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市今日的室外温度为37度，天气预报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没有遮阳的街道上也几乎没有行人。

    只要进了有空调的室内，再出去时，得做好一会儿心理建设。

    李蕴坐在片场的化妆间里，空调正在努力吹出冷风，安静时，能听见机器运转的声音。

    她怕热，出门时只穿了一条单薄的浅紫色吊带裙。

    这会儿吹着空调，裸露在外的皮肤又觉得冷了，就把女二号带来的碎花披肩批在自己身上。

    化妆间不大，是给主要演员以外，没有独立化妆间的演员上妆的地方。

    靠着墙放了一排化妆桌，镜子的外框上安着补光的灯球，桌子上杂乱地放着用完没收好的化妆品，还有各种型号的化妆刷。

    靠门这边，沿着墙的转角放了两个长条的沙发，上面堆着几件演员的私人衣服。

    李蕴坐在房间正中的圆桌边，白色的桌面上摊开一个笔记本。

    她神情认真，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听着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们谈了四年半的恋爱，现在感觉确实比较平淡了……”

    李蕴点头，问：“你们有打算结婚吗？”

    女人摇摇头，苦恼地说：“我挺想结婚的，但他总说工作不稳定，要再等等。”

    李蕴又点头，表示知晓。

    女人继续述说：“我知道他不容易，但我觉得他没有原来重视我了，朋友说是因为我太轻易就答应了他，他没经历过足够的考验，所以就不珍惜了。”

    李蕴来了兴趣，停下桌子下面把笔转出花的手，身体微微前倾，问：“那你想分手吗？”

    女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露出奇怪的表情说：“那也不至于，不是说结不了婚就要分手，况且没了他，我去哪里找第二个对象。”

    没意思。

    李蕴保持微笑，靠回了椅背里，涂着棕色甲油胶的细长手指，换了个方向继续转笔。

    约莫又过了十分钟，女人发现李蕴面无表情看了第三次手机，终于意识到自己说的可能不是她想听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破事，就仓促给没讲完的话收了尾，提出离开。

    李蕴早就不耐烦了，但出于尊重没打断她，毕竟是她把人叫来的。

    女人走出门，回头看了眼李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劝她：“没有人的爱情能一直热烈，一直充满激情，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我觉得你还是别想象得太美好了。”

    说的什么？

    李蕴一头雾水，但不想再浪费时间，还是保持笑脸接受了对方的建议，然后把人送走了。

    回到桌边，她坐回椅子里，看着面前用来记录的本子。

    这本子是不久前新买的，不大，是随身本的尺寸。

    本子黑色的外皮是真正的羊皮，正中低调地压了品牌标志，花了她小两百，今天才舍得拿出来用。

    她在首页上落了个李字，翻开第二页，顶格用飘逸的字迹写了“爱情笔记”四个大字，除此以外就没了。

    李蕴蹙着细眉，急急地吸了口气，伸出手指沿着第二页的页缝，快速把纸撕了下来，揉作一团，抛到了对面的桌沿处，然后呼出这口憋着的气，靠在椅背里。

    她真不明白，自己这一上午到底做了什么。

    闭眼休息了会儿，门口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随后化妆间的门锁被扭动，门上挂着的钥匙叮铃桄榔晃了起来。

    “吃饭了，大编剧。”胡青然说。

    胡青然是李蕴的好友，也是这个剧组的制片人，今年27岁，仅比李蕴稍大一岁。

    她提了两个外卖袋子，走到桌前放下，看见扔在远处的纸团，伸手够了过来展开。

    纸上本来也没写什么东西，胡青然看完，心中了然，说：“还是不行？”

    李蕴摇了摇头。

    “别想了，先吃饭。”

    她把袋子里的外卖饭盒一一拿了出来，打开盖子在桌上放好。

    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李蕴睁开看了一眼，又闭上，语调平平地说：“不吃了，减肥。”

    胡青然知道她这是内心烦躁，但没点破，说：“减什么肥，你都瘦了。”

    “哪瘦了？”

    胡青然走到李蕴身后，捏了捏她纤细的肩膀，调动她的情绪：“都瘦了，肩膀摸着都是骨头，再减肥，胸都没了！”

