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从来恢宏，丹楹刻桷，画栋雕梁，十万片琉璃瓦层层叠叠映着日辉恍若鎏金。公夏嫽盛装缓步踏上汉白玉阶，殿顶雕刻的威严盘龙与她遥遥相望。

    王上看了眼礼官，礼官会意扬声道：“和柔公主接旨———”

    银嫽以大礼拜伏，额头落在交叠的手背上道：“和柔接旨。”

    “和柔公主，温而有仪，持躬淑慎，行端礼雅。北地宁王出使求娶，二人良缘天定，特下旨允婚。命左将军谢承尘为送亲使，赐嫁三百抬，联姻北地。尔今远离，切念凤协鸾和，钦此。”

    和亲队伍离开大安，距下个驿站不过几十里。

    车窗外道路绵延，风景秀丽。车内……银嫽看向身侧小山高的绫罗华服，几箱子的各色瑰丽宝石和造型夸张的金玉饰品，又收回目光。

    “殿下你看！”

    丫鬟小绒献宝似的，喜滋滋抱了一箱珠宝到小桌上，谁知箱子太重，她抽手时砸了一下手指，痛得她龇牙咧嘴，眼中漾出泪花。

    “莫哭，捡几件喜欢的拿去。”银嫽弯了弯眼睛，恬静道。

    “能捡几件啊？”小绒得寸进尺撒娇道。

    银嫽懒懒托腮，大方挥了一下团扇。

    “随你。”

    小绒拿袖子擦掉眼角泪水，开心道：“谢殿下。”

    新公主长得好看，性子温柔，是难得的大好人。

    以后便都是好日子了，她不自觉挠了挠身上的旧鞭痕。

    这些礼物都是计骁沿路买来的，但他从不露面，只是敲敲马车，得她回应后才将东西从车帘底推进来。有时也会隔着马车同她说话，翻来覆去不过是

    “觉得很适合你。”

    “你可能会喜欢。”

    “莫要嫌弃。”

    不等银嫽答话便急忙跑了，留给她的只有一串甲胄摩擦声。

    某天银嫽实在没忍住，叫住计骁。

    帘外人沉默了一瞬，沉声对承诺道：“晓安国国君为保亲女，强夺你志，遣你来北地和亲。去国离都，我知你心中郁闷，不愿见我……但你放心，北地境内绝无人可欺负你。”

    “……”

    这个语气坚定得让银嫽熟悉非常，想起来了，两军对垒时，他曾无数次用这种语气许诺早晚取她项上人头。

    银嫽随手捞起一把五颜六色，品相极好的宝石，她微微倾手，宝石相碰，响起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车队休整，小绒不好意思做了个离开手势道：“殿下，我去……方便方便。”

    银嫽点了点头。

    车内熏了清润的薄荷香消暑，她靠在软垫上本欲养神，将要闭眼之时，却在大开的箱子中看到一只钗，她将它拈出来细细端详。

    那是一只纍丝颤枝蝴蝶金钗，尽管工艺复杂，却已是这盘饰品中看起来最简朴的。蝶翼随着她的动作微颤，好不灵动。

    人闲下来就容易想起往事，她逗了逗蝴蝶翅膀，将那钗放在腿上。

    “蝴蝶效应真可怕，对吧统子。”

    没有回音。系统惯常掉线，她见怪不怪摇了摇头。

    当年，如果有人说：“银嫽，你日后会嫁给计骁，还是你自己要死要活主动求的。”银嫽必定做主先给他俩配上冥婚。

    银嫽戎马多年，有过不少强敌，但若提到与她不死不休的宿敌，所有人恐怕想到的都是北地计骁。能称得上是“宿敌”必是强得旗鼓相当，银嫽善用伏击，计骁偏爱奇袭。

    两位宁王的铁蹄从来摧枯拉朽，直至遇到了对方……

    二人便如此相厌相杀，直到公夏钧这个身份身死。

    银嫽恍惚惊醒，不知自己何时打了个盹，薄荷香还在燃着。她看着满车的东西，揉了揉脑袋。送这些东西的人很难与她记忆中的计骁重合。

    就在此时，熟悉的敲击声响起，计骁的声音同时响起：“殿下醒着否？”

    银嫽愣了愣，朗声回道：“何事？”

    车帘下推进来了两个大匣子，散发着浓郁的香甜味。帘外人道：“刚才路过的弥罗城，城内很多淑女都喜欢这家的糕点，我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不知殿下喜欢吃什么，所以每样我都买了一点……”

    银嫽看着这两个新送进来的大匣子，周围颜色鲜艳的各色礼品争着挤进她的视野，久久没有说话。

    一个堪称荒谬的猜测猛地出现，她皱了皱眉，

    听到车帘外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她出声道：“宁王殿下，有事相商，可否进车一叙？”

    银嫽盯着车帘，看着计骁的影子靠近。

    计骁侧身坐在车沿，轻轻掀起车帘道：“殿下何事？”

    银嫽淡淡看着他，突然倾身，腿上的蝴蝶钗滑落，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她水葱似的手指用力拽过计骁的甲领，温热的轻铠已无那年雪夜冰冷的触感。银嫽在计骁脸上留下一个唇印又迅速离开。

    车内分明只有薄荷香的味道，那一瞬间，计骁似乎又闻到了那个圆月夜淆乱的花香。

    他那双桃花眼微微睁大，喉结上下滑动。从额头至脖颈的皮肤一下子变得通红，完全盖住了颊上的胭脂。

    “你……”他磕磕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和亲之事，我不怨你。不必躲着我。”银嫽松开手，掩去眸中的捉弄神色。

