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芝兰推门踏入会议室。会议室很小，中间摆放一张U形会议桌，前部设讲台，两侧和后方的墙边也放置了成排的椅子。

    她夹着一叠文件，紧张地向旁人点头示意，而后于后排落座。

    “呵，又说是误会……”坐在左边最靠前位置的老妪开口，她的身体仿佛缩皱干瘪的苹果。

    “不管怎么样，祂们至少暂时收手了。”讲台上的假人模特切出一张曲线图，缓缓道，“大家可以看到，源于双方的污染已经大幅削弱。”

    “旧日和古神发表了‘联合声明’，称双方出现了误会，祂们搞的事情都是为了保护人类……”孙芝兰旁边的年轻男人向她解释。

    “但还有大约千分之一的精神力残余，祂们对此又是什么说辞？”座位正对讲台的拉美大妈问，她硕大的身体像山一般堆在椅子上。

    “说是为了防御另一方，是保护措施。”待在假人模特里的卡特说，“目前最棘手的变数不是这个，而是那些实体化的幻想。旧日、古神以及人类自己的欲望混杂一体，形成了我们从未见过的扭曲事物。两大势力都表示愿意帮忙，但考虑到人类安全，不能直接清除它们。”

    他点击屏幕：“所以清理这些异常的主要责任在我们身上，虽然我们对它们几乎一无所知。此类异常彼此间也存在较大差异，这里简要举几个例子。‘杀人娃娃机’，内部的玩偶一旦离开机器，就会把视线范围内一切人类的脑袋拧下来，目前没有任何躲避方法；‘黑暗教室’，能将进入者的身体器官随机重组；‘书灵’，通常为外貌出众的人类形态，常常骚扰和猎杀特定对象……”

    孙芝兰的上司，特科大的校长坐在右边第五个位置上：“别的我没法保证，但我至少会让污染从特科大滚出去。”

    老太太看了校长一眼，咳嗽着，目光移向孙芝兰：“小孙啊……接下来，你的任务可重了。”

    卡特抬手，示意孙芝兰上前：“调查员2671，请汇报一下关于Q和X的信息，尤其是关于Q向你提供信息的部分。”

    年轻男人交叉双手，枕到脑后：“啊……我也听说过那姑娘，要不要把她争取过来？”

    “那个姐姐不是旧日支配者的女朋友吗？”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问，两只胳膊撑着脑袋，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

    “这有什么的？”年轻男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还是伊德海拉的情人呢！”

    “等等等等，什么什么？”孙芝兰怀疑自己被精神污染，出现幻觉了。

    还是说这就是S级调查员的敬业精神？！

    望仪回到家时，似乎一切如故，爸爸妈妈只字不提前两天的异常状况，笑眯眯地询问望仪打算带雪兰汀去哪里玩。

    人类应该经历过一次群体记忆抹除。

    但那些实体化的幻想、愿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还存在。

    由于出现在春节，又在一定程度上以春节的节庆情绪为养料，调查员组织暂时将它们统称为“年兽”。

    “嗯，我和雪兰汀出去转转。”望仪笑着说，拉着雪兰汀出了门。

    两人在桂潭湖畔并排坐下。

    “我妈妈从来没有提过她和桂潭的渊源。”雪兰汀垂着头，散落的发丝似羽绒般洁白松软，让那双蓝得出奇的双眸里的神情显得模糊不清，“其实她一直没提过她作为人类时的事情，但我之前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我发现我对我家人的了解还没我想象的多。”

    “可能有什么特殊原因……别想太多了。”望仪觉察到雪兰汀的情绪有些不对，一边说，一边琢磨着他最后一句话……

    “望仪，你之前说的好像是对的……”雪兰汀把手搭在她手背上，“我们，旧日阵营，可能确实对人类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望仪心中一动，猛地抬起眼睛，翻手抓住雪兰汀的小臂。

    “你的意思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望仪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我只是在担心……”雪兰汀微微抬头，目光所及之处，硝烟的纱帘分隔了焰火。

    “我的族人对你们的态度确实没有我们声称的那么单纯，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会伤害你们。”

    望仪定定地望着他，很久很久，说道：“雪兰汀，种族间的一切，不可能单纯。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你的心灵那么单纯。”

    “所以，旧日阵营的确是这样的，和古神一样，是不是？”雪兰汀咻地将视线转移回她身上，“望仪，你——你是这样想的。”

    望仪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直截了当：“你呢，你怎么看？”

    “如果这是事实，那他们……我们做了错事。”雪兰汀眉头轻蹙，某种东西似乎在他的眼睛里，在那两泓湛蓝里慢慢下沉，几近令泪水溢出。

    “错事……为什么？我都不觉得这是错事，为了族群利益做什么都正常……当然，当然啊，我只是在假设，虚拟语气。”雪兰汀的表现让望仪陷入片刻的六神无主，一时半会甚至找不回思维的理性。

    “这不对啊。无论什么时候，伤害无辜者，尤其是更弱小的人，都是不对的……难道不是吗？”似乎混合着迷茫和痛苦，他的神情仿佛第一次看见残忍真相的孩子，“我以前以为只是个别旧日会这样……难道这是我们的群体意志？我的祖父，犹格莎布他们，还有其他族人亲人，都是这样想的吗？这样强大的存在还在为自我利益欺凌弱小，算什么？”

    望仪想说什么，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说那一套只是口号？只是理想化的愿望？只是无用的道德框架？

    为了人类，她也会去伤害其他种族（事实上已经这样做了吧），只是人类是弱者，没有恃强凌弱的机会。她和旧日古神也没有区别，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她一直都把这些当作理所应当，所以，一切拿实际说话。

    但这是对的吗？

    她之前和雪兰汀互相承诺，要一起争取一个和平的世间，要各个种族和平共处，这样的愿望能靠丛林法则实现吗？

    其实，为了人类，她甚至已经在利用雪兰汀了吧……她凭借雪兰汀女友的身份，借助他的力量和关系，缓解人类社会的危机，接近旧日阵营。

    她真的从他身上，说得不好听一点，榨取了很多价值。她总是一味索取鲜有付出。她没有为他做任何有实际意义的事，他却帮她解决了不少麻烦。

    现在她还要将他至于两难境地，给他带去残酷和痛苦。

    她一点一点地思索，之前，自己之前已隐约闪烁过的这样的念头：和她在一起，对雪兰汀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倘若她还能为雪兰汀着想，就应该离开她。

    可这些念头往往在清晰浮现以前就被选择性忽视了。一想便知，不是因为她贪恋雪兰汀给她带来的美好——为了雪兰汀她可以舍弃这部分——而是因为她不能失去，人类不能失去这个情报源。

    而她，心心念念想为人类做出贡献，是不是只是为了满足个人英雄主义和自我实现需要？她又有什么资格和雪兰汀并肩而立？

    她从未因为实力和身份感到自卑，但道德上的卑劣宣判了她的低下。

    “雪兰汀……为什么要喜欢我？”她最终问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