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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簪

    俞相无一抖手腕,“丑玉”低低响了几声。

    她又看了一眼燕知春落下的空袖,心说难怪。

    正值傍晚,在冬日里无甚耀眼的霞光,天只随着时辰一点一点暗下去,风并不大,却很凉。

    不远处,尖锐的哨声连响几下。

    众人都识得,这是“耗子”联络用的信号。但此刻心神俱在此处,哪有功夫去管别的地方又生了什么事。

    唯俞相无在心底仔细数出了几响,她知其他人已得手,于是扬眉笑开。

    她捻着粘糖人的竹签转了几下,“如此,燕大侠不妨转两个弯,在西街等我片刻。待我把手里的东西抛出去,便过去应战。”

    燕知春迎着风,风将他的长发微微吹开,露出半只泛着犹疑神采的眼睛,“当真?”

    俞相无应道:“自然,我不说假话。”

    燕知春没心思琢磨她究竟说不说假话,朝街上看去,俞相无说的西街不过几步之隔,若对方真的要跑,他也能立刻看见。

    于是略一点头,“好。”

    竟真几步跃到西街,抱刀等着。

    俞相无打发走一个,转身看着余下的人。

    她往后一倾身,眼睛朝下一望,脚下的这片房正将街巷和一片湖划分得明明白白。

    俞相无指尖一用力,把竹签撅了大半,然后不加掩饰地把糖人往湖里扔去,再次扬声重复道:“梧桐玉啊,没了。”

    离得远的人只看见她扔了个东西下去,再听她说的话,便认定被她扔下去的东西定是梧桐玉,已有大半人不管不顾跳下去。

    湖面上本结了层薄冰,却撑不住这样的折腾,这些人几乎是下来的同时便踩着冰掉进湖里了。

    前头的人大声呵斥道:“俞相无!你当我们瞎吗?你扔下去的分明不是梧桐玉!”

    俞相无懒笑:“您好眼力,拍卖会上如何不信自己亲眼所见?”

    那日在琳琅行时,也是这样的场面。

    不过他们既不信别人的话,也不信自己的眼睛。

    果真,听她这样说,那些人反踌躇起来。

    俞相无便趁此时抽身。

    那头的燕知春分明见她是往西街来的,落到地下后,却迟迟不见人从拐角出来,他这才意识到人已经跑了,忙跃上房顶想找人。

    而原先犹豫的人吩咐同门派的人下水,才迟迟想去追人,哪还看得见俞相无的人?

    俞相无是要朝连翘阁去的。

    这几日因江湖门派和州府对峙,且冬日又冷,街上已很少人走动了。

    她专走偏僻的小巷,这一带百姓住的房子都矮,抬头便可以看见连翘阁的楼了。

    俞相无正要拐出胡同,在她一脚踏出去时,右侧忽然袭来一股力,直冲她太阳穴。

    她反应再快,也被这一手打了个猝不及防,只能后退几步,退回胡同里,躲得十分狼狈。

    俞相无抬眼,视线里是一把乌木杖。

    乌木杖横着,然后慢慢晃动几下,收回墙后。拐杖点地的声音悠悠响起,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女子把着乌木杖,从胡同外往里走了几步。

    “小孩家不懂事,也不是什么宝物都能抢去玩的。梧桐玉,我劝你还是交出来的好。”

    俞相无扣住“丑玉”,本不欲多言,却在瞥见对方鬓发里一只流云簪时僵住了神色。

    她深深喘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讥讽:“是,不似您,看上去像是整截身子入了土,就差合棺了。梧桐玉你就是拿到了,想必走不到莲雾山上就得断气。”

    俞相无学着对方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夫人。”

    华章夫人的眉梢立时就吊了起来,“无礼小辈!”

    她的姓名甚少有人提起了,大多人都唤她夫人。

    与其夫在江湖上被人叫做“鸳鸯”,夫妻俩因使得一手“双棍法”而出名。

    这位华章夫人极为看重容貌,没人知道她究竟是何年岁,众人只根据她丈夫推测一二。

    平素若有人见了这位夫人,提其容貌,莫说是贬低的话,便是用词模棱两可,这位夫人也要一问到底,得不到自己想听的话,大打出手都有。

    像俞相无这样说“观她面相已能入土的”,她早记不起上一个人是谁了。

    华章夫人一只脚微微后撤,右臂执杖向前。

    “小丫头,交出梧桐玉,再同我赔礼道歉,我可以不杀你。”

    俞相无当即发出冷笑。

    她心中清楚,“鸳鸯”不太可能会单独行动。她没和他们交过手,胜算未可知,且打斗恐会引人来。

    此时想办法脱身才是上策。

    但,俞相无又看了一眼华章夫人发间的流云簪,“丑玉”就招呼上去了。

    华章夫人见此,脚下旋了几步,用自己的乌木杖缠起九节鞭,步步朝俞相无逼去,在两人还有一臂之遥时,双手握住未被“丑玉”绕上的杖身,两手顺势用力,杖头便要往俞相无肩上砸。

