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

    诸芳台在此处的据点是个不大不小的戏班子。如今城中疫病蔓延、情势复杂,便早早停了营生。这些弟子每日跟着班主有的没的学一些,有时玩心大起,也扮做伶人唱上几句。

    有个弟子举起胭脂,照着原晚嘉的样子比划颜色,说着:“老幺竟也说起这种话了?”

    “何况,话少不少与长没长大有什么干系?我猜,阿径即便鹤发白须、看破红尘了,一张口还是能‘之乎者也’把人念睡着。”

    秋径上诸芳台的次数并不少,这个师姐那个师妹姓甚名谁、山上叫何名号、喜欢的花什么颜色,记得比她们自己还清楚,且长得又俊俏、风度翩翩,实在很讨诸芳台的姑娘们喜欢。

    他大概天生比旁人多一感,总能敏锐察觉到姑娘们没来由的愁肠,也颇会哄人。架藤种花、雕木作礼,还有信手拈来些巧言巧语。

    反正原晚嘉自觉在山上的地位是不如秋径的。

    他避开一双要给他涂胭脂的手:“诶,师姐,我不玩了,要去办件事——我说真的,我哥当初背着我回秋门的时候,带着我不好去行侠仗义,但还是闲不下来,所以在路边看见朵快凋谢的花,都要絮叨半天,做了首即兴诗不够,还得念段往生经。”

    或者救只受伤的小雀,与原晚嘉一大一小盘腿坐在山间,就着来去的风和寻不见的山林溪涧,同那小雀结个八拜之交。

    原晚嘉那个时候什么也不懂,和那扑腾不起来的小雀大眼瞪小眼,旁边的秋径因出来闯荡一路,衣着破破,摇头晃脑说些“忠信礼义”,像个复述昨夜富贵美梦的乞丐。

    总之,秋径带着他走走停停,遇场雨也要在檐下欣赏半天。

    被他拒绝的师姐放下胭脂,“这我倒听师父闲聊时提过,说当初上秋门接你时,阿径还在养腿伤。”

    另一个穿粉衣的师姐听原晚嘉讲从前和秋径的事,本笑歪在桌旁,闻言一下子明白过来,冲其他几个伙伴转了一阵眼波:“你那时都有七八岁了,分量也不小,可怜阿径瘸着腿,还背着抱着,把你弄回秋门去。”

    原晚嘉“啊”一声,“我怎么不知道?”

    他又回忆了片刻,印象里只有秋径轻松风流的笑意。

    几个师姐连戳他:“好没良心的弟弟!”

    原晚嘉惦记秋径说的“尽快”,便不再笑闹。他一望镜中自己的妆容,举袖抹了几下,反把自己涂成个大花猫,于是起身绕去前头的井里打水。

    班主正巧捧着衣物过来。

    见原晚嘉风风火火地要朝外跑,道:“小公子不试衣服了吗?”

    这班主姓陶,身材不算高大,走起路来自有气韵、不紧不慢,说话时腔调同寻常人无异,只是语速略慢。这些日子在此处,都是他陪着原晚嘉一众人玩乐,初次开腔只把一群人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不过他早不能上台了——他瞎了一只眼睛,灰扑扑地睁着,与另外一只灵光流动的眼实在相差太大。

    原晚嘉绕开他,怕碰掉他手上的戏服。

    陶班主久不上台,对唱戏的喜爱却分毫不减,戏班里的衣服都是他一针一线亲手绣的,珍惜非常。

    “陶叔,我有事出去一趟,下回再试。”

    陶班主点头:“是要去追大公子吗?我方才见他飞上屋顶,往东边去了。”

    这陶班主原来也是秋径“善心病”犯后,追来报恩的因果之一。

    只是和秋径平常救下的人略显不同。据说秋少侠某月某日被人追杀,不慎踩了片碎瓦掉进早忘了名号的戏班。这一掉不要紧,居然发现这戏班暗地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十几号人质被扎扎实实捆着。

    前头的追杀还没应付完,这边又善心泛滥。

    秋径脑子一热,抽剑就挑事。恰好,这两方人马也互不相识,于是热热闹闹地打在一起,场面一度混乱。此时,不知是那房子太破,还是斗得太厉害,房梁闷闷晃了几下,就“咔嚓”一声往下砸。

    正好砸到了彼时在那端茶送水的陶班主。

    声势浩大闹了一场,州府总算来料理。可还剩个满头是血的陶班主,州府找来的大夫都说没救了。秋径一想,无论如何,这根柱子也有他一笔在,主动把人领走了。

    两个月后,陶班主清醒过来。

    未听秋径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再表示歉意,陶班主先一脸深沉地称秋径作恩人,说若非秋径这么一搅和,他可能永远也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想不起自己是谁,一辈子浑浑噩噩在戏班里待着。

    秋径心想,瞎猫碰上死耗子,好歹没害人一条性命。

    这本也要告辞了,陶班主说什么都要谢这一砸之“恩”。秋径看出此人有些别扭,好像用重要的事搁在心头未落定,又不肯欠人情,便请他来挽救此处本该倒台的戏班,为期五年,时间一到,来去自由。

    后来又倒了遍手,交到了原晚嘉手里。

    原晚嘉回他:“我哥嘱咐我办些事,给我留碗饭便是,不必等我回来一起用。”

    陶班主应下来,手上端着的戏服被穿着粉衣的弟子接过。她将衣服仔仔细细展开,直夸陶班主手艺好,又注意到戏服下摆绣着的图案,似乎在戏班里的衣服都有。

    她指着绣纹,问:“陶叔,你这图案绣的到底是什么?是云吗?”

