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阿纳斯塔西亚·阿卜杜拉赫曼。”

    “请再说一遍。”接待员马蒂亚打了个哈欠，“安娜什么?”

    “阿纳......斯塔西娅。”

    安娜的名字被这道低沉的男声念出，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他是不同的。

    无论是语音语调，还是细微处的用词处理，他从来都是不同的。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绕满青藤，微微紧缩。

    缠绕着黑色绷带的手臂从马蒂亚手中抽出安娜的档案，轻轻笑出了声。

    “有点儿意思。”他说。

    “莱欧斯利......不对，公爵大人！”马蒂亚迅速起身，撞得桌子一晃，“今天您居然来接待处视察吗？”

    “对呀，马蒂亚。即使当上了公爵我也还是要认真工作嘛。”莱欧斯利似随口一问，“是因为宿舍新换的床具不适应才没睡好吗?”

    “对...对不起莱欧斯利先生！”马蒂亚惶恐，“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开始后悔昨晚和同事一起喝酒打牌到深夜的事。

    “不习惯的话还是不要勉强的好。”莱欧斯利轻描淡写，“如果需要更换可以联系管理员。”

    马蒂亚尴尬地站着，一时惊觉自己出于习惯又叫错了称呼，一时又怕他的话暗藏玄机，是真准备要让他换个岗位，让他离开监狱去岸上生活。

    他只得连连点头道谢，假装没听懂话里的威胁。照一般经验来说，只要莱欧斯利先生的话没有说死，便是有回旋的余地。

    莱欧斯利果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一旁假装木头人的安娜。

    水神大人在上！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大人在上！马蒂亚几乎喜极而泣。他十分庆幸今天还有个新来的犯人分担公爵大人的注意力。

    那边，莱欧斯利一脸兴味地举着档案和本人来回对比：“看不出来啊小姐。要是梅洛彼得堡有你这样销售的人才，我就可以多一点空闲喝杯下午茶了。”

    安娜眼观鼻鼻观心，假笑道：“公爵大人，您谬赞了。”

    等安娜登记完信息，照完相，莱欧斯利这才将这几天的档案和信件一起拿走，顺带领走了新来的犯人。

    马蒂亚暗暗为来的不是时候的新人默哀三秒钟。运气怎么这么差？碰上谁不好，偏偏碰上了梅洛彼得堡里聪明人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公爵大人。

    *******

    梅洛彼得堡是一座监狱，它以冰冷的金属作为盔甲，罪孽与新生构成心脏，放纵和苦行组成血肉，静静地漂浮在深海中央。阳光对监狱来说是奢侈品，顶多第一层的接待处可以从升降梯的缝隙中透见一丝丝光亮。它修建在歌剧院之下，上面将命运的戏剧演出，下面是罪人的重获新生。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走向通往管理区的升降梯。脚步声在昏暗的金属牢笼中回响，掉漆的墙壁上两排幽幽的烛火，显得他们之间反常的寂静。呼叫升降梯，机械齿轮运转发出吱呀呀的响声，像是安娜不堪重负的心跳。

    "你的下属好像很怕你。"安娜打破了沉寂，偷瞄他的神情。

    莱欧斯利不搭腔，目不斜视地走进升降梯，"大小姐，我还以为你在和我玩谁先开口谁先输的游戏呢。"

    阴阳怪气！她偷乐。

    "莱欧斯利。"安娜拉了拉他的衣摆，在他回头时她迅速作出投降状，"那我认输啦！"

    从对上视线的这一刻起，横阻在他们之间的坚冰好像开始融化，分别多久的支流终于再次重逢。

    一时不察，莱欧斯利出气般地揉乱她的头发，然后飞快地窜出升降梯，迅速恢复成了沉稳的公爵大人。

    他们维持着之前的队形，只不过安娜的步子不再慢吞吞，而莱欧斯利也放缓了脚步，等跨入办公室时，他们已经并肩而行。

    "随意坐。"莱欧斯利招呼她，"要来一杯茶吗？"

    安娜还没应声，莱欧斯利已经推了一杯清茶给她。她双手捧着茶杯，环视了一圈莱欧斯利日常办公的地方。按理说莱欧斯利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五年了，多多少少会在这里留下些什么个人特质的东西。然而，除了桌上整齐摆放的茶具和规规矩矩放在一边的文件书籍，她几乎无法了解更多。

    "当上公爵的感觉如何？"

    她看见莱欧斯利取出方糖在自己的茶杯中加了两颗，普通的动作让她在他身上找到了几分往日的熟悉感。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些其他问题呢。"

    莱欧斯利翻出一份文件，将上面的年薪指给她看："像是知道自己每年都会中一次数目不小的彩票，稍微缺少了点惊喜。"

