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葬

    在接连丧母,丧女之后,董婉珠的逝世,对贺光焱造成了又一重的巨大打击。使得他本就不好的身子更加雪上加霜。

    一连数日,他都是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的。

    帝后不睦已久,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早朝之时,大臣们觑着贺光焱脸上的阴霾,不由得揣测,皇上定是在为皇后之事生着气。

    于是便有人提出,董婉珠生前既然已被废后,又犯下了自戕这等大罪。那么丧事便该一切从简,不能白白地把国库的银子浪费在她身上。

    一时间,响应者甚众。人人都以为贺光焱彻底厌弃了她,遂七嘴八舌地罗列出这位先皇后的条条“罪状”:

    罪臣之女是罪;未能诞下皇子是罪;照顾不好公主,致使公主早早夭折更是弥天大罪……最后得出结论:

    此等罪妇,莫说厚葬了,便是连皇陵,她都不配进!

    就在一众老头子为摸准帝心而沾沾自喜时,贺光焱却突然怒了。

    雷霆之威,帝王之怒!那群老臣都是眼看着贺光焱一点点长大的,打心眼里,还想把他当成小孩子糊弄,何曾见过这位少年天子为什么人,什么事发下这样的滔天怒火?!

    于是方才还在聒噪的臣子们顷刻之间跪倒一地,两股战战,人人自危。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贺光焱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于是降职的降职,罢官的罢官。任他们如何哭嚎哀求,都无济于事。

    往常规矩森严,秩序井然的大殿上,今日竟也跟个菜市口般乱成一团。闹闹糟糟的,折腾了半个时辰方才罢休。

    而大臣们都被轰走后,贺光焱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颓废地跌坐在了龙椅之上。

    无边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感到如此的疲倦而力不从心。

    “皇上…”姜川小心翼翼地走进殿中。

    贺光焱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他:

    “皇后的尸骨…可找到了?”

    姜川默默地摇了摇头:

    “皇后娘娘一心寻死,景仁宫内已事先浇满了松油,大火一烧,实在是没有留下尸骨的可能了……”

    “倒是…”姜川犹豫道,“倒是在现场,发现了另外一具烧了半边的女尸……”

    “嬷嬷们根据身上的衣饰,辨认出,那女尸乃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婢女…采桐。”

    “采桐?”贺光焱惊疑道,“她不是被打断了腿么?火烧起来时,她应该在养心殿才对。”

    姜川道:“说是…那丫头想去救皇后娘娘,硬生生拖着断掉的双腿,爬过去的……”

    “甬道上确实有人发现了一长串断断续续的血痕,如此,便都能对上了。”

    贺光焱听完,沉默良久,大殿之内一片死寂,唯有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是个忠心为主的丫鬟…”

    “到底是朕…错怪她了……”

    由此,董婉珠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风光大葬。葬礼的规制,比过去历届皇后都要高了一倍不止。皇帝发了狠,仿佛要把过往那些年里错失的夫妻情谊都一口气补回来似得。世人观之愕然,却也无人敢说什么,只能该跪跪,该拜拜,配合着演好一出崇敬又悲痛的戏码罢了。

    只是明面如此,私底下,就未必尽然了。

    皇宫偏僻处的一方宫苑里,已被封为官女子的碧心,就按捺不住地骂骂咧咧了起来:

    “吵死了吵死了!外面整日哭来哭去的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哭丧还能给哭回来吗?”

    “好不容易才当上官女子,谁料紧跟着就来了这么一档子晦气事,连我的册封典礼都给耽误了。”

    “房子住最差的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外面那起子下人,见了我连个腰都不带哈的,浑似压根就不知道宫里还有我这号主子……说来说去,还是得想办法,赶紧有了自己的册封典礼,才算名正言顺。”

    一旁的丫鬟见她如此分析,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主儿…奴婢瞧着皇上那意思,似乎,是不准备给您办册封典礼了……”

    “您忘了吗?皇上要您没事就在咱们院呆着,少到宫里面晃。甚至连皇后娘娘的葬礼都不许您参加…奴婢觉得……”

    碧心看向她的目光毒辣了起来:

    “你觉得什么?”