    陶班主望着那团银白色的图案,笑道:“可以说是云,也可以是雾,还可以是影子。”

    “什么影子?”

    陶班主想了想,眼眸微微眯起,复又叹息:“唉,时隔太久,记不清了,现在应该找不到这种影子了。”

    -

    秋径又在城中的屋檐上飘了许久。

    州府果然如原晚嘉所说,来来往往的“宾客”热闹非凡。

    他挑了间远离是非之地的客栈。

    老板不想接这单生意,城中疫病没解决,不想给自家招祸。可秋径端着笑脸,两只手上各一个大荷包,言辞恳切,同老板说了快半个时辰,才被迎了进去。

    秋径粗粗看了两眼,觉得尚可,便打算折返回酒肆,去守着樊不添,其余的只等着原晚嘉给他回信了。

    他行至林中,一手甩着自己刻的竹笛,正想这几天该怎么拖着樊不添不去找人,便听有阵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来。他一收竹笛,抬头打量周遭的树,看哪一颗比较适合躲人。

    没等秋径动作,来的人便显露出身影。

    是几个葬剑山的师兄弟。

    秋径朝前几步:“诸位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弟子一见是秋径,面上戒备之色消散几分。其中一个提着断剑、捂住自己正在冒血肚皮的弟子:“是之前追杀皓歌郡弟子的那会儿聋人,他们杀到酒肆里了,师叔让我们先走。”

    秋径眼皮一跳。

    其实几番交锋下来他就知道,聋人精在剑招,内息并不突出。同在酒肆里的师兄们身手水平如何他也清楚,若真打起来,葬剑山的人还不至于这般狼狈离去。

    除非——

    这受伤的弟子面色痛苦,言语间是不忿:“要打便打,不知师叔怎么想的,死活不肯我们还手。”

    秋径面色当即凝住,报了个地方,叫他们在不引人注意时过去找原晚嘉,自己朝着酒肆的方向赶去。

    酒肆的后院并没特殊的声响,仿佛同往日哪一天都没有异常。秋径早提了“秋香”在手上,远远看见他师叔背着光站着,手里拎着“满月”,立在所有人当中。

    他心里略舒了一口气,借着半人高的栅栏一下跃到樊不添身旁。

    离得近了,才察觉樊不添身形微颤着。

    跪剑人的七八柄对着,秋径想也知道他师叔心底多难受。

    秋径开口叫他:“师叔……”

    樊不添突紧紧反握住他搀上来的手,另只手里的“满月”发出一声极刺耳的嗡鸣,像是兜水的密闭木桶被骤然破开一个小口,蓄势待发的水从小口里激溅而出。

    秋径觉得自己被樊不添捏住的地方,连骨头都在隐痛。

    他一扫樊不添襟前,视野里染上刺眼的红。

    樊不添喘了两口粗气,还是没能握住“满月”,剑应声落地时,他摇晃着半跪下,一口血吐了出来。

    秋径一道跪了一条腿下去,牢牢撑住樊不添的身体:“师叔!”

    他徒劳地举着一只手,在偶尔扑进林间的阳光下,催出的内息几乎将他的手冻成了冰石,却不能为樊不添渡一道力,为樊不添稳住体中乱窜的内息。

    秋径架起樊不添的胳膊,正想撑着他站起来。

    有柄剑却离开了方才静止不动的地方,朝他们刺过来。

    秋径甩起“秋香”,软剑迅速凝起似落未落的冰霜。

    这结合了“断雪指”的锐利一剑,折出的光闪进樊不添眼底,他立时便判断出这一招对跪剑人而言是多大的伤害,血糊在喉咙口,还是艰难地发声:“……不要。”

    秋径被他攥住的手腕跟着他的手颤抖起来。

    他咬牙一别手肘,“秋香”偏开一个角度,从对方的剑下擦过,先前华丽的锋芒像被印进了画纸,不过看起来漂亮,实质的伤害全封得严严实实。

    对方半点没被波及到,一剑过来,反将秋径的发削掉大半。这片发没察觉到外界的紧张,还是慢吞吞往下飘,露出秋径被划伤的后颈,还有让剑挑破的衣裳。

    为首的跪剑人对樊不添的退让视若无睹,打量起秋径,下了结论:“这个人,可比筑山的人用的长久。”

    秋径没工夫去判断这句云里雾里的话。

    樊不添磅礴的内息在体内疯狂窜动,像是在找一个出口。他胸腔炸裂般的疼痛,都比不上听进耳朵里这一句让他心痛害怕。他的胸膛用力起伏两下,口中的血腥却呛进喉咙里。

    他的头无力地垂着,“阿径……走吧,你走吧。”

