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梦到了自己总角之时，他又接连梦见自己年少的时候，还未及冠便已金榜题名，前途无量，人人称羡，他像是站在一艘宽阔的巨船上，只见船上的富丽堂皇，却不见水下的万丈深渊。
如山泉倾泻而下，种种过去揉进水中，不断从他脑海中流淌而过，他也曾在阳光下奔流不息，经过万壑争流、大江大河，却越来越逼仄，最终汇入一间黑暗污秽的刑室，成为一滩被人嗤之以鼻的死水。
意气风发的过去通通都被污浊，他的记忆被刑室中混沌不堪的痛楚填满。
他呜咽着：“我没有……”
不管他们对他动什么样的刑，他也只说得出一句，我没有。那不是他们要的答案，所以折磨无止无休，没有尽头。
“我真的没有……没有做过……”
“夏棐！”一个莫名的声音响起。
夏棐？夏棐是谁……他并不认识一个叫夏棐的人。
“夏棐！夏先生，你醒醒！醒醒好不好……”
那是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穿透他的身体。
他看到一片漆黑中，却有一个少女沐浴着刺眼的白光。白光太过耀眼，他看不清她的长相，怎么也看不清，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那少女大喊：“你能不能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跟哥哥交代……”
忽然间他浑身剧痛，像是伤口全都崩开一样，有人在用力晃他，如同正在被人用刑，痛彻骨髓。
为什么对他的折磨还在继续，为什么还不停下，他实在受不住了。
“求求你，放过我吧。”
“不行，你不要死……”
一个重压在他胸口，令他难以呼吸，好难受，这是什么刑罚？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却摸到柔顺的发丝，瞬间惊醒。
原来他早已脱离了刑室，不是被人动刑，而是胸口上趴着一个人。
“……稚阳？”
那少女的哭腔瞬间变成惊喜，“你醒了！”
“好、好沉……我快、断气了……”
稚阳连忙从他身上起来，原来她看夏棐一直在说梦话，用力摇晃他也唤不醒，急得扑在他身上哭。
“你怎么来了……”夏棐的声音有气无力。
稚阳胡乱擦干眼泪，“祝汝琳骗我说你好了，我不相信，所以在课堂上借口跑肚，偷偷逃出来见你，你刚才真的很吓人，不断说着梦话，怎么也叫不醒，我真怕你就这么死了。”
“唉……”夏棐又开始叹气，“不要怕，我死也没什么，只是污了你们这间书屋……”
“可你还要教我读书啊。”
夏棐摇摇头，“我又不是你的老师。”
“但是别人都不如你教得好。”
“唉……”
夏棐接连叹气，在稚阳听来却不觉得烦闷，只觉得安心，他叹气说明他还有气儿。
稚阳看到床榻边上摆着一碗药汤，今早的夏棐已经喂不进去任何东西，来喂药的杂役便把药汤放在旁边。
她端起碗：“这药已经凉了，我去帮你热一下再喝。”
往外走出没几步，稚阳又转头对夏棐叮嘱：“我很快回来，你能先不要死吗？一定要等我回来。”
夏棐失笑，他自知性命已如枯蓬断草，死不死，难道他自己能决定吗……
“好。”夏棐最终还是开口答应了她。
稚阳去时跑得很急，回来时药碗是烫的，她跑得更急。
她急匆匆把碗蹾在桌上，看夏棐一动不动，提心吊胆地喊一声：“夏先生？”
“嗯。”夏棐应她。
他还活着，她松一口气，舀起一勺药汤，吹了吹，送到夏棐嘴边。
“喝药吧。”
夏棐顺从地张口，咽下苦药，稚阳一勺一勺喂，让他把一碗药都喝净了。
看他喝完药，稚阳此时才完全松懈下来，坐在夏棐身边，“这下你不会再死了吧……”
夏棐有些呆滞，他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废人，一具血肉糜烂之躯罢了，如何值得她这样对待……
“抱歉，让你担心，我努力……努力不死。”
“不，你要答应我，你一定不死。”
“……好，我答应你。”
***
之后的时间里，无论祝山长再说什么，稚阳都死活不听，她坚持要每天都待在夏棐所在的旧书屋，直到他彻底好起来。
祝山长拿她没辙，只能由得她去。
天气逐渐炎热，层层纱布下的夏棐总是一身汗渍，辛大夫来帮他诊治，说他身上的皮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不必再裹着纱布，他的身体也不像之前那么虚弱，可以让人扶着出门去走走，吹吹风，晒晒太阳。
等到该拆下纱布时，辛何足正要动手，夏棐连忙问：“她……出去了吗？”
辛何足回头看看稚阳，稚阳赶紧把手指放在嘴边，表示自己绝不会发出一丝声息。
身为大夫，涉及病人隐私，辛何足对稚阳留在这有些不满，但景阳兄妹身份特殊，他也不好违背稚阳的意思，于是对夏棐说谎：“她早出去了。”
夏棐这才放心，大夫帮他解开衣衫，仔细拆下纱布，露出他久未见光的身体——
悄立一旁的稚阳忍不住紧紧捂住嘴，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多种的伤痕。
