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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0.  覆  水

    法老来时,步调轻快,轻快里一点点年少气盛的急躁,急着来去匆匆。

    “陛下驾临!”

    莫叶塔蒙夫人领着内殿的一众女官行过告退礼,消失得干干净净。

    荧荧烛火从数十盏雪花石膏的灯座里散出光来,在殿内笼了一层明亮柔和的光纱。

    “母后。”

    她陛下闻声走近,细细朝他打量,“是消瘦了些,”她含笑启口,“可是年轻多好啊,连着那么多天马不停蹄赶回来,瞧着还是朝气蓬勃的。见到我们的荷露斯神这般精神,我倒也安心了。”

    “您在我的眼里,也正是容光焕发。”法老心情不错,难得敷衍了半句,“您已见过森穆特了?”

    “嗯,”她陛下似心不在焉般道,“你判得……挺好的。”

    “若为此案而在主神领地内牵涉过广,也并非我所乐见。”

    “挺好的,挺好的,”她陛下微微笑道,“森穆特还唯恐你会因循私情,罔顾众怒,要将那造了孽的掌药祭司当庭赦免呢。”

    她稍稍仰起脸盘,端详着继子神采奕奕的脸,说话时只顾出神,形容间似有些犹疑不决,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他也无心探究。

    “您急召我前来,正是为了询问这个吧?”

    “嗯?”

    “母后,”他略略催促地问,“还有什么事?”

    她含笑瞥他一眼,不无嘲弄之意。

    “就这样心急如焚?”她微笑道,“又是为了那孩子?”

    听见她稍带些取笑意味的轻快口吻,他不觉有异。

    “是,”他答,“北地以北的工事还需耽搁一季,我此番中途折返,就是为了带她同去。”

    “眼前祸事还未全了,北地十五省的工事仍在进行,身为两地之君,你记挂的却只有那柽柳田庄的七么?”她轻轻摇头,走近几步,若有所思地,抬手替他理了理头巾,“怎么想起戴它了?”她轻声问,却不为等他的回答,只是借机定了定神。

    “对图特神的疏忽之罪是逃不过了,”她不急不徐微笑却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南北库什那些兴风作浪的卑劣小人,除了我们的小法老,还有谁能镇得住呢?前几日刚遣了人去催促你,我正愁往后几个月该要怎样熬过去呢,这可真是主神眷顾!图特摩斯,该准备的我都先已替你安排妥当,你稍事休整,赶在日出前拔营上路吧。”

    他一怔:“这么急?”

    “南库什的司库泰依都快要愁疯了,正是苦盼着救兵过去,”她微笑道,“你在西岸忙了一整个泛滥季,也正是带出去检验历练的时候。那北地以北的嗣子不也正巧返回都城了吗?也带他一同去见见世面吧——说来这真可算是暴殄天物!瞧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南北两地亟需倚仗的大好男儿,却竟是锋芒尽敛,甘心只做那柽柳田庄的支柱!”

    听见她说“柽柳田庄”,他不觉敛眉,浮着的浅笑转而消隐。

    “母后,”他低声道,“掌药祭司奈巴蒙在审判厅上说的话——关于她的来处——森穆特应当告诉您了——这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柽柳田庄的七,她是从至乘之地——”

    “掌药祭司说的那些,”她含住笑,却是极其罕有地截断了继子的话,“你不必急于相信,那孩子的出处,日后我定会细查,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这么说,”他的脸上浮现出亦真亦假的惫懒神气,“在母后看来,那位奉献祭司也是在空口无凭捏造神意?”

    她微微一笑,笑意隐在他望不到的深处。

    “一提起那柽柳田庄的七,你就神不守舍,连话都听不清楚。能将我们了不起的荷露斯迷惑到这般地步的姑娘,倒令人忍不住要怀疑她果真是神谕里示意的邪灵呢!”她曼声笑道,“奉献祭司说的那些,无非就是他在那一此刻眼中所见到的情景。那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他即无力详查,也不曾细问,仅凭着似是而非的观感言之凿凿,断定她是从至乘之地来的神赐,这结论下得着实草率了,与存心扯谎又有何异?一样是蛊惑人心!那小姑娘为什么会在初始池上?可能是北宫里打杂的蛮族小鬼乘隙溜进去玩耍而已,可能是哪家特意送进来奉献给主神的女儿,可能是大庭院外的异域小奴隶趁着无人管束,跑去对那祭司装神弄鬼,糊弄得他真以为见着了神恩——”

    “母后!神恩莫测,勿要妄言!”

