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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5.  红  线

    闲散月里劳力充裕,正是大兴土木的佳期,她陛下在西岸的宏伟祭庙业已奠基,与蓬特探险的筹备别无二致,仍是全权交由祭司总管森穆特大人主持;这位陛下还决定在第十五省的首府——祭拜图特的“诸神之城”,重建古时君王留下的神庙,不单要为神庙的大门嵌上大理石和金叶,更要用黄金白银建起一座祭坛,重塑主神金身。这样重要的工事,诞生名既为“图特所生”的法老,绝无可能置身事外。当新一年的洪泛没过王都底比斯,西岸柽柳花谢,沃水浸润黑土,身处图特之地的荷露斯神,空望索黛星闪烁天际,仍在苦等着南来的洪水填满北地以北的空渠。

    七十天入殓期过,殡葬祭司们遵照法老的旨意,将谢普赛特夫人的棺椁运送到西岸大墓地。荷露斯四子守护的礼葬瓮(1)以及夫人其他的遗物都暂时供奉在家族墓室内,七上到神庙里求了神谕,依着神谕祭司的指点,将母亲的安葬日定在欢宴节当天,祈愿她踏上永生之路时能够得到途经的圣家族佑护。自从母亲离世,七再没去过王宫,田庄内琐事繁多,均由她操持打点,三儿是很久都没有出去狩猎了,好容易撑过了收获季的农忙,眼下更是走不开,只管和四一起在庄院田垅间忙活,倒也坦然。塔内尼和纳科特尚在绿洲以西戍守,母亲逝世的消息是十七岁的图提去送的,三人能不能在下葬前赶回,也是未知。

    欢宴节的前一天,七将墓室里外打扫干净,在碑前供上金合欢与雏菊,往年今日,长兄照例是要来为亡父守夜的,可到这会儿他都还未现身。数月来他几乎是将自己完全禁闭于神庙之内,整卷整卷地抄写《亡灵书》(2),早前曾遣人带话出来,说是欢宴节时会带着手抄经卷回来给母亲随葬,那么明天总该可以见到他了吧?

    她许久都未能和祭司哥哥好好说过话了。

    外边暮色渐隐,她有些犹豫,要不要代替祭司哥哥留在这里守夜呢?

    她挨着墙坐下,暗沉笼罩,不自觉想起了曾在王墓黑暗里与他相依而坐的那一此刻,近来她无论做什么都会情不自禁想起他来,想象里都有他陪着她一同捱过,一晃眼他已经离开了小半年之久,归期未定。

    曾经一同憧憬的北地夏天,临行时只剩他独自前往,她离不开。

    半跪着默默为母亲念过一阙颂词,昏暗里依稀听见三哥在外边喊她的名,她赶紧站起,起得有些急促,手肘撞了祭桌,供奉在桌上的礼葬瓮顿被撞得一顿摇晃,也顾不得疼,她急忙伸手扶稳了荷露斯四子,唯恐因此不慎而惊扰了母亲的安宁。

    稍定了定神,转过眼却发现一只莎草盒倾覆于地,大约是随同刚才那一撞给蹭落的。她俯下收拾,莎草盒里盛着的是母亲的发髻,殡葬祭司们在入殓清洁时完整剃下,仔细保存在盒中,却因她这一鲁莽,尽数散落了。

    她将地上落发一绺一绺拾起,小心理顺;这时三儿擎了火把找进来,“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他举着火半跪半立着给她光,“天都要黑透了,还不回家?”

    “是我刚才没小心。”她对他解释,一边将发绺收拢回莎草盒中,“娘要怪我了。”

    三儿凑近来打量,“这里头怎么还混了截红线?”他随口问。

    确是有一抹红色混杂其间,她便挑拣出来,与其说是线,却更像是扯得散碎的布条,火光摇曳中一点黄晕都没染,沉沉的,似曾相识的,血一样的红。

    茜草红。

    光有一条茜草红的裙,她曾想穿着它出嫁的,那天傍晚光披着它立在染做靛青的布幕前,淡金色的发映衬着血色鲜红,祭司哥哥怔怔瞅着她,他说:“红色隐喻着塞斯的愤怒。”

    最后落葬时,光留下的所有物事都被母亲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不许留一丁点给她随葬。

    而塞斯神的愤怒,此刻仍还纠缠在逝去的母亲的发绺里。

    将红线攥在手心,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她转过身匆匆往外走。

    三儿不疑有他,追来只道:“索性就让它混着呗,也没准那就是永生路上神明佑护的印记呢?”

