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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不  知

    父亲是谨小慎微以身作则的典范,儿子便是这典范的镜影,看似一脉相承,处处背道而驰。在孟非斯野了两年多,早就习惯了放任自在的曼赫普瑞,自回到都城起就盼着泛滥季的来临:每年葡萄收获时,将军大人照例是要返回北地以北亲自监督的,这一去,最少有三个多月没人敢管他。他规矩了大半年,攒足气力,就指望着在闲散月中尽兴放肆一番。却不料父亲大人棋高一着,晓得他命硬,神前哄得住奥西里斯,人后诓得过阿努比斯(1),便争功似地先替他在御前主动请缨,这可好,稀里糊涂领了一个副使衔,就为她陛下一时心血来潮想去蓬特(2)寻找没药与香树,他就得在这晒死人的季节跟着司库赫努大人,驾了马车赶着驴,带着三千劳役浩浩荡荡穿越东境荒漠,将拆卸成板材的雪松木大船运往红海岸边,监督越洋新船的拼装与试航——甚至都等不及父亲大人登上回乡的船。

    想求得主神阿蒙-拉的欢心,底比斯诸君从来只知兴建神堂与征战蛮荒,除了她陛下,还有谁想得出这般出格又讨巧的主意?毕竟这位陛下所独有的纯粹血统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堂皇凭借,她上不了沙场,去不得蛮荒,而始终对君位恋恋不忘,所以想方设法一定要赶在另一位陛下建功立业以前,先在南北两地奠定属于她自己的威望。只为了至乘之地焚香缭绕不绝,河船扬起了方帆,试想他日船队满载神之领地的珍宝返还之时,她陛下在南北两地的荣耀与威望,必定胜过了以往任何一位得胜还朝的两地之君。

    只是一入荒漠,天地间就剩了昼、夜、马不停蹄地赶路,会见着羚羊和野兔,但更多的是蝎子和鬣狗,秃鹫和响尾蛇,这些不讨喜的陪同一路锲而不舍地让人心神不宁。每到一处绿洲,司库大人必要到前人遗留下的小祭坛前敬拜哈托尔女神——将这位女神遵奉为沙漠行旅的守护神,还是上古时候被发配西奈开采铜矿的苦役们留下的祭祀习俗——在焦渴乏力中怀念故都河畔榕树下,无花果的柔软甜美残留齿间,眼角余光瞥见袅袅婷婷走来了心爱的姑娘,谁不祈望能在女神的庇护下如此神魂颠倒地去往极乐?

    每天跟随司库大人跪拜,每天都会想起护符牙牌上哈托尔女神微笑的脸,每天都会想起七。

    父亲大人是希望他能经此征程收住心的,退一步说,这也实在是一份千载难逢的美差,正可神庙朝堂两头落好。父亲大人深谋远虑,一推手送他踏上了本朝的腾达之路。海上才有的惊涛骇浪就等在前方,换成随便哪个拥有远大抱负的少年,这百无聊赖催人永生的茫茫荒漠反能激发他的壮志雄心,湛蓝的红海虽还在望不见的那头,耳畔已听得到波涛撞击崖角,激碎了万千督促的浪花。可是曼赫普瑞,一心只向过往里寻慰藉,深夜里摊在星空下,觉得自己从前喜欢的一切便如那漫天繁星,都去了另一个世界里闪烁光芒,而他竟想不起它们的形状与色调。曾经纵情宴饮声色犬马的过往都是他泡在酒浆里的回忆,待要追念,想起的只剩些模糊扭曲的画面,愈加幻灭;身处这空旷苍茫的视界,放眼望去,看到的全是乏味,似乎只在每天跟随祭拜女神时,他那累得就要停止跳动的心脏才会蓦地一醒,七在他的回想里经过,一颦一笑,格外鲜明。

    他相信自己是能捱到红海岸边,他以为随着一日一日过去,郁闷烦躁自会消解,却不知他用以消解郁闷烦躁的微妙情愫,只会随着一日一日过去愈渐膨胀,而他原就不甚坚固的意志,抵不住这无辜美好的借口日日消磨,渐要崩塌。