    李蕴瞥了眼自己胸前，明明很有料，于是对着胡青然翻了个白眼。

    “诶，什么表情，你顶着这张脸翻白眼，真的有点鬼畜。”

    胡青然笑着在她旁边坐下，把酱油鸡饭推到她面前，自己要了烧鸭饭。

    她夹了两块烤成棕红色的鹅腿，放在李蕴饭里：“多吃点，多吃点，下午还得接着来呢。”

    “还来！”

    李蕴感受到绝望，用筷子戳了戳两块肉，“要不别来了，我怎么觉得这方法没用啊。”

    胡青然是李蕴现在所在的《来自昨天的明天》剧组的制片人，听她说想了解别人的爱情故事，为写爱情类剧本找灵感，就大手一挥给她安排了。

    胡青然吃了口配的青菜，抬眼问：“那你要放弃了？”

    “放弃……当然不可能了，难道你养我吗？”李蕴说。

    她不是市场导向型编剧，但是也得吃饭。

    近几年悬疑片不算热门，不是观众不爱看了，实在是悬疑片想要拍好，除了剧本，还很吃导演演员和摄像的功力，要攒齐一班人马也不容易。

    所以如果她不写爱情片，一股脑写卖不出去的悬疑剧本，指不定哪天就饿死了。

    胡青然听了她的话，一边吃饭，一遍伸手比了个耶。

    “什么意思？你真的愿意养我？”李蕴挑眉，表情惊喜。

    胡青然摇头：“我是说，如果你失业了，我可以收留你两天。”

    李蕴切了一声。

    两人安静吃了会儿饭，李蕴问：“今早拍摄没什么吧。”

    胡青然挑了点辣酱放在饭上，说：“挺好的，演员状态好，排得顺利，还有几个挺好的镜头，王导肉眼可见的满意。”

    李蕴点头。

    作为编剧，除了前期写好剧本，开始拍摄后，主要工作就是看需要调整剧本。

    不过她对自己的剧本向来很放心，只怕演员们有问题，需要她配合解释。

    -

    下午开工，李蕴先去了趟片场。

    王导远远看见她，点头打了个招呼，接着拿对讲机指挥拍摄。

    李蕴绕到监视器前看了会儿，发现到处都没她事，还是去找了胡青然。

    胡青然这会儿正在整理戏服，看着李蕴靠在门边，扣着手指上的棕色甲油胶，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先一步替她说了出来。

    “还想采访？”

    李蕴嗯了一声，无奈地说：“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不采访，我怎么写呢？”

    “其实你要实在写不明白，找些经典爱情片分析分析，弄出个模式来，往里面套内容不就行了，现在市面上挺多这么写的剧本。”她给李蕴出主意。

    李蕴摇头拒绝：“不行，这种模板说服不了我，没逻辑，你明白吗？”

    她就是靠强逻辑出的名，爱情里两人突然看对眼，然后你侬我侬非卿不可，实在是莫名其妙。

    胡青然把衣服挂到衣架上，神色有些奇异，“什么逻辑？爱情本来就是没逻辑的嘛！”

    她靠近李蕴，直到两人能感受到对方鼻息的距离。

    然后突然地把头靠在李蕴肩膀上，用微凉的侧脸蹭着她光洁的锁骨，露出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比如我俩，你说我俩有爱吗？”

    李蕴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友爱，肯定是友爱。”

    说着把胡青然的头推开。

    胡青然嘻嘻一笑，起身跳开，“行吧，你说了算，一会儿我去看看谁比较闲，还是让她来化妆间找你。”

    李蕴眯眼摇头，说：“不要女人，找男的来吧，我看看男人视角里的爱情，会不会不一样。”

    -

    下午五点，李蕴疲惫地推开化妆间的门。

    走在找胡青然的路上，迎面碰上许多认识的工作人员，都出声和她打招呼。

    她看似平静地回应着，实则精神状态已经变成了游魂，只有一口怨气吊着的那种。

    赶上剧组放饭时间，李蕴没点外卖，拒绝了男二号的邀请，拿着盒饭出了片场，在街道转角看见胡青然。

    胡青然正跟各种导演一起坐在台阶上，手上拿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说着晚上的拍摄计划。