    被勾起的隐痛一瞬从恩典降临的破晓追来,这一位陛下反却笑出了声。

    “唉,图特摩斯,”她微笑着叹,“你视她如神恩,我却当她是不详呢!我们的小法老也让邪灵迷住心窍了么?你清醒些啊!图特摩斯!哪里会有什么莫测神恩?!倘若阿蒙-拉能送给柽柳田庄一个念念期盼的女儿,为何偏不能将我朝思暮想的男孩送来?难道我的虔诚会输给那田庄里的妇人——”

    “但主神不是将梅瑞特赐给您了吗?”他冲口而出,“主神能赐给您一个恩典,为何就不能赐给我一个恩典?”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她却似颇感意外般,微微一怔。

    “是么?”她轻道,神色间竟是平静了些,尘埃落定似的,“原来你信的是这个……那好吧,图特摩斯,谁在轻信,又是谁在妄言主神旨意,不如留等哈普塞那布回来裁夺吧!”

    他不语,在继母略带嘲弄的注视中来回踱步,极度懊恼之下,越是想要挽回,越是觉出覆水难收的绝望。

    他说错话了。

    纵使两地之上能有两陛下,真正的恩典却只能是绝无仅有的唯一!

    他怎么能让她察觉主神与他更亲近?!

    教谕里说:沉默并非谦卑,而是优越于他人的标志;真正的智慧是真正的力量,它意味着控制人的冲动,避免因情感而失去自制的情势。

    “母后……”

    他停步望住她,欲言又止,却惹得她笑得更愉快了。

    “忽然叫得这般亲热,好些年不曾听见了,”她呵呵笑道,“图特摩斯,又怎么了?”

    再听见她语声轻快的反诘,他不禁浑身发冷。

    “……不管她从何而来,我只想和她一起走到永生之地,我的愿望,仅此而已!”

    “你以为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么?”她轻笑着反问,“图特摩斯,别把话说得太绝了,你能够为她放弃南北两地么?还说什么仅此而已的傻话!你是王族唯一的男嗣!头戴蓝冠的两地之君!万众倚仗着的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降临之日主神先已替你选择了南北两地!把你的愿望留到永生路上去许吧!”

    跪下来恳求吧!求她吧!

    只是他越要表明心迹,越是犯她的忌讳。

    他在,她不会动手,南北两地只会当他无端挑衅,企图将玛阿特秩序下的平稳毁于一旦,结局是可以想见的——神怒人怨,他的恩典是真正为祸两地的邪灵。

    若要等到他师出有名,又为了谁呢?

    他不敢冒险。

    “那就等到哈普塞那布回来,再行复议吧。”他深吸口气,语声低哑,“我正要为那则无端而起的诡异神谕劳烦首辅大人彻查至乘之地。”

    “是吗?”她接过他的挑衅,仿佛笑得有些吃力,不得不倾身缓过一口气,才又扬起脸,微笑只问:“在那以前,是打算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的恩典做你的两地之君么?”

    “我会带她一起离开。”

    “好啊,”她笑,“那你就试试。”

    他转过身,只想,这一去,若不带着她,赶不及哈普塞那布回来她就会被消失无踪,可若是带着她,边陲荒蛮,宵小环伺,曝晒湿热,疫病潜伏,比不得山温水软的柽柳田庄,他真有把握护她周全?

    “好啦,图特摩斯,”却又听她在身后温言相劝,“多大的人了,还与我意气用事!瀑布以南是多么严苛的地方,怎养得住那莲朵一般娇弱的孩子?再说,那些你倾注心血训练的近卫与将士,瞧见你带着美人出征,还能有心思鏖战沙场么?再别为了这些不着边际的琐碎辜负了你与生俱来的荣耀!难道你是想看着我戴上蓝冠亲征南境?”