    “说不定呢,”她胡乱应着,“过会儿等见着祭司哥哥,再问问他吧——”

    “要问我什么?”

    原就敞开着的墓室门边传来祭司的语声。

    恬淡安详的口吻,一如往昔。

    “哥,”三儿意外道,“你回来啦?”

    “回来守夜,到得迟了,”祭司回答,垂眼扫过她手上物件,“小七,手里捧住母亲的发盒是要送去哪里?”

    她方才惊觉不妥,慌忙转身回去,又将莎草盒搁回供桌,这时三儿说:“我刚才还问小七,娘的发辫里混了一截红线,准是有祈福的意思在里头吧?”

    祭司听闻,缓步走到供桌前,打开才刚复归原位的莎草盒,低头端详片刻。

    “红色隐喻着塞斯的愤怒,恰与祈福之意背道而驰,”祭司淡淡只道,“这一抹红色刻意混杂其间,想必是寓意着母亲的绝不原谅吧?”

    那一无所知的三哥听闻,便长长叹了声气。

    “娘到底还是在怪怨我吧?”他无奈叹道,“几个里面也就我总不能教她称心如意。”

    她想她该出言安慰三哥几句,安慰他说这一截红线并无特别意味,可不必因此而自责不已。

    话到嘴边,分明觉出娘就在她身后,冷冷地看着。

    “祭司哥哥,”她很轻很轻地问,“是因为光么?”

    三儿一呆,不觉退开一步。

    祭司回过身望住了她。

    “光的怨愤留在了那团红色里,”他缓缓答她,“母亲临去前,我将她那不得化解的怨愤带到了母亲的面前——”

    “祭司哥哥,光并不是娘害死的……”

    “光逃去浅滩沼泽的那一夜,你没看见母亲就追在她身后甩着鞭子驱赶她?”

    祭司平静地问。

    她语塞。

    “把她赶去鳄鱼齿缝里的人,不正是你吗?”

    三儿忽问。

    祭司一怔,“你说什么?”

    “‘把光的怨愤带到娘的面前’?”三儿冷冷问,“哪会有什么光的怨愤?那不全都是祭司大人你自己的怨恨吗?”

    祭司回过神来,微微皱眉,而重复着问:“阿蒙奈莫内,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光啊!”三儿冷笑,“就是哥心心念念着的光啊!谁还能不知道啊?光死得惨,谁不伤心?谁及得上你伤心?偏偏娘还不肯让你好过,可不就把你那点积怨全都给勾出来了吗?是不是这样啊,祭司大人?”

    祭司静静听他说到句尾,始终是无动于衷般神色,静静等着随之而起的沉默稍缓了缓这图穷匕见处的剑拔弩张,才听他淡淡应道:“我不敢怪罪母亲,她自然有她的用意,但是,先将光逼去了孤寂泥沼里的并不是别人,那的确是母亲的过错。全因她错待了光,光才会在那之后一步一错,终至遭了神罚!如今托赖小七的恩泽,光已得到了荷露斯神的佑护,将要化身为北天上闪烁的星,然而母亲对她犯下的罪过终将回头找来,阻拦在母亲的永生路上。在母亲穿越迂回湖(3)以前,我祈望她能够有所觉悟,能够对那曾经错待过的往生者真心忏悔过错,可惜,母亲最终还是听命于邪灵,拒绝了我。她宁可背负着光的怨愤去见奥西里斯,也不愿向她曾经错待过的人求取宽恕——”

    “会讲大道理的祭司大人就是厉害啊!连见不得光的私心都能以神之名说得头头是道!”三儿耻笑,“娘也是真的可怜!在去往永生的路上都求不得一个耳根清净!她这最最可靠的大儿子,竟会为了那‘不知好歹淫/荡成性的祸胎’——”

    “住口!”

    祭司厉声喝止。

    三儿呵呵笑起来,殊无笑意,不过是耻笑着祭司大人的自欺欺人。

    又何必再多耻笑?侍神者不欲言说的所有隐情都在这一声断喝中淋漓尽现,可又有谁真是迟至此刻方才明悉?

    可以想见当时困在病榻上的母亲,会有多么的不甘与愤恨!从来对她言听计从的长子,让她骄傲为她争光的祭司哥哥,竟为了那“不知好歹淫/荡成性的祸胎”而将她背弃!

    唉,那时娘还在气头上,总拿这么重的话一声一声地咒骂,四哥不敢说话,祭司哥哥听见,却往心里搁。

    从那时起祭司哥哥就已拿定这主意了么?

