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作

    鸡最终还是逃过一劫。

    谁都没敢杀。

    黄廷征和沈老回家前吃过了,还小酌了几杯。两人还不忘给家里俩小的打包了一锅胡辣汤,据说是朗陵一家飘摇老店做的,还有口感筋道的金黄色小油条、热乎乎的大胖包子。

    油条和肉包有点打蔫,但胡辣汤又香又辣,鲜香扑鼻,吃的贼过瘾,把辰山和赵予安辣出了幸福的泪花。

    “好次……好次……那家店叫百岁是吧?我下次要去店里吃。”赵予安搁下碗,意犹未尽砸吧了下嘴巴。

    空着肚子有多么可怕,胃里的圆满就有多么幸福!

    她眯起眼,吃饱喝足后看鸡都顺眼了不少。

    “九四,九四,”辰山还在大快朵颐肉包子,两颊鼓鼓的,宛如一只仓鼠:“不过我还是想杀鸡吃!”

    黄廷征正弯腰在菜畦里摘菜,听闻用一颗沾着泥土的小青菜指着他警告:

    “想都不要想,那鸡是下蛋的!”看到辰山撇了撇嘴,又加深了警告:“小子,你要是敢动我的宝贝鸡,我就把你连人带铺盖通通扔出去!你哥来说也没用!”

    辰山这下老实了。

    赵予安和沈老交换了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

    今晚有星。

    *

    拍摄已经过了一周。

    何纪州并不着急拍摄进度,对这部纪录片的要求就像是作画,要求形意兼备,不光通连古今,更希望将中国绘画独特的历史色彩娓娓道来,上至发展、哲学思想,下至审美变迁、人生感悟融会贯通,更重要的是,他希望有留白。

    而最后一点恰恰是最难的。

    留白的感觉,如果一定要形容,就像宣纸上寥寥数笔,却勾勒出高山巍峨、河汉无极,引来无限遐思和憧憬,又像是携友去看一场电影,影片播完,人流散去,片尾曲也戛然而止,而那种“余味感”,却还萦绕在观者心间,久久不散。

    对陆赢川而言,一件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内心标准,力臻完美。

    于是应何老爷子要求,慢慢来。每天拍摄的时间都不长,有时甚至早早收工。何纪州喜欢拉着陆赢川喝茶,下棋,午后渐渐变成二人的闲聊交谈。

    下午,何老爷子左腿旧疾发作,坐上了轮椅,却还嚷嚷着要去河边散步。

    李曦宁有事,于是他让陆赢川把他推到河边。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年轻真好。”何纪州笑眯眯看着河对岸。

    对岸。

    辰山扛着渔网,拎着桶正嚷嚷什么,而赵予安三下五除二挽起裤脚,正要向河里走去。

    却被辰山拎着衣领子一把拽回来,她一脸不耐烦,叉着腰听着他的喋喋不休。

    两人嬉笑打闹在乡间,像一幅生机勃勃、充满朝气的油画。

    何纪州看向陆赢川。

    他平淡的没有任何情绪,想推着何老往前走,却被何纪州拍了拍手背示意停下。

    蔚蓝色的天边,浮云闲散。

    何纪州眯眼看着,也许这几天两人已熟识,又也许连日的采访让他忆起年少,颇为感慨道:

    “我也年轻过,小时候家里穷,吃个鸡蛋就跟过节似的,都不舍得一口气整个塞嘴里,要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慢的吃,感受蛋黄的滋味在舌尖融化。那时候,我最怕冬天,屋里头冷的冰窖似的,一画画手上就长满冻疮,那滋味儿又疼又痒,我甚至不敢喝水,”

    想到这里,他笑了几声:“……因为喝了水就要去外边儿尿尿,尿完就更冷了。”

    何纪州没有看陆赢川,但他知道对方在听:“有一天,我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去问那个看好我的老师,为什么选择我,甚至不惜倒贴学费,亲自上门来央求我的父亲让我学画,万一我永远做不到呢?万一我根本达不到他的期望呢?”

    “老师当时严肃地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

    “然后,他自掏腰包,带饿昏了头的我去吃了碗阳春面。后来我记住了那碗面,也做到了那句话。”

    陆赢川面色淡淡:“您的师父没有看错人。”

    “我相信我也没有。曦宁这几年,都在为那件事情东奔西走,笼络资源,做了大量准备,而那件事,当年你是最——”

    “那件事我做不了。”第一次,陆赢川打断了何纪州的话。

    他专注的看着河对岸,周身气压冷然。

    “——当年我也做过、努力过、拼命过,但您看我改变什么了吗?”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色彩,冷的像冬夜的霜。

    “不光我要调查的事情没结果,就连阴差阳错救下的人,也一个都没活下来。”

    听到最后一句,一向冷静的何纪州身子微颤,他前倾身子,用力抓住陆赢川的手:“那不是你的错,你把她们救出来了!你救了……”