    一日夜半,将睡去未睡去时,正有一缕熟识清香随风路过,他吸吸鼻子,想:百里香……

    百里香。

    好梦转眼更替为十二岁那年的播种季,午后无风,池水清凉,漫过他两膝,回头看见了七,手里攥着百里香,宛如莲的卡,指尖在他的背心描画,一下又一下,“真是个傻瓜!”她笑,辫子上结着哈托尔的护符牙牌,轻快的身形像一只跳跃的小瞪羚,洁白的亚麻饰带系在眉间,黑镜般深不可测的双瞳,恼怒时绷在眉心里的弦,浅笑间溢满金合欢活泼明艳的甜,七,柽柳田庄的七,百般辛苦都是为着别人的欢喜,阴差阳错上到神庙里,要是她在法老面前红一红脸——他似能看见那面目模糊的小法老从她陛下的身影里迈步出来,拖了七的手,直往闺苑里奔去。

    一刹那间,似如奥西里斯的噬心兽从暗夜里分身而出,扑到他心上张嘴就是一口,一瞬刺痛,耳边立时有鼓声响成一片,催战似地往他心上抽鞭子,他被逼得一跃而起,登上战车一甩鞭,就这么将三千劳役扔给了司库大人,不管不顾逃去了归途。

    再返回王都已在半月之后,他风尘仆仆直奔祈愿堂,小奴隶们抖抖索索跪成一排向他禀告,乐师们都被恩准返回家中,待欢宴节前欢聚过后就会回来。沙漠里无分昼夜地赶路,回到这人的地界他才想起算日子,原来欢宴节已近在明天。

    明天,就是第二道甄选的日子。

    他更焦虑了,眼里只剩下西岸烧得透红的日盘,积满了光阴的沙,却抗不住一个白昼的分量,正迅速往夜的那端坠落。搭船过河去,对岸西塔门上已腾起一团灯火洇散的晕黄,这夜的昭示被他视而不见,借口都顾不得想,就这么心急火燎地冲进了柽柳田庄,惊得栖在林中的沙锥好一顿惊惶,枝叶间蹿过几撮尘土黄,林后的田庄里却声息全无,他径直奔到院中央。

    “七——”他喊,心慌而漫无头绪,“七——”

    七从楼顶晒台的围栏边探出脸来,“我就下来!”她在上边喊。

    耳边催命似的鼓声戛然而止,心境忽如被暴雨洗过的晴天,淡淡划过几缕云痕,似有若无的。

    她收了衣服跑下来,一见他就笑了,“好一阵没见您啦!少爷您怎么灰头土脸的?”她上下打量他,“是来找塔内尼哥哥吗?又是十万火急的事?”

    我是来找你的!

    可他说不出口,这般跋山涉水披星戴月赶回来找她,再要问声所为何来,能说出口的大概也只剩下求婚了。

    “你一个人看家吗?”他平静地说,“我有点累,来这里坐一会,就走。”

    说着他走到水池边,坐在池沿朝她看,脏兮兮的脸上泛出笑来,安详得吓人,他真的是累坏了。

    七端了碗凉水过来,“娘和哥哥们都去大墓地了,”她仔细向他看了一眼,神色间有些迷惘,“要为明天的祭礼做各种准备,很晚才会回来。”

    “给我弄点吃的吧,”他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我饿了。”

    她更加好奇地端详他,问:“少爷您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呀?”

    他不自觉地梳了梳纠结的头发,应该先理个发再过来的,他泄气地想,嘴上说:“来点甜的——有蜂蜜吗?”

    “唉呀少爷,真对不住,这一季的蜜还得过些天才能收下来,”她笑道,半是嘲弄半是哄,“我手边就只有椰枣熬的甜浆,您将就些尝一尝,行吗?”

    他被她笑去了整七岁,点一点头,男孩时才有的乖巧。

    她回往灶间去,许久,曼赫普瑞深吸口气,扎进池水里洗他那头乱草,漂去沙砾和脸上浮尘,水淋淋地坐起,他甩甩头发,眯缝着眼看见七端着一盘饼过来了,右手臂弯里另抱住一只水盆,手腕上夹着两条亚麻巾,想是听见了水声。

    他伸手抽了一条擦掉满脸水珠,她往面饼上浇了一勺黏糊糊的甜浆,抹匀了卷好递来,又是一笑。

    没经验的主妇初次呈上精心调味的佳肴时,常会这样不自觉地一笑,期待着肯定,又多少有点底气不足。可他却以为她是和他心有灵犀,不用废话就能直切主题,在他开口以前,她还想起要给他鼓励的一笑。

    晕乎乎地,心想这黄昏的调调还真是暧昧。

    “第二道甄选就在明天吧?”他铺垫似地问,“这些天你有长进吗?”