    多聪慧的母后,应和着他的犹疑递来这致命一刀,分毫不差。

    “想戴就戴吧。”

    他漠然道。

    从此再无言语,颔首行礼,转身离去。

    一出宫门就看见了她,他的恩典,与北地以北的嗣子一同守候在主神化身的羊首狮身像边。她一望见他就笑着迎面跑来,他却连让她安心的勉强一笑都装不出来。

    “图特摩斯,”她笑着唤他的名,像是正与他讲到一个笑话,“少爷又来胡闹,忽然做了预言家,信誓旦旦地告诫我,说我就要大难临头,他要带着我去逃亡呢!”

    法老冷冷看向他的侍卫官。

    “很好,”他简单地说,“曼赫普瑞,你打点好了就到西岸王陵来接她吧!”

    “是,陛下!”

    侍卫官正是求之不得,立即响亮应下,她却被他惊到,血色骤失,煞白的俏生生的脸蛋。

    “图特摩斯,”她小声问,“我……真是非逃不可吗?”

    悔恨哽在喉咙里,他答不上来,侍从牵来“暴雨”,他抱她上马,暗夜里看得真切,当拉神踏上新一天的征程,柽柳田庄就成了今夜风声里的沙,化入过往,七年的等待湮灭无形,他真的等到她了么?

    带着她躲进王墓的黑暗里,紧紧抱着她,亲吻她,无用的泪水流淌过她的脸颊,她顿时惊慌失措。

    “是因为我吗?”她怯怯问,“是我让那位陛下误解了吗?图特摩斯,我去求她行吗?恳求她不用在意我的存在,让她知道我根本就是无足轻重!图特摩斯,你别担心,别为我担心,真的!”她一边说一边擦掉他的泪,自己却跟着哭了,搂着他想要安慰他,下巴抵在他的头心,感觉到他的战栗,加倍的心惊。

    “图特摩斯,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别再把我一个人扔下,带我一起走吧!战场还是蛮荒,我都不会害怕的!”

    她要是能变成可以复活回到人间的木乃伊就好了,他就可以把她藏在这里,这世上再没有比父王的墓室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了,母后永远不会涉足此地!

    “阿洛,”他终于说,可发出的只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他捉住她的右手,在她的手心画下一枚圣书体。

    一柄权杖,一只枭。

    权力。

    “阿洛……”他再说,语声嘶哑,她听不清,“父王将塞可穆权杖(1)传至我手中,我尽全力抓住了它!然而——”

    ……然而……

    随他语声呼出的些许暖,拂得她泪如泉涌,她猜得到他要说的话,她不想听,手掩住他的嘴,指缝间渗着眼泪,他吻着她手心里的圣书体。

    她知道他是不会带她走了。

    “……然而,”她替他说下去,任眼泪掉落,无望漫涌,呜咽语声含糊,句句质问分明,“……然而你还没能捉到那只枭,对不对?你要把它捉住,将它的翅膀钉死在你的掌心,才能真正护住我们俩,对不对?你要维系玛阿特秩序的平衡,你要守护南北两地的安稳,所以你要先放弃掉我和你自己,对不对?没有南北两地,你还有我,可是没有你的南北两地,会天下大乱,会人心涣散,会邪灵肆虐,对不对?你要我等着,你知道我会等的,本来我就该要偿还你等过我的七年,对不对?”

    他被她问得说不话来,混乱地亲吻着她泪迹斑驳的脸。

    “好吧……好吧……”她叹息着继续,“……那你就去捉那只枭吧,快点把它抓住,快点回来找我,好不好?”

    他拼命点头,让她心痛的手足无措的少年。她努力对他微笑,他就在她的眼前,却看不清她给他的笑脸,她捧起他的脸亲他的眉眼,竭力在泣音里添上轻快的笑意。

    “没有关系,图特摩斯,那我就逃到她陛下找不着我的地方去,”她反来柔声安慰他,那安慰声里尽是啜泣,“我就在那里等着你来找我……反正你总是能找到我的……无论隔开多远……无论隔开多少年……你总是能找到我的……你信不信?就算没在田庄里,我也能活得好好的?图特摩斯……我们……我们还剩着好多的明天,还剩着永生呢……你忘记了吗?在玛阿特秩序下,我们注定将相互依靠,相互守护,等去到了永生之地,也还会在欢宴节时双双回到至乘之地,一同享用子孙们的拜祭……图特摩斯……我知道你是不会变的……我也不会变的……”