    劝娘静养不让人打搅,原来竟是为了将她圈禁。

    抄来整卷整卷的《亡灵书》,原来只是为了赎他自己的罪过。

    忽然之间,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其心可诛。

    祭司哥哥,娘是你害死的吗?

    为了光的缘故?

    为了你心里永不得救赎的自噬与自责?

    为了光不能挽回的碎,你就要用娘的性命去赎换吗?

    祭司哥哥,你是不是疯了?!

    她不敢问,三儿也不敢。

    “走吧,小七。”他叹,却不等她应,逃也似地先冲了出去。

    火光昏昏淌出,她默默守在门边,默默看着祭司埋头洒扫,看着他将手抄的《亡灵书》文卷齐整供奉于父母灵前,祭司音和成的吟诵悠悠回绕在狭小四壁间:

    “平安!

    噢!阿努比司!

    拉之子的平安伴随着你神圣的眼!

    你将荣耀我的卡!

    ……”

    倾听着他那坦然平和的语声,她的心里陡然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可是知书达理的祭司哥哥啊!

    “回报你的母亲曾给予你的照料,给她所要的面包,因你曾是她的重负,当你降生于世,她任由你攀着她的脖子,以乳汁哺育你并保持你洁净,长达三年。”

    这是祭司哥哥教给她的第一句教谕,初学圣书体时,她曾提着芦苇笔刷在碎陶片上将它反复写了好几百遍。

    “以后你也将生儿育女,小七,”那时他对她说,“等你的孩子长到你的年纪,即使不学圣书体,也要教会他们这句教谕,这是世间最值得铭记在心的真理。”

    既是世间最值得铭记在心的真理,比任何人都更虔诚的祭司哥哥,又怎能如此决绝地背弃?

    “祭司哥哥,”她靠近去悄声问他,“有你亲手抄写的《亡灵书》护佑着,娘一定会顺利躲过噬心罚的。她好心留下我,尽力将我养大,这恩情还不能折掉她对于光的错待吗?”

    “小七,”祭司立刻制止她,“母亲对于光的错待,属实是邪灵定给她的罪,你来到这里,却是主神给予柽柳田庄的恩赐,再不要将自己与光相提并论!”

    听长兄说得慎重,她只得点头应下。静过片刻,“可是,祭司哥哥,”她忍不住又问,“娘去得真是那么突然吗?为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也曾为此思量许久,”祭司沉吟道,“该把你们都叫来的……然而我终究不能放心……倘若依附于母亲的邪灵借机纠缠了你们,进而危及陛下,乃至祸延两地,那又该如何是好?不如不见,邪灵湮灭而慈恩永续,亦是后患永绝。”

    “祭司哥哥,”她呐呐问,“娘得的是很厉害的传染病吗?”

    “被邪灵祸乱了心性的人是无法可治的,譬如病入膏肓,其时母亲的存在只会殃及更多无辜。”祭司安慰她道,“小七,不要难过,母亲已挣脱了邪灵的侵害,即将前往永生之地,我们该做的,就是将她安葬,为她送行。”

    才刚稍得安抚的心,复又忐忑,才刚舒出的那一口气,重又冷冰冰地倒吸回去。

    “祭司哥哥,”她怯怯问,“你说的‘无法可治’是什么意思?”

    “俗世的寻常疗法只会让那作祟的邪灵愈加猖狂,要想将它制服,就不能予以给养,须得以主神的惩戒咒将它驱散,这是神庙中人——”

    “祭司哥哥!”她大惊,“你是说——你是说——”

    三儿从黑暗里冲进来,一把攥住祭司衣襟将他整个揪起。

    “哥!”他红着眼咬牙问,“你是说,娘是被你活活饿死的吗?”

    她登时捂住了耳朵。

    祭司叹息着,依旧是行走在至乘之地温和从容的神侍风范。

    “阿蒙奈莫内,”他淡淡应,“你要明白,母亲的离去是主神的旨意。”

    “你甭跟我扯这些鬼话!”

    三儿怒及反笑,反手扭住长兄往外拖去,暗夜里涌回来一波他的嘶吼,孩子似的泣音连连。七跪伏在墓室里大哭——被困在神庙的时候,扯碎红裙的时候,含恨将碎片编进发髻的时候,母亲该是多么多么绝望!被祭司哥哥当成邪灵附体的不详!被祭司哥哥的虔诚逼着去往绝路!娘,你怎能瞑目?你怎能就此去往永生?你怎能在想要害死你的长子面前真心对光悔过?

    光——光——还是因为光吗?