她只是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过自己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景象，看到他身体的一瞬间，她真的头皮发麻，很想呕出来。
辛何足面不改色拆完纱布，检查过伤口之后，帮他穿回衣衫，夏棐的眼睛上还蒙着纱布，辛何足刚要探身去解，夏棐忽然道：“请帮我留下这个。”
辛何足：“你的双眼暂且不会再恶化，雨州这么潮闷的天气，伤口总是缠着这么厚的纱布不好。”
夏棐摇头，“还是留着，一双无神之眼，我怕吓到她。”
辛何足回头无奈地瞥了稚阳一眼，她被伤口吓得还有些惊惶。
“好吧，随你。”辛何足起身背上药箱正要离开，看稚阳还呆立在那里，他摊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才让稚阳反应过来，跟着他出门。
走到庭院中阳光下，辛何足回身冲稚阳作揖，“他若有什么事再通知辛某，姑娘请留步，在下告辞了。”
稚阳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脚步飘忽跟上辛何足一起走出青梅堂。
辛何足清清喉咙，说道：“姑娘想问什么，可以直说。”
稚阳仍是心有余悸，犹豫半天才问：“那些伤，都是怎么回事……”
辛何足就知道她要问这个，有条不紊地答：“当然是在诏狱中受的拷打逼供，双腿是夹棍弄断的，十指受过拶指之刑，两肋上是琵琶刑……胸前背后是烧红的烙铁和灌了桐油的鞭子，手心脚掌都有贯穿伤，是令他受刑时动弹不得……不过有些伤我也没见过，不知他们发明出什么新的刑具。对了，还有他的双眼，被锐器贯穿，是被人撑开眼皮，眼睁睁看着刺进去的，我猜是他硬撑不肯招供，连刑官都被他逼急了，才用上这样的手段。”
稚阳光是听着都觉得痛不欲生，“你怎么说的这么详细，难道你都亲眼见了吗？”
辛何足倒是见惯不惊：“我以前是仵作，犯人身上这种伤见得多了，天永之变时，死的人太多，验不过来，我才改行行医。”
说完辛何足看稚阳脸色发白，很无奈：“姑娘又不打算学医，还非要去验看他的伤，我不让看还跟我犟。”
稚阳苦着脸：“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祁朝的那个皇帝，为何要这样对他？”
“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辛何足又补充几句：“诏狱里应该有厉害的医师坐镇，审讯结果出来之前，不管用上什么残酷手段，犯人都不能死，医师会给他治伤，治伤的手法也高明，保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实之前他意志消沉，不想再活，我也不愿再下猛药给他续命，对这种刑狱里滚过一轮的人来说，七情内伤更甚于外，惶惶不可终日，强迫他活着也是折磨。”
这话让稚阳心中一惊，她后知后觉：“那我岂不是……如那些折磨他的人一样，也逼他不许死……”
***
夏棐躺在床榻上，又睡不着，一直尝试辨认着窗外各种各样细碎的鸟声虫鸣，听了许久，才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但那脚步声听上去有些消沉，并不似平日那么活跃。
屋门被轻声推开，来人慢慢走到近旁。
夏棐察觉到她的沮丧，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稚阳摇摇头，但夏棐看不到，只当她没有回答他，又问：“去上课了吗？”
“嗯。”稚阳终于出声。
夏棐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一时猜测起来：“难道是又被山长训话？”
“不是。”
“那你……”
稚阳低落道：“我做错事了。”
夏棐不由失笑，“做错什么事？”
“我……我……对不起。”
“为何说对不起？”
稚阳不知道该如何讲出口，半天才解释：“昨日堂上学长罚我抄写一百遍书经，本来是我夸口说我一定能抄完，没想到，原来我自己根本抄不完……我把书经全推给同学，他本来不想抄，却被我强迫帮我抄，抄了好久，一直到今日都没抄完……”
夏棐听完安慰她：“我觉得……倒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你这么内疚。”
稚阳：“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夏棐认真道：“抄书对他也有好处，想必他以后会对抄过一百遍的文章记得很牢。”
“说一句为他好，我就可以强迫于人吗……”
夏棐伸出手，想知道她在哪，“日后他知道你是为他好，他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