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男人一开口,开阳只想叹气,但为了在人前维持住自己世外高人的形象,生生忍住了。

    “这位是?”

    扶苏问。

    开阳介绍,“这位与神女乃是同门。”

    扶苏一愣。

    开阳继续说道,“本隐于天山修行,日前于吾师处听闻小神女偷溜下界,特来寻。”

    天山是他们门内对昆仑山内一处耸立高峰的别称,男人也确实是从师父那里得到的消息,此前在天山疗伤,每日锻体训练也称得上一句修行。

    如他们这般玄门之人,忌胡语,轻易不可妄言,开阳这一段说下来,句句属实,却也成功隐瞒了男人的真实来历。

    开阳又介绍扶苏,“这位是……”虽然他刚刚直接叫破了扶苏身份,但在正式介绍的时候还是避免自专。

    扶苏身边的蒙晟机敏的接话,“这位是秦公子,扶苏。”

    男人本在揪沐暖乱糟糟头毛上黏的血块,这会儿终于斜斜递过来一眼。

    “就你叫扶苏?”

    开阳:完了,这搞事的语气。

    来的路上和男人通过气的开阳暗暗给了个‘你收敛些’的眼神,被无视。

    扶苏沉默了一下,回道,“是我。”

    单手抱着沐暖,男人站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又用那件宽大的不知材质的衣服连脸一块儿,把怀里人包成一团,头发丝儿都不露。

    顶着一众侍卫略带不满的眼神,耷拉着眼皮慢慢往前。

    “我们家小师妹啊,可爱,天真……”每说一个词,走一步,一步重过一步,“活泼,善良,”,懒洋洋掀起眼皮,“天资卓越,前途无量。”

    语顿,人也站住了,最后一步,靴子踏在地上,如同石子落水,一道无形的波纹于空气中刷的扩散开。

    “本该无忧无虑的长大,有良师,有益友,每天最大的烦恼该是课业太难,去哪里玩。”

    笑眯眯。

    “现在却被奇怪的家伙骗走,做牛做马,累死累活,我要是再晚到一会儿,怕是连命都得搭给你们。”

    “拐走别人家的崽如此欺凌,不合适吧?”

    杀气,如此凛冽的杀气!

    蒙晟满头冷汗,如临大敌,颤抖着的手甚至抓不紧腰间佩刀的刀柄。

    这个人,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他连反抗的心都提不起,满脑子只剩下逃跑,躲避。

    男人脖颈间系着的布条下有微弱的红光亮起,在黑夜的衬托下十分显眼。

    范增的目光看向男人怀里无知无觉的那一团,心道难办。

    小的已经很不好应付,又来个老的。

    神女尚且天真包容,眼前这煞神明显更加老谋深算。一上来就施压,还是让他们无可辩驳的理由,照面的对位高低对今后主控话语权的影响不可谓不深。

    范增一想此世难道真有大灾需如此之多隐士出山?二想自己压宝还真压对了,秦国果然得天助力。

    开阳眼见男人身上师父亲手绘的符文亮起,终于出声配合演戏。

    “轩辕君,还请收手。”

    “此番垚县之乱,乃邪道作祟。”

    男人闻言,无形的压力终于收敛了些,他换了个站立姿势,“哦,所以呢?”

    “为恶者尚存,不若先解决了眼下之事,为小神女寻一处清净之地疗伤,再谈其它?”

    男人挑眉,颠了颠怀里的人,“你管这叫其它?”

    开阳:……

    给你台阶你就下啊!还抬什么呢!

    “此间事你我皆非当事者,草下结论或有偏颇,一切事宜,不若等小神女醒来后再议。”

    扶苏此时终于开口,他默默上前一步,脸上是真实的愧疚自责。身为秦国公子,如此身份,却毫不犹豫的行了大礼。

    “西村诸事,扶苏有不察之罪,事出之后,扶苏有无为之过,如此致使此地百姓无辜遭屠戮……”

    蒙晟闻言大惊,“公子!”

    怎么就往自己身上背了那么大一口锅呢?

    范增在后面内心怒骂儒家若干字,又赞扶苏放低姿态的行为为智行。

    蒙家那小子的脑子肯定转不过来,无法理解扶苏如此作为的深意,但他可以啊!

    公子这是在试他呢。

    当下一脸沉痛的上前一步,也行了个大礼。

    “神君容禀,公子本于西村查案,此地诸乱骤起……”他动作十分明显且做作的看了眼周围横七竖八的巨狼尸体,“此等巨兽,闻所未闻,集十数人之力才可勉强击杀一头,又有浓雾阻碍,实在是……”

    说着竟哽咽起来,“公子与百姓一直待在一处,安抚宽慰无不尽力,不料百姓中亦有贼人伺机暗杀……”

    千言万语,最后一叹,“难啊!”