    俞相无巧一施力,将前几节脱了锁,绕到她身侧。左右手一换,九节鞭便环着华章夫人的脖颈又扣到一处。

    华章夫人提起手里的乌木杖一挡,俞相无便顺势收手,另只手摸到了她的鬓间,用力一抽——

    华章夫人发出一声痛叫,想伸手捂住自己散落下来的头发。

    但她颇爱研究这些发髻的梳法,力求复杂繁琐,固定的配饰却越少越好,因此现下大半头发都散了下来。

    她神情怨毒地望向俞相无,发现对方正带着漠然的神情,将流云簪上的头发尽数摘除干净。

    “鸳鸯”中的坞老头本在周遭望风,若打斗引来别的人,梧桐玉又有得好争,最好能悄无声息地拿下。却听华章夫人一声惨叫,便执着棍赶来。

    坞老头扶住华章夫人,一眼就看见俞相无手上的流云簪。

    “梧桐玉要抢,别人的发簪也要抢。小辈,这般爱做强盗?”

    这夫妻俩对视一眼,双棍一敲,冲俞相无去。

    胡同太小,俞相无就是轻功精绝,腿也迈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左掌蓄足力,往前硬抗。

    “双棍”能在江湖上打出名气,自然不可小觑。

    俞相无左掌震得发麻,对方下一招紧随其后。趁着两棍招式变幻时,她找准空隙,甩出“丑玉”。双棍也应对得快,两两相触,将九节鞭夹在当中。

    她举起左手,虚晃一招,要将手里的流云簪刺向华章夫人。

    两棍的位置又变了,俞相无没有抽回“丑玉”,反继续打出一股力,九节鞭得力向前,穿过两棍交叉之处,贯穿了华章夫人的右手腕。

    “啊——”

    “夫人!”

    华章夫人手里的棍已落了地。

    坞老头却没即刻去管连步后退已要跌倒的华章夫人,他瞪着双目,用十成的力灌入棍中,在俞相无抽出九节鞭分神之际,一击她的手肘——

    俞相无听见自己骨头分离的声音。

    手里的“丑玉”都甩了出去,右肘之下软软垂落,两个部分仅靠皮肤连接,皮都拉出很长。

    她的闷哼堵在喉咙里,腰间又遭一击,这下连着一大口血涌出去。

    俞相无眼前都泛着黑,模糊看见坞老头扭曲的面部,他捡起地上的“丑玉”,狞笑着舞动起来。

    ——“丑玉”缠住了她的脖子,对方有意折磨她,收紧的速度不快。俞相无右手无力地垂着,左手仍握着流云簪在脖颈上摸索。

    九节鞭相扣的地方已扎进脖颈的皮肉里。

    她不做犹豫,捏住流云簪刺进脖子,在血肉里搅动着。

    华章夫人哀嚎还在继续,她催促坞老头尽快。坞老头便也不再磨蹭,正想使力,手上的鞭子却一松,一道银芒也冲他手腕来,他本就不会用这鞭子,被迫松开了手。

    坞老头扬起棍要打,一阵粉末冲他门面。

    他万分警觉,蹲下一边举袖挡住华章夫人,一只手掩住自己口鼻。片刻过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一把墙灰。

    他痛骂道:“下流伎俩!”

    墙灰慢慢沉下,人和本散落满地的九节鞭都不见了。

    坞老头无暇顾及,只得带着华章夫人离开。

    俞相无勉力绕了两圈,自己都不清楚正在往哪去。右手已经过了痛劲,垂下的手就像是吊着书袋,甚至不觉得是身体的一部分。

    身体里经受震荡的内息要命地发作,她顾不上有没有人发现,便停在一棵老树前盘腿坐下,开始调理内息。

    待缓过来一些,俞相无伸手抹掉自己额间的汗,才去摸索放在身侧的“丑玉”和流云簪。

    面前是棵银杏树,冬日里只余下枯老的树身,树下还有白果被碾碎的印子。

    天仍有些光亮,俞相无这才注意到周遭有“沙沙”的声音,不轻不重,没什么规律,是很平常的声音,像是风经过,消融了些她心底的紧绷。

    她靠墙而坐,墙后是户人家。

    俞相无把流云簪塞进怀里,扶墙站起,没朝前走几步,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她攥紧“丑玉”,没有转头去看,直向前走。

    对方却拥着明显激荡的笑意叫了她一声。

    “俞姑娘?”

    少有人用这样礼貌的称呼和语气叫她,不是连名带姓便是唤她的诨名。

    说来奇怪,虽没见过几次,俞相无一下便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没忍住偏过头,果真是那张比天光更亮的脸。

    对方握着半人高的大扫把,手上还挂了一串破包袱,走两步便左手绊右脚,忙得灰头土脸。

    俞相无捏着“丑玉”随时等着出鞭,秋径却仿佛只是看见个寻常认识的人,顺口打句招呼。

    既没和当日其他在琳琅行的人一样追着她要梧桐玉,也没在意她满身夸张的伤。

    秋径把手上包袱撤了以后,拎着扫把专心扫起了大街。

    方才“沙沙”声应就是他在里面的扫地声。

    俞相无仍没放松,朝前挪步时还在关注秋径。

    他扫地时姿势很随意。

    街上本就不脏,秋径胡乱折腾几下就结束了,抬头时正好对上俞相无戒备的眼神,便弯起眼笑了一下。

    “俞姑娘,喝碗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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