这个可以完全谢免。她没有要它们与自己作伴的意思。

    咳,纠正一下。织田作之助上班之际,屋内除了她一个人之外,还有一群老鼠、蟑螂和蚊子。

    他们居住的居民区环境恶劣,人类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老鼠倒是一只只被吃得膘肥体壮,也不晓得是吃什么长大的。世初淳的直觉让她不要去思考这个问题才好。

    老鼠的首尾连起来,比她的腿还长,肉也比她的多。世初淳时常怀疑,四只老鼠联合起来就能够将她抬走,给它们晚上加加餐。

    她尝试过敲击自己的奶瓶发出声音,要吓走老鼠。结果老鼠一点也不怕人,径直向她冲来。大有自封进击的老鼠之意。

    世初淳大惊失色,只能抱着自己的奶瓶东躲西藏。

    有次,三只老鼠一起追她,她捧着奶瓶跑到卧室里。

    室内,织田作之助正在着装,忽觉裤子被人抓了把。他低头一看,原是女儿揪着自己的裤子,惊慌失措地要往上爬。

    他刚捞起女儿,几道灰黑色的影子就溜了过去,没影了。

    欺软怕硬!世初淳攀在养父的肩头,举起右手挥舞着抗议。

    为首的那只老鼠回头了,似有她再瞅瞅,就复来战的意思。

    小时候,老人们吓唬小孩会说,断尾壁虎的尾巴会主动地寻找它的身体,直到钻进人的耳朵里为止。

    同理,不要去招惹老鼠,否则它们会在挑衅者睡着的时候,吃掉他们的耳朵。

    联想到老鼠半夜三更爬到床边,咬掉她耳朵的场景。世初淳没骨气地缩回织田作之助的怀抱里,抱紧了奶瓶。

    人不与鼠斗。估计在老鼠们的心里,这块地盘是它们的。她、织田作之助,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才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

    好吧,她承认自己斗不过。

    说到老鼠,就不得不说蟑螂。蟑螂也是本地居民区的一大特色。

    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就预示着它在这片地域繁衍出了一个族群,是广为人知的事实。

    纵使人类灭亡了,它们大概率也会永存。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永垂不朽。

    世初淳拿拖鞋一拍一只蟑螂,看它们拖家带口,看它们爆浆流脓。她举起拖鞋,要拍死蟑螂前,思绪错开了几秒。

    她反思着,拍死蟑螂的自己,是不是它们族群里的罪大恶极,假若哪天自己遭遇强于自己的物种碾压,是不是能算作是一报还一报的报应?

    这个想法终结于她目睹一颗蟑螂卵里爬出近百只小蟑螂。

    ——果然蟑螂这种邪祟就应该被毁灭!

    世初淳一边强忍着恶心收拾,一边忍不住地想,要不人们就洗洗手,把世界让渡给蟑螂吧。

    它们有统治全球的能力与野心。

    至于蚊子,一年四季全天候不休息,纵使接近零度,也没能阻止它们开工的决心。它们风餐露宿,它们敬职敬业,它们夙兴夜寐到让男人沉默,使女人流泪。

    关键是,蚊子吸血就吸血吧,它还非得在耳边嗡嗡嗡,发出噪音。真的是烦不甚烦,长出的蚊子包还痒。

    等织田作之助终于给她配碗,世初淳刚端起碗吃饭,一只蚊子就要闷头撞死在她的碗里。

    寻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吧。

    看着自尽于粥水的蚊子,世初淳莫可奈何地放下碗筷。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专挑她这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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