    没请罪,没认罪,做足了姿态,留足了余地。

    蒙的脑子终于跟上了些,当即抱拳一跪,“我等办事不利!”

    诸侍卫刷刷刷跟着下跪。

    还能咋滴?真让公子把这锅背了?

    开阳瞅着这阵仗,想了想,也跟着对着男人的方向行了个玄门礼节。

    被架起来的男人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笑着的模样,站在原地大咧咧的受了这些礼,薄唇一张。

    “哦。”

    开阳:……

    他趁着所有人都低着头的时候抬眼狠狠剜了一眼过去。

    男人盯着诸人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肯松口。

    “看在崽的面子上,”他上前托了一把扶苏,又溜达两步走到开阳身边,做作的捏着嗓子,“小开阳,赶紧解决,天寒地冻的,崽冻坏了怎么办。”

    小开阳:……

    忍!

    表面上做足礼节,应了是,走近仍低着头的扶苏,用了巧劲儿把人往旁边带了些,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扶苏听完一愣,总是温油谦和的脸上罕见的带上了肃杀。

    他猛的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些侍卫。

    “都起。”

    声调里藏着隐忍待发的怒火。

    众侍卫以扶苏为先,得令自起身,范增察觉有猫腻,此时可不能出头,默默走位镶边。

    “除了你。”

    扶苏点了一个人。

    被点的人起身的动作一顿,他身边的侍卫先是愣了一下,又看被点的那个人。

    降将次子,是一个大家熟,又不那么熟的角色。

    “其余人散开。”

    扶苏真的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可见动了真火。

    他问那人,“你可还有话说?”

    眼见大势已去,那人也不装了,直起身,眼露轻蔑的看过来,“无道暴秦,人人可诛!”

    “放肆!”

    诸侍卫纷纷怒目而视。

    那人不痛不痒,又看开阳,“太一门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开阳没理他,又低声和扶苏说了两句什么,正说话间,只听一声巨响,紧接着尘土飞扬。

    一道挺拔的身形在灰尘中若隐若现,那身影怀中还抱着什么。

    诸人下意识看向适才男人站的位置,果不其然,人已经不见了。

    开阳皱了下眉,上前两步。

    男人一脚踩在那人肩膀处,把人死死定在地上,见开阳过来,招呼。

    “来来来,还有气,剩下的你来。”

    动作间不着痕迹的用脚尖点了点脚下人的颈侧。

    开阳定睛一看,赶忙快走两步,捏了个诀照着人后脑勺就摁了下去。

    “且慢!”

    扶苏突然开口,“可否留此人性命?”

    男人瞥过去一眼,“干什么?你也要诛暴秦?”

    开阳:……

    扶苏答道,“此人罪行深重,或可押待西村整肃后,车裂,以平民愤。”

    男人闻言,直勾勾的盯了扶苏好一会儿,终于抬脚。

    ……

    数日后。

    垚县正官邸后神女居所。

    “来,跟我念。”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①

    “……”

    “怎么?害羞啊?这都张不开口?”

    “不,我只是……”

    沐暖:……

    “不喜欢这首?没关系没关系,不喜欢我们可以换。”

    “来,张嘴,跟我念。”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化文狸兮从赤豹,笑谈伏枥斩硕鼠。②”

    “……”

    “唉……秦国的公子大人,你这样,我很难做啊。”

    “老夫觉得第二首不错,读起来朗朗上口,意思也到了,还化用了九歌。楚地王族氏族不待见屈原,民间却是不同。”

    “谁问你了?”

    “……”

    沐暖:……

    浑身和散架了一样使不上力,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头晕的跟在机甲模拟仓里拉满数值待了三天三夜一样。

    想吐,但胃里空空如也,且连干呕的力气都没有。

    耳朵边上吵吵闹闹的说话声逐渐清晰,沐暖烦躁的想皱眉。

    ——好没素质啊这些人,跟别人床头蹦迪呢?

    “此行荆楚,需兵分两路,一明一暗,老夫为明,至于这个暗……”

    “不若我与神女,公子一路,你二人一路。”

    “可……”

    “不可。”

    “我带崽,没商量。”

    “……”

    “不是吧不是吧,你们秦国的崽有长辈带,我们家的崽就不可以?”

    “……神君,我……”

    “未成年去小孩儿那桌。”

    “……”

    沐暖:……

    内室与外间之间的大门洞开,中间只隔了一道做工精细的木质屏风,几人在外间吵吵嚷嚷,忽听室内传来一声响动,交谈声顿熄。

    下一秒,一道身影风一样刮进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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