    看见李蕴，她告别同事们，在垃圾桶摁灭了烟头，跟着她走了一截，去了她们常来的一家小吃店。

    剧组来影视基地拍摄，也有半个多月了，周边的饭店和小吃，她们基本混熟了，最喜欢的还是这家。

    老板娘一如既往给她俩送了卤豆腐，她们又点了两盅炖品。

    胡青然分两手拿筷子，叉着豆腐中间劈开，茶色的卤水全被挤了出来，夹了一半放在李蕴碗里。

    “怎么样，下午有一点收获吗？”

    李蕴把粘在微微出汗后背的头发撩开，从包里拿出了早上的笔记本，递给她。

    胡青然接了过去，没懂，眼神疑惑。

    “看看吧，”看见胡青然听她的话打开了，李蕴神色平静地补充上后半句，“还是新的。”

    胡青然无语，把本子递还给她。

    炖品上来了，她俩点的不一样，互相尝了尝对方的汤。

    “挺奇怪的，听了那么多人的表达，我对爱情到底是什么样，还是没有具体的概念。”

    胡青然吹着汤，挑眉说：“嗯？你仔细说说？”

    “下午采访的男人，大体能分为两类，”李蕴支着下巴，“一类坚信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但又认为婚姻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步。”

    “另一类坚信有爱情，但自己还没遇见，或者说现在遇见的不是真爱，要我说这种人多少有点自以为是了。”

    胡青然点头，装在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掏出来查看，随口又问：“别的呢，没有例外的？”

    “有是有，但这种属于个例，不能记录在调查里。”

    李蕴瞥了眼对面沉浸在手机里的人，提高了语调道：“诶，是不是因为来的男人都年纪大了，你怎么不找年轻人来。”

    “但你不是说……不严谨吗？”

    这是说她挑选调查对象，会影响调查结果。

    “而且剧组哪里那么多年轻男人，人家手里也有活干，接受你的采访又不给钱，就这样吧，别挑了。”胡青然随口说。

    李蕴继续思考，而胡青然的手机上方却突然跳出一条微博推送。

    胡青然皱着眉点进去一看，热搜第一、四、五条全都和李蕴有关。

    #《梦中欲回》水时长#

    #《梦中欲回》高开低走#

    #天才编剧李蕴为何这么写《梦中欲回》#

    点进去全是各种营销号收集的网友吐槽，包括但不限于女二号突然的降智行为，剧情突然转折但前面没有一点伏笔等等。

    胡青然看得着急，可当事人还一无所知坐在对面，悠哉地品鉴爱情。

    “我发现女性更擅于经营爱情，而男性则更热衷于寻找爱情，当然这不一定，大方面看是这样，唉，想这些也帮不了写剧本……”

    胡青然急急打断她，把手机塞给她：“我的姐，别管这些了，看看手机吧，你上热搜了！”

    李蕴顶着一脸问号，点开热搜里和《梦中欲回》相关的内容，仔细看了会儿。

    片刻后，她把手机还给胡青然，脸上没了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不像是你写出来的东西啊！”胡青然看她不说话，追问道。

    李蕴摆摆手，说起当时拍摄《梦中欲回》的情形。

    “所以女二号是带资进组，她觉得这个人物戏份少，就想加戏？可是你平常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啊，导演也没说什么吗？”胡青然努力思考。

    李蕴扯了扯嘴角，“这部剧导演是有能力的，但当时他还是个新人导演。”

    也就是说对于带资演员的要求，他根本拒绝不了。

    “那女二号的突然死亡是？”

    “她说女二号也算是重要人物，不能让她慢慢淡出观众视线，应该让她死的轰轰烈烈。”

    李蕴摊手，实在无奈。

    “他们坚持加戏，我反复讲逻辑不通也不听，没办法，让他们改吧，我就当没写过这个剧本了。”

    她看似不在意，天知道她多少次在心中许愿，希望剧过不了审，永远都不要播出来才好。

    不是好作品，不如让它直接烂掉。

    “怪不得你都没参加剧宣。”

    胡青然弄清了来龙去脉，心下稍安，说：“那你想想怎么回应，要是不想给他们热度宣传，最好今晚就把回应发了。”

    “你应该知道怎么回吧？”

    李蕴比了个OK的手势让她安心：“放心吧，晚上回酒店我就发微博。”

    她笑笑继续吃饭，心下已经有了小作文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