    安娜无言以对。开始默数数字后面有多少个零，然后嫉妒地发现这些年金足够在枫丹廷下层买一间单人公寓了！

    "坦诚一些吧，大小姐。"莱欧斯利往后一仰，没什么正形地靠在椅子上，"一人一个问题怎么样？"

    安娜坐直了身子，将茶杯往旁边推了推，严阵以待。

    他们同时开了口——

    "为什么离开枫丹？"

    "为什么留在监狱？"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为什么不回我信？"

    "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引我过来？"

    "这些年，你过的还好吗？"

    两个人的声线重合在了一起，一瞬间，原本越来越接近白热化，如激扬的交响乐一般高昂的声音被猝不及防地按下了暂停键。一触即发的战争被无形的手轻轻一拨，弥漫着硝烟的战场就被烂漫山花占据领地。

    ——也许他们都知道一部分的答案，但又迫切地想要向对方确认另一部分。

    在地狱三头犬冰冷威严地注视下，他们傻站在原地，震愣地看着对方眼中近在咫尺的自己。不知谁先有了动作，安娜竖起的眉头不自在地躺倒，假装活动活动手脚；莱欧斯利握紧的拳头放在唇边轻咳两声，装作给自己加茶却发现茶杯还是满的，又僵硬地坐回去。

    太别扭了。安娜心虚地心想。我要先发制人。

    "你不会经常欺负队长吧？"她无理取闹。

    "大小姐，讲点儿道理。"莱欧斯利眼皮一掀，语气含着几分无奈，"这也算是欺负吗？我给她们提供便利，还不能有点要求？"

    他口中的大小姐冷哼一声，"可别忘了，我现在也是特巡队的一员。"她挑衅。

    "失敬失敬！"他无甚诚意，"大小姐长本事了哦。"

    她作势生气要走，他就饶有兴致地看她表演。待她从楼梯灰溜溜地走回来，他又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她（实际上只是耷耸着眼皮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数立起来的茶叶），给她台阶下。

    大小姐慢吞吞地坐回他的对面，若无其事地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我们还是先来谈谈正事吧。"

    "你说卡伦？"莱欧斯利笑道，"别怪我向你卖关子，这个人啊......我说的再多也不如你亲自去见一见来的生动。"

    他站起身来："走吧，我带你去。"

    *******

    "上层生产区的工作机械简单，发放的特许券虽说不多但胜在稳定。选择在这里工作的人大多有相似的特点，有些人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出狱或是打心里不愿意承认自己真是个野蛮人，因此不愿与真正的罪犯为伍。也有些人不适应下层的规则，单纯的没什么头脑也没有别人觊觎的才能，选择平淡度日。"莱欧斯利一边走一边介绍，"在这里工作的人我一般不会太关心，他们惹不出什么大乱子。"

    "卡伦一直在这里么？"

    "两天以前不在。"莱欧斯利引安娜到了看守警戒的平台，这里可以将下面的人尽收眼底。

    "怎么说？"安娜好奇。

    还不等他回答，一声尖叫伴随着箱子倒塌的巨响，零件叮呤呤的滑落在地上，有骂声传来。安娜往下看去，一个略显瘦弱的青年瘫坐在地上抱紧了自己的身体颤抖，周围的人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他造成的一地烂摊子。

    "一起去看看？"

    安娜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莱欧斯利没有跟上，回过头却发现他正歪头看她。

    "大小姐，我想你搞错了什么。"莱欧斯利说，"我只是同意特巡队在规则范围内便宜行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插手你们的工作。"

    "现在的卡伦对这里而言是无害的，公爵的意外出现会是对每一个渴望平静的人的一种打扰。"他笑了笑，"梅洛彼得堡有梅洛彼得堡的规矩，想要查出真相的话，我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呼吸一窒，安娜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说什么。心跳沉闷的发出咚咚咚的响，像是勉强拼凑在一起的照片终于不堪重负的裂开。这一瞬间，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公爵大人了，而不是那个再不情愿也悠哉悠哉跟在她身后，故意小声抱怨给她听的少年。

    "我知道了。"安娜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她同手同脚向下走去。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失去了原本沉稳的步调，变得杂乱无章。

    但莱欧斯利意识到了。他知道，她在慌乱。

    他对她的不告而别心有埋怨，于是他故作姿态等她解释缘由。她不愿提起，他便将分离的五年都忘掉，和往昔一般的肆意玩笑。他想坦诚相见，她却故意隐瞒，不惜装乖卖傻。虽然他装作若无所觉，但总有的时候，这层隔阂会猝不及防的出现，让他们的伪装无处躲藏。

    他想亲自操刀割去腐肉，又怕把握不了力道，吓得她再次逃开。

    胆小鬼阿纳斯塔西亚。他在心里默念。

    ——再耐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