    她柔和甜美的啜泣声中,回旋着夕阳余晖里漫溢的橙花芬芳,原来那时尼罗河畔榕树下的静谧,浸透的却是此地此刻的悲伤。

    “我会再把你找回来的!阿洛!”他尽全力在她耳边吐字成句,仍是让她心酸不已的喑哑语声,“到那时我会有足够的力量护住你!再不会是根基不稳摇摇欲坠的两地之君!我还要给你戴上双羽冠!给你的名字圈上御名框!在至乘之地为你建起殿堂!所以……阿洛!请你再等等我……”

    她往他脸上吹气,凉透了的泪迹,微笑着问他:“还说要给我的名字圈上御名框,可是你会写我的名字吗?”

    她拉起他的手,写下她的名,A-L-O-E,“我就写一回,你记住了没?”

    他摘下自己的荷露斯之眼给她戴上,卸下自己的短剑系在她腰上,恨不得再分出一个自己,替她挡掉前路上的重重劫难。

    “曼赫普瑞会代替我护送你,”他焦灼叮嘱她,“除了他,我找不到别的可堪信任能够竭尽全力保护你的人!你要相信他,阿洛!”

    “好!”

    “我会让你的哥哥们尽早离开,从今以后再没有柽柳田庄了,千万不要因为担心他们而鲁莽跑回去!”

    “嗯……”

    那祭司哥哥呢?

    他没有提,她不敢问。

    “破晓时我就要出征,日出以前,你逃得越远越好!”他催促道,“走吧!”

    “好。”

    可是都没有动,他仍在百般留恋地亲吻她,他的恩典,虽柔美如莲,却不曾真的妥协,初见当时的怯意,仍在她的眼底流连,她的眉心里另还隐着弓弦,对于这世间的抗拒被她藏在心底,他多么想将它化解,祈望她能自在地舒展,完全融入他的人间。

    眼睁睁看着曼赫普瑞抱她上马,等了七年才又吻上她的眉心,却又一次要将她拱手他人。

    “你——诸事小心!”

    他最后对她说。

    她泪流满面望着他,泣不成声。

    他不忍再看,转朝他的侍卫官命令道:“安顿好之后即刻返来,我会在象岛(2)等你七天。”

    他的侍卫官异常谨慎地目视前方,不敢正对两地之君的仰视,口里应道:“是,陛下!”

    这小子的脸上正洋溢着一股跃跃欲试的神气,常常是浮着浅笑微扬着的嘴角,此刻不祥地抿住,流露出与他极不相称的坚定。

    他想起她刚才说过的笑话——“少爷要带着我去逃亡呢!”

    “曼赫普瑞!”

    “是,陛下!”

    “不要轻举妄动!”

    “是!”

    “你是你父亲膝下唯一长成的儿子,若是听凭心意轻举妄动,将军决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在母后手伸不到的地方掘地三尺,不管死活,非找到你不可!那势必会殃及无辜——更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马上的侍卫官闻言扭过脸,突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两地之君,一望之间,依旧我行我素的孩子气。

    法老没有勉强。

    “走吧。”他道。

    他退开几步,目送着她与他越来越远,送她走,送她走,八岁那年起始的七年,是从春种守到花开,期待里静静流淌过去的光阴,一阵阵焦急,一点点无奈,只是从孩童渡到少年时涌上心头的别样情致,回过味来,仍是泛滥季暖风里苜蓿花蜜的清甜;然而这一次,惟有忧惧,惟剩忧惧,那层覆在他心口上的,赤金般柔和明亮的温暖,就从这个此刻开始破碎,被心底里绵绵不绝的忧惧蚕食,啮咬,吞噬;悔与爱,留着自责自怨的字尾,日积月累,随每一个此刻的逝去,重复着煎熬,他和她,都在劫难逃。

    收获季里朝她折光的喜悦,左转右绕,几经迂回,映回他眼里,她依然在他手不能及的另一边,孑然无依,等着他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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