    她等着计骁开口，计骁却躲开眼神，一下子放下车帘。

    外面传来重物落地，铠甲翻滚的声音。

    “宁王殿下，这是……”回来的小绒惊呼道。

    “没事……”计骁狼狈道。

    银嫽听着外面的杂声，眯了眯眸子。原来如此，她靠在软垫上笑道：“荒谬。”

    行至中途，前方的地上突然绷起一条绊马索，马匹长嘶着重重摔在地上，尘土飞扬。

    “戒备！”

    林木后出现一群粗布蒙面的土匪，他们自山上朝车队冲下。

    兵戈相击，杀声震天。

    “哈……”银嫽气笑。两国护亲，居然还有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劫道。

    装土匪也不知道装得像点。

    银嫽掀起车窗帘，侧头俯视赶来的谢承尘，漫不经心道：“留个活口。”

    谢承尘刚离开，银嫽悠悠摇着团扇，转头看向小绒：“人已经帮你支开了，还不动手？”

    “殿下，您在说什么？”小绒蹙着眉头，面上一派不明所以。

    “那丫头下车前，小指被箱子砸了一下。算算时间，也该青紫了。”

    小绒低头看了眼自己健康的甲床，喉间溢出一丝怪异的嗤笑，她挑了挑眉。

    “不愧是公夏钧的女人。不过不是我粗心，那丫头死的时候，手指头确实还是粉的。”刺客恶意地伸出自己的手，“喏，就是这样。”

    “送你下去和你的死鬼男人团聚，也算是善事一桩。” 玩弄猎物似的，她笑着打量着看似弱不禁风的银嫽，威胁道，“别想着叫人，我肯定在你喊出来之前拧断你的喉咙。说两句好听的，我下手快点，你也少受些罪。”

    “这么好的皮，应该不会只准备了一张，”银嫽恍若未闻，凑近俯身捏着刺客的下巴，细细端详，“另一张不会是我的脸吧？”

    刺客眸光一暗，出手直取银嫽脖颈。

    银嫽截住她的手腕，单手将其反拧至刺客脑后，刺客不得不转身破局。银嫽随手一掼，力道之大，刺客来不及反抗，脑袋便重重撞向车壁。

    原本捏住刺客下巴的手慢慢下滑，扣住她的脖颈。

    银嫽自背后凑到刺客耳边，说出了她人生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本王的风姿你可演不出来啊。”

    男声低沉轻佻，尾音带钩。

    外面战声已停，银嫽掀开车帘。尸体七横八竖，眼见头目一样的人被五花大绑压在计骁面前。

    他示意着有话要说，计骁的手下拔出塞在他嘴里的布团。

    “塞回去！”银嫽跳下马车，衣袂翻飞。

    可惜还是晚了，那刺客口中微动，猛地抽搐一阵便没了动静。谢承尘上前探向他的脖颈。

    “他们不是土匪。”银嫽捏着一张人皮面具走了过来。

    计骁脸上大咧咧地顶着一个浅色唇印，尚无察觉地朝她走了过来。银嫽后知后觉有些心虚，偏过头。

    计骁点了点头，皱眉道：“刚才交手，他们挥砍毫无章法，但足音轻诡，确实是藏拙的练家子，功法却不常见。”

    闻言，银嫽看向谢承尘。

    谢承尘盯着那具尸体，眼中似有什么翻涌。见银嫽看过来，他认同地眨了下眼。

    看到谢承尘的反应，银嫽脑中似有什么轰然炸开。

    “殿下没和‘痦人’交过手吗？”银嫽磨牙冷笑着将手中的人皮面具递给计骁。

    “没听说过。”计骁捏了捏那张人皮面具，皱眉摇头。

    “也是，”银嫽咬牙切齿，喃喃道，“‘痦人’，早就被灭光了，他们又是哪里来的？”

    风中响起微妙的破空声，银嫽反手抽刀击落谢承尘身后的暗色梅花镖。

    树林微动，谢承尘冷冷吩咐手下：“去追，留不了活口也不要放虎归山。”

    “你……原来会武。”计骁欣赏地看她这果断一刀，眼中神采流动。

    “殿下见笑。”银嫽将长刀落回谢承尘的刀鞘，收敛神色，诱哄道，“查不清此事，嫽始终难安。殿下可愿相助？”

    “自然。”计骁正色看她，细细想着法子。

    “你答应就好。”

    未听清银嫽的话，猝不及防，计骁的脑袋便被她狠狠掰过去。原本浅色的唇印上又印下一个更深的唇印。

    “……”

    计骁呆在原地。周围仅剩鸦雀之声。

    “存档成功了吗？”

    【未满足存档要求】

    银嫽勾唇，坏心思地重重亲上计骁另外半张脸。

    “这样呢？”

    【未满足存档要求】

    有人轻咳两声，偏过脑袋。

    银嫽还要动作，计骁轻轻推开她，手掌覆在银嫽眼上，遮住她的视线，满脸通红道：“还有人。”

    银嫽急不可耐地扯开计骁的手。

    “最后一次。”她承诺。

    不等计骁反应，银嫽重重咬上计骁的嘴唇。

    【存档成功】

    【检测到读档条件已满足，读档开始。】

    银嫽狡黠一笑。

    一把从刺客身上搜到的淬毒匕首，不知什么时候已送进计骁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