    “有啊,”她笑,指尖在他眼前里比出一小截的距离,“可就一点点!”

    “你会被打出去的!”他也笑,笑在眼里,真的是饿了,却食不知味。

    “祭司哥哥说尽力就好了,主神御前,两陛下会网开一面的。”这丫头真是大言不惭,“再说这甄选的结果早就内定了,阿蝉跟我说的,‘阿蒙神妾’的头衔会授予首辅大人家的小姐。那位小姐样样都好,就算是内定的,也没有谁不服。就像少爷您以前说过的,拼命挤进去是为了能让两陛下相中,公开许下的奖赏反而是次要的陪衬呢!”

    “你见到法老了吗?”

    “明天就能见到了。”

    她很笃定地说,又抹了张饼递来。

    “是啊,明天快点来吧!我也挺想看看他的,”他接过饼,又提醒她道,“不过,真要是见到了陛下,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脸红啊!”

    “我也不想的,”她蹙眉叹出口气,“我太容易脸红了,脸红起来止也止不住,倒像我的魂灵是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

    他想了想,不得要领,只好不耻下问。

    “魂灵是什么?”

    “就是卡和巴。”她飞快地答,也许是认为自己说错了话,她马上又讲起欢宴节祭礼的事来转移他的注意。

    “明天娘和哥哥们要在墓室里边呆一整天,等甄选一完,我就能回来和他们一起过欢宴节。曼赫普瑞少爷,您明天会是在哪里过祭礼啊?”

    哼,随便哪个酒坊吧?

    “我从来不过祭礼。”他简单地说,“我家的祖先们也没有保佑子嗣的闲心。”

    她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上,便站起身,问:“饱了没?”

    “凑合吧!”他微仰起脸看着她,“你要干嘛?”

    “我给您敷一敷眼睛吧?”她说,“少爷您是不是连着好些天都在日晒风吹地赶路啊?看您的眼皮都肿了,您没觉得痒痒吗?都开始脱皮了。”

    她端来水盆,将干净的那方亚麻巾浸在里边,他瞟了一眼,才发现那盆里泡了些新鲜叶片。

    她将浸透草药水的亚麻巾略略绞了绞,折叠成敷布:“把头仰起来好吗?闭上眼睛,稍安勿燥啊,曼赫普瑞少爷,要敷好一会呢!”

    他依言闭眼,仰起脸,感觉到七靠近来,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的淡淡的关切,像一位真正的药师那样,让人感受到被照料的温柔妥帖,而绝不敢妄想亲近。湿润的敷眼巾凉凉贴住他的双眼,心里又生出了得寸进尺的念头,可他并不想破坏这平和安宁的此刻。

    “等甄选的事了结,”他问,“你还要再回到田庄里吗?”

    她“呵呵”笑了声,说:“祭司哥哥昨天也这么问呢!一模一样!看见姑娘从神庙下来,都以为她还能再有机会得沐荣光呢!其实啊,那不过是从岔路走回了正道,在岔路上学的本事,一回到人来人往的正道上可就全都用不着了,偏偏所有的人都相信,我还能凭着那不顶事的技艺再续出另一条光灿灿的通天路呢!”

    “再怎么说你也是御医总管亲自举荐的姑娘,他们不会草率打发你的,要是运气不错,真能上到神庙里侍奉哈托尔女神,不也挺好的?”

    其实他藏了另半句话没有说,怕说出口就泄露了私心,暂且先收在心里。

    “嗯。”她轻声应,“要是我真做了侍奉神明的人,娘肯定会很高兴的,兴许能一并原谅了四哥和光呢……三哥也会很赞成,祭司哥哥就更要认为我是——反正是对所有人都好!可是——像祭司哥哥那样,泯灭了所有心念,把全部的自己都奉献给神明,作为虚度此生的慰藉,这样过,真的有意思吗?”

    “自己觉得满足,就不能说是虚度,谁也不是为了让别人评判才来到这世上的。”

    “就是这话嘛!”她口音里含住戏谑的轻笑,“曼赫普瑞少爷,您就是这么随心所欲活着的吧?南北两地还会有谁比得上您自在逍遥?”