    樊不添望着眼前那滩血,居然片刻间把当年杀进京城里所有的画面全都回想了一遍。

    原来过了这么久,同他一起上京的三十一个师弟,他们怎么死的,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样的兵器、伤的什么地方,还有,师弟们最后留下来的话。

    三十一个人,却只有两句话。

    ——师兄,救我。

    还有,“师兄,快走”。

    倘若把满江湖的传奇编成话本,不论故事是否引人入胜,写书的人编上个把月,恐怕“救我”“快走”这样简单又烂俗的字眼,早都压箱底去了。

    可樊不添却知道,这两个字眼比任何词都要惊心动魄和绝望。

    师弟们或许真的害怕,或许真的觉得大师兄一剑能敌千军万马;或许,突然醒悟过来,想把这个带他们入死地的罪魁祸首一齐拖进阴曹地府。

    樊不添都想过。

    日日夜夜想,所以就有数不尽的时候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你为什么,救不了他们?

    自然,那些对他脱口而出“快走”的师弟们,就有更多让他更肝肠寸断的桥段。或扑上来为他挡刀挡箭,或留他一个背影从容赴死,或只是饱含希冀地望着他。

    樊不添有秋径在身边以后曾想过,若老天能给临死的人更多时间,赋予如同秋径那样长篇大段的能力,也许世上会少很多痛苦的人。

    留白,真是对人思虑上一种刻毒的诅咒。

    樊不添眼前的血模糊着,又重叠清晰起来。

    耳边却没有清净,此情此景,“师兄救我”的声音愈发响亮清楚,像他在古寺里听过的钟鸣,又慢又重,还伴着久不消散的回音。

    樊不添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无力地重复着:“……不要、快走……”

    他声音很低,但秋径都听清了。

    秋径喉头梗上了一股劲,自上而下地蔓延到心头,显露在手里的“秋香”上,“秋香”剑身上的霜更厚了。

    他抬眼一扫这些虎视眈眈的跪剑人,想:看来人这一辈子要做到不食言,是比上青天还难。

    犹记得樊不添第一次给他上剑课,问他,知不知道剑尖该朝什么方向。

    秋径崇敬这个厉害的师叔,油嘴滑舌地回:“师叔的剑尖朝什么方向,我的剑便也朝什么方向。师叔指哪我打哪,师叔若不让我动手,我就是被打死也不还手。”

    樊不添那时斥他是孩童胡言,秋径却抱剑对他说自己一定能做到。

    秋径撑着神志不清的樊不添站起来,苦中作乐地想,原来他还有比现在这岁数更“年少轻狂”的时候,随口便许个承诺出去。

    跪剑人不想放他们走,见他扶着樊不添站起来,又一剑劈来——秋径耳边仍是樊不添痛苦的重复,却觉自己从没这么“心硬”过,他灵活地调动着内息,“秋香”先是如蛇般绕过了劈来的剑,随后一改柔软之态,携着霜寒之气,直刺进对方的心脏。

    这个跪剑人连痛苦都没来得及感受,心尖一冷,无知无觉地“死不瞑目”了。

    秋径利落地拔出“秋香”,面色冷静,垂着唇角,竟有些叫人胆寒的杀意在眼中流动。

    跪剑人看了眼情况不知的樊不添,纷纷扬剑冲过去。

    秋径手腕一翻,“秋香”立时弥散出一片寒气,所触的几柄剑全都爬上白霜。这几柄剑的主人都是一惊,要握剑退开,秋径收拢内息,一压“秋香”,几柄剑齐齐折断。

    前头的人被他逼退,后面的几个调转方向,向着他身边的樊不添去。

    “秋香”被他挥出了残影,还是漏开了最后一个人。

    秋径眸色不变,脚步一转,要用身体去挡。

    “——咻。”

    熟悉又陌生的短箭凌空穿来。

    秋径回首望去,才发现自己心神紧绷,连动静这样大的策马声都听不进耳朵里。

    花角勒着缰绳,举着袖箭:“这个杀不杀?”

    他当然记得秋径是昨日帮他们解围的人,但樊不添维护之态还在眼前,这其中又扯上什么师叔师侄的关系,实在复杂。他想起带回去的人身上没块完整的地方,后槽牙一痒,觉得全杀干净未尝不可,免得留下后患。

    峥言却用短剑在他胳膊上敲了一下,示意他别用箭对着秋径二人,一揽身后与他共乘的俞相无,将马空出来,“秋公子,此前种种,多谢照顾。”

    俞相无已抽出了刀对着跪剑人,秋径带着樊不添上马,经过她身侧,听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走吧。”

    秋径身后的樊不添半昏迷着,他解下腰带将人绑进,握着缰绳欲策马,转头看了俞相无一眼,她已扬着刀和其他几个自己并不眼熟的人冲进人堆里了。

    峥言没有过去,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不知是不是察觉了秋径的目光,往左走了两步,正好把俞相无挡住了。

    秋径不再耽误,策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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