    祭司哥哥说母亲的死是主神的旨意,虔诚如他,是绝不可能假挟神意信口雌黄的!祭司哥哥一定是打心眼里相信母亲就是被邪灵作祟附体了!只因母亲对光的错待,祭司哥哥就认定是邪灵祸乱了母亲的心性?他又怎么能轻易判定这罔顾人伦的残酷旨意竟会是主神赐予的旨意?

    她胡乱抹掉泪,提裙追出去,一路急喊:“三哥!三哥!三哥!三哥!”

    夜色蔓延,不闻回音,她要往哪里去找?三哥会不会拖着祭司哥哥径直冲到长老们那里去了?又或者,干脆拖到无人经过的荒漠里将祭司哥哥打个半死,好为娘抵命?

    我将捏住他的脖子,

    如同抓住一只鸟一般,

    让人间的一切生命,

    惧怕来自遥远的西边的亡灵。

    不能安息的亡魂游荡在她耳边细诉,这一次,祭司哥哥是万劫不复了。

    夜幕尽落时,她在渡口找到他俩。船家都歇息去了,无船渡河;却见三哥正将骂骂咧咧的船夫拖上栈桥,喝他道:“闭嘴!”

    祭司哥哥伫立在栈桥上等待,姿态安闲,完好无损。

    他一定深信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全是奉着主神旨意而为的,甚至——是注定要受到褒奖的——才会站立得如此安闲坦然。

    “祭司哥哥——”

    她喊,想要跑近去,三哥立刻奔来拦她。

    “丫头,别掺和!”他恶狠狠道,“他的罪可是你亲口问出来的!”

    “我就问一句!三哥!我什么都不说,只问一句!”她挣扎着大声喊,“祭司哥哥!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主神旨意的?”

    祭司走近来,便如旧时那般,朝她和蔼微笑。

    “小七,你不用担心,”他温言劝慰她道,“我的所言所行,皆奉神意而为,六华宅(4)的监督大人们是不能判定我有罪的。”

    “祭司哥哥!”她躲闪着喊,三哥硬要推她退开,“你说我是神恩,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告诉我,你究竟凭了什么才敢断定母亲已不是母亲,而是被邪灵附体的躯壳?”

    祭司微一踌躇,答:“神谕所示。”

    “神谕里说了什么?”

    祭司缓缓摇头,“唉,小七,”他无奈道,“从主神御前领受到的谕示绝不可转入旁人耳中。推卸神恩既是重罪!是要受到奥西里斯神的噬心罚的!”

    泪水一瞬汹涌,她奋力推开三儿,扑到长兄身前。

    “祭司哥哥!”她哭着喊,“你只是不知道——你早已经在受着噬心罚了!”

    “小七,”祭司再叹,“那也是神意啊……”

    “我不相信!祭司哥哥,我不相信主神会给出这种谕示!如果虔诚奉献换来的竟是噬心罚,我们又为什么要供奉这般践踏人心的神明——”

    “小七,不可妄言!”

    祭司面露不悦之色,及时截断了她的渎神言辞,三儿走来,又要将她拉开,她拼命攥住祭司的胳膊不肯放,三儿冷冷赶她道:“别死攥着了!法官大人自会定他的罪!他这神庙里的人,既犯了人间的罪,就应当先领受人间的刑罚!要是说一句神意就能救了他,娘必定要徘徊在审判堂前永世不得安息!”

    “阿蒙奈莫内……”

    祭司安详地望着弟弟,仿佛知道三儿是永远不能理解的,因此他单只念了一声弟弟的正名,没有把话说完。

    船夫摇着桨来了。

    她趁着三儿略一松手,急问:“祭司哥哥,你是在哪间神庙求的神谕?哪天求的?为什么求的?谁给你解的?”

    “陛下遣人来问我,问我可愿意跟随御医总管精进医术,那是在播种季元月月尾吧?”祭司不确定地道,仍在回想,三儿已拖住他要往船上去,她忙追着连声问:“然后呢?然后呢?”

    “……之后我便上到至乘之地求问神意……是我自己解的,并未假口他人……那天还遇见了神前第一祭司森穆特大人,有幸能与这位大人攀谈……小七,说来这又是托你的福了……”

    她悚然一惊。

    一闪念间,不寒而栗。

    眼睁睁看着三哥将长兄拖上渡船,她忽感到祭司的身后另还笼罩着一片黑影,那才是三哥直觉里的恶兽吗?

    恶兽蛰伏的暗处,诅咒盘桓上空,拉的荣光还在夜世界照耀,还远未到返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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