    小丫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头猛地沉了下去,语气也越发惴惴不安:

    “奴婢觉得…觉得……”

    “您还是不要抱太多期望的好……”

    “贱婢!”碧心抬起手来便是一掌,狠狠地甩在了小丫鬟脸上。

    嫩白的脸登时便是一道鲜红的血印子,碧心还不解气,抄起屋里的花瓶就往小丫鬟的膝边砸。

    乒声大响,飞溅的瓷片把小丫鬟脸上划出了好几道口子,疼得她眼泪汪汪。就听碧心道:

    “吃里扒外的东西!若我的册封典礼真的没了,第一个饶不了的,便是你!”

    小丫鬟怕得连话都说不成了,只能一个劲儿地叩头求饶。

    碧心犹嫌不够,还要再打,就听远远的宫门处传来了一道男音:

    “你要饶不了谁?”

    碧心一个哆嗦,还以为是皇上来了,魂儿都差点儿吓飞。

    待到看清来人之后,她方才把心收回了肚子里。

    正是上回的那个黑衣人。

    虽说时移世易,如今自己成了主子,他却还只是一个奴仆。可碧心却依旧摆出笑容,满脸殷勤地迎了上去。只因他是那个把自己从泥潭中拯救出来的人,碧心对他感激中又掺着爱慕。加之当上官女子后遭受的种种冷遇,碧心也不知该如何脱困。眼下见了黑衣人,便跟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求着,捧着还来不及,哪里敢有半分的冷待?

    “您可算来了。”碧心搭上那人结实的小臂,轻嗔道:

    “您再不来,我这宫里便要跟冰窟窿一般,冻也把我冻死了~”

    黑衣人把她的手拂开,语气微冷道:

    “别恶心我。嫌冷便找皇上去,那才是你的男人。我一太监,能给你什么?”

    碧心忸忸怩怩,既想表达心里的好感,又被一句话堵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在心里埋怨他不解风情。就见黑衣人指着跪在地上的小丫鬟道:

    “皇上不来看你,你折腾她做什么?别忘了,她现在的处境,不过就是以前的你罢了。”

    碧心被戳中软肋,满脸窘迫,当即斥那丫鬟道:

    “没眼力价的东西,跪在这儿是想碍谁的眼?还不滚出去!”

    “是…是……”

    小丫鬟喏喏逃开,屋子里便只剩他们二人了。

    碧心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一通奉承,那黑衣人的脸色却无甚变化,分明是不吃她这一套,甚至对她还颇有些失望。碧心无法,索性也不兜圈子了,央求道:

    “公公救我…”

    “您帮得了我一次,就一定能帮我第二次,求求您了,好人做到底罢…”

    “求您给我一句准话…皇后娘娘的孝期,到底要守到什么时候?皇上何时才会给我办册封典礼?”

    黑衣人就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满脸嘲弄地望着她:

    “你真以为皇上不给你办册封典礼,是因为皇后的孝期?”

    碧心一怔,又听黑衣人道:

    “你该不会,连自己怎么爬上来的都忘了罢?”

    “宓妃难产之夜,是你勾走了皇上,与他彻夜寻欢。你踩着宓妃的血泪往上爬,用她孩儿的尸骨当了垫脚石,你们早就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了。皇上那么在意宓妃,又岂会让你抛头露面?”

    “你对皇上而言,不过是他难以言说的耻辱罢了。所以他才把你安排在这偏僻少人的地方,连宫门都不愿意让你出。”

    “只要皇上还爱着宓妃一日,你这辈子,就别想再出头了。”

    黑衣人说完这些,便漠然离去。只留下发着抖的碧心,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原来…竟是如此么?

    自己那么拼命地爬了上来,竟也还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么?

    宓妃…宓妃…又是宓妃……

    难道自己终其一生,都只能像只蝼蚁一样,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么?

    有她在,自己便出不了头,那倘若…倘若…她不在了呢?

    一个阴暗的想法从碧心心底油然而生:是啊,丧子之痛。现在合该正是宓妃最艰难的阶段。自己若不趁此机会,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等到下一次,只怕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争口气么?从前是宓妃和荣嫔合起伙来为难她。如今,也该是时候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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