    他忍下了不快,“七,”他试图不着痕迹地将心里另半句话说出口,“你真以为做了哈托尔的乐师就会永远困在神庙里吗?其实那就是一份足够显赫的虚职,也是一个足够动听的头衔,能够让你——”

    “我知道啊!”她出乎意料一口剪断了他的话,“那是登云的梯,好与贵人们结缘的梯,让人望得见用精织亚麻布铺成的后半生的路。”

    “那不是很好吗?”他傻傻问。

    “是很好啊!”她笑了笑,“可我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也没有力量爬到云上去。”

    “那就再回到田庄,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也不,”她轻巧地否认,“我想好了,回来以后就赶紧嫁人好了,有乐师的名头衬着,找一个体面的婆家应该不难吧?”

    他屏息不语,很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听错了。

    “我先前想,嫁人总得是出于喜欢吧?”她继续说,“上到神庙里才想通了这道理,嫁人是因为姑娘家得找到养活她的人,得有人为她种麦磨粉她才能烤面包。若是喜欢那很好,要是不喜欢,尽可以哄劝自己转变心意,岁月很神奇,要紧的是趁着年轻先养下后代。我真是太任性了,还想就这样在田庄里赖上一辈子呢!好在还不算晚,赶紧找个人家把自己给托付了,也好让娘和哥哥们安下心!”

    明明句句在理,听着却有几分赌气,他又有点糊涂了。

    “想得不错,”他词不达意地说,“但要是还在这村里打转,圣书体和乐师的技艺不都白学了?”

    “少爷您就别替我可惜了,那些统统都是岔路上的玩意——”

    “我不是在可惜,听起来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回到正道上去,是不是谁给你下了贤妻良母的咒语,而且是不嫁人就要死人的那种恶咒?”

    她不答。

    沉默半晌,他伸出手去,摸索着问:“七?”

    她拉拉他的手,“我没走,”她再叹口气,“只是在想,生成男孩可太好了,尤其是在这里!女孩什么都做不了,明知道外边是多么广阔的天地,能走的路却只是从娘家到婆家而已。王后了不起吧?可是法老的坐像顶天立地,王后的立像却高不过那坐像的膝盖!唉,要是神明送我来的时候顺手把我变成男孩就好了,那样我还能跟着哥哥们当兵去,终身大事也能全由自己心意!”

    “哇,好高的志向!”他哈哈笑道,“我真想知道是谁把这些古怪念头灌到你心里去的!要是小法老真的选中了你,你准会变成她陛下第二!怎么办?你已经是丫头了,不如找一个能带你走遍广阔天地的丈夫好了。可要真是那样,成天东游西荡的,肯定不会是体面的婆家,你又该不满意了。你看看你,不喜欢秩序之外的游移变动,也不想要能一眼望到死的安定,七,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很难讨好的姑娘?”

    “我知道啊!”她烦躁地说,“天生就是不属于这里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的!”

    他仰着脸朝天笑,“我们真像啊……”他笑着叹。

    她咬住唇,谨慎地顿了一顿,才问:“哪里像了?”

    “都在玛阿特的秩序下无所适从,本该和周围的所有人一样,各归各位,各得其所,在命定的位置上维持住人间万物的平衡,你应该嫁给种地的或是当兵的,把叉铃舞和圣书体全都忘掉,生他七八个小鬼,一个一个养大,举步维艰地活着,吵闹计较着过完后二十年;而我就该挣了军功去当两陛下的将军,要么战死在蛮荒,要么学着父亲大人,娶上六位夫人,隔几年就葬送一名儿女,再对着底比斯王族恭恭敬敬,奉献上整片北地以北的物产与金银。这才是属于我们各自的正道,所有的人都期待我们这么走,可偏偏就是不安分,就是不愿俯首听命,还以为依照自己的心意选择去路才是天经地义,以为还有玛阿特秩序以外的另一种真理——可是,七,看看我们的先辈,我们又比他们高明在哪里?在这个循环轮回里,所有的不甘心都不过是无谓的任性,说穿了我们都只是太阳车下碾过的沙粒,或许是因为年轻,才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吧?”

    她定定瞅住他,却没有说话,也许在想着他说的话,沉默间几分小心翼翼的忖度神气;她试着要抽回手去,他仍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十五岁,他想,真能决定吗?原本打算永不被谁束缚,为什么刚过十五岁的他,就想拉着她的手一路走到来世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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