    “可她们还是死了,包括您的……”看到老人面露痛苦之色,陆赢川迅速闭上嘴。

    竭力克制住那些黑暗如潮水般的回忆。

    那之后,冥冥之中有一把无形巨手,在操纵媒体的风向和舆论。一时间,救人的他被肆意抹黑,诬陷唾弃,不光深耕的纪实专题毁于一旦,要付多家图片社的违约金,还将自己至于台前的风口浪尖。

    而当他没日没夜赶回京都,那栋老式居民楼。

    ——却只看到一场熊熊的大火。

    “何老师,我敬重您。”陆赢川声音有一丝疲惫:“但我能力有限,只能做好有限的事情。”

    何纪州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颤巍巍看向对岸:“是因为那个捉鸡的小姑娘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陆赢川骤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

    “而是这世间的黑暗与不公,太多了,我无法与它们一一贴身肉搏。”

    “请您谅解。”

    ——我只想保护好有限的人。

    “胆小鬼!”

    一声冷嗤,李曦宁从树后款款走来,她瞪了眼陆赢川:“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我真是看错你了。”

    又将一条羊绒毯子轻盖上何纪州的膝盖,推他向宅子方向走,温言道:“药刚煲好,您要趁热喝,风也大了,咱们回去吧。”

    何纪州无言,微微颔首。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红色的斜阳还在天空上流连。

    河边只剩下陆赢川。

    太阳落山后,温度骤降。

    他揉了揉眉心,压下心里莫名的烦躁之意。

    河里一阵骚动,他看了过去。

    不远处,赵予安站在齐膝深的水流里,背着背篓,脚好像抽筋了,正弯着腰朝辰山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岸上的辰山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急的团团转,在东张西望找着什么。

    你左边柳树下,就放着一根十米的长杆。

    陆赢川岿然不动,漠然心想,你只需握紧长杆的一头,把另一头递给她,她抓住杆子,就可以慢慢走回岸边。

    就算你不做什么,只要你镇定下来,安抚她,鼓励她,她也可以慢慢摸着石头走回岸边。

    然后。

    他眼睁睁看着辰山脱了鞋,毅然而然的走入了河里。

    “……”

    也行。

    他心想,你把她亲自背回来,她一定会很感动。

    然后。

    他眼睁睁看着辰山一脚踏空,踩到一个大坑,吱哇乱叫间,整个人兜头没入水里。

    水面上咕噜咕噜浮出一串泡泡。

    “……”

    远处等待救援的赵予安嘴巴张成了个大大的O。

    看到辰山还没浮上来,急了,狼狈地手脚并用寻了过去。

    “……”

    他险些忘了。

    沙雕通常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陆赢川狠狠的抹了把脸。

    然后飞快地脱掉外套,跃进河里。

    他先捞出辰山,对方在河里八爪鱼一样缠紧了他,因此花了一番功夫,待到把他扛上岸,陆赢川立刻嫌弃地掰开他的双手,把他扔到地上。

    然后大步流星,去把脚抽筋的赵予安抱上岸,拿起外套兜住她。

    “喂,你、你没事儿吧?”赵予安揉着腿,担忧地看着岸边伏在地上狂呕不止的辰山。

    辰山呕成一团小小的背影,却倔强的摆摆手,紧接着又是一阵哇哇狂呕。

    陆赢川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他毫不客气的拍了一下赵予安的后脑勺:

    “他是猪脑子,你也是吗?现在是什么季节?是秋天!秋天的水还敢泡那么久?万一踩空了怎么办?”

    “哎呦!我、我……”

    “你永远都是这样,做事全凭一时脑抽,全不顾后果!”

    赵予安捂住后脑很不服气,刚要反驳,却看到陆赢川冷的要结冰的面色,乖乖闭嘴。

    “对不起。”

    “白痴!”

    “对不起!”

    “白痴!”

    “哟,篓子还不忘抱的紧紧的?真是死性不改,都抓了什么?”他冷嘲热讽。

    “……河蟹。”

    赵予安很心虚,小心翼翼回答,不期然又得到一个爆栗:

    “嗷!”

    “白痴!就知道吃!”

    陆赢川这一下敲的结结实实,赵予安吃痛,眼里泪水盈盈。

    可怜巴巴的拉着他的T恤袖子摇晃:“……很好吃的,待会做了给你送过去。”

    “不需要。”陆赢川压着火,弹开她的手,站起身。

    “可是我的腿好痛啊,都站不起来了……”

    趁他回头,赵予安努力做出一副自己认为最可怜的样子。

    蹙着眉头,眼神惶恐,咬着唇角。

    快!叫我奥斯卡影后。

    陆赢川扯唇一笑,完全不买账:“怎么,你中风了?帮你摇人?”

    “不用不用!”

    赵予安收敛了,丧眉耷眼,随手扔了块小石子。

    眼前一黑,陆赢川又折返回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他面冷如冰,浑身湿透带着河里的土腥味,蹙眉拍了拍她的脸:

    掌心温热,指尖粗糙。

    赵予安心里染上丝丝缕缕的温热,竟涌生出“他多拍几下就好了”的期盼。

    陆赢川起身,声音染上一丝沙哑:

    “赵予安,别作。”

    “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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