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转

    眨眼间,又是一年冬天。

    皑皑白雪取代红墙绿瓦;猎猎北风将昔日的暖意掩埋;来来往往的丫鬟太监们,各个身着冬装,来去匆匆,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宓贵妃的产期,不出意外就是今晚了。

    可偏偏这孩子,大抵是不太好生的。

    为了宓贵妃能顺利生产,太医院的太医们近乎倾巢而出,稍微有点资历的,都一早候在永和宫旁空出来的宫殿里了。接生的嬷嬷,端水的丫鬟,打下手的太监……人齐到不能再齐,每个人都像要打仗一般严阵以待。只等宓贵妃那边起了动静,他们便去使尽浑身解数,帮着宓贵妃把这孩子生下来。

    “芙儿,你别害怕…”贺光焱将沈芙冰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温声道,“咱们的孩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世上,同咱们见面的。”

    沈芙冰躺在榻上,连转头都有些困难了,她低低“嗯”了一声,艰涩道:

    “皇上,臣妾不要紧的。倒是你还病着,不宜陪臣妾劳神,快些回养心殿休息罢。”

    “朕不去,朕哪儿也不去。”贺光焱瘦脱了像,握住她的手却更用力了,几乎是要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攥紧,“朕就在这儿,一直…一直陪着你……”

    “如果累了,便再睡一会儿罢。放心,有朕在呢。”

    沈芙冰劝不动他,倒觉得这样也好。自己这一遭,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最后的时候了,皇上愿意陪在她身边,她到底,也是安心的。

    其实她内心深处,一直都期待着这样的爱吧……

    冰天雪地,寒雾笼罩,唯有他们两人呆在这一处小小的,温暖的屋子里。这一刻,他不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她也不再是循规蹈矩的妃妾,他们只是一对依偎在火炉旁的爱人。世界也变得小小的,只盛得下小小的他们,小到过了今天,就不必再想明天。她躺在他怀中,仿佛安眠在了大地之上。她闭上眼睛,眼泪流了下来。

    她听到了她爱人胸膛中,破风箱一般艰难的呼吸……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

    ……

    酉时,夜幕悄然降临。永和宫中,传出了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喊声。

    “…啊……”

    “用力,用力啊娘娘…”

    “娘娘您用力啊……”

    这无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难眠之夜。贺光焱呆在偏殿里,因身子虚弱,炉火烧到了最大,可他却依旧在那一下下的□□声中冷汗直流,愁眉不展。

    赵若嘉自打上次和沈芙冰诀别后,一连数月都没再来看过她。可虽然做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该来的时候,到底还是来了。陪在她身边的,是愈发雍容华贵的慕容依,和拉着她衣角,眨巴着眼睛的贺子聂。

    “娘亲,贵妃娘娘怀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赵若嘉叹了口气:

    “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他都是贵妃拿命生下来的孩子。聂儿,你要记得,要像贵妃疼爱你一样得疼爱他,照顾他,保护他,你明白了吗?”

    贺子聂含着手指,做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但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坚定道:

    “聂儿听娘亲的,聂儿明白了。”

    “怎么样了?”另外一边,延禧宫内,凌薇薇一见小卓子回来,便问道,“永和宫那边是什么情况?”

    小卓子嘿笑道:“贵妃叫得那叫一个惨,恨不得让大半个皇宫的人都听见呢。”

    “只怕这孩子,一时半会儿,是生不出来的~”

    凌薇薇紧攥的拳缓缓松开,吐出一丝畅快之意:“好,好啊。”

    “是她自己找死,太医都不让生还偏要生。那干脆叫她生不下来,一尸两命,母子俱亡,那才叫好呢!”

    “再去给本宫盯着。”

    小卓子:“是!”

    眨眼间就到了子时,距离沈芙冰开始临盆,已经过去足足三个时辰了。沈芙冰哭了三个时辰,疼了三个时辰,到现在,已经一点儿声响都发不出了。

    永和宫的正殿依旧灯火通明,太医和稳婆也都还在里面,仿佛一切都和刚开始时没有什么区别。可偏偏望着这一切的赵若嘉脊背发凉。她知道哪里不一样了,她察觉到了!

    是血…血越来越少了。

    起初,丫鬟们不断端着烧热的温水进去,又端着浸满血布的血水出来。赵若嘉每看一次都觉得心疼……可现在,她竟然连心疼都成了一种奢望:

    上一盆血水,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前端出来的了。丫鬟们也不烧干净水往里端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姐姐的血越流越少,还是已经流完了?

    赵若嘉的心突突直跳,几乎要撞烂她的胸膛。她感到头晕目眩,难以喘息。因为她发现不光是血,连声音都一并消失了。

    姐姐的哭声没了。先前下人们手忙脚乱的嘈杂声,这会儿都听不到了……四下里安静极了,只剩雪片落在房梁上发出的簌簌声响。那是一片诡异而让人心惊的静,静到仿佛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孕妇;无人临产;所有的血泪和□□,也都不曾发生过……

    赵若嘉坐不住了,她走到永和宫正殿门口,逮住一个人就开始问。可偏偏所有人就跟商量好了一般得选择了缄口不言。要么摇头;要么便低下脑袋,匆匆走开。

    赵若嘉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她毕竟只是一个贵人,使唤不动这些下人,没人肯跟她说实话。可没人敢说…本身不就是最大的实话么?只怕姐姐现在,是真的快不行了……

    她想,不管姐姐是死是活,她都要进去看看,谁拦都不管用。可当浓郁的腥气扑面而来时,她又不受控制地想,如果姐姐真就这么走了,那她和姐姐的最后一面,岂不都是在吵架中度过的?

    甚至于…她还跟姐姐,说了那么难听,那么绝情的话……

    那是她爱了一辈子的人啊,到头来,竟然就是这样的结局么?

    赵若嘉扶着门框,身子渐渐软了。终于精力不支,晕倒在地……

    …………

    赵若嘉再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她发现自己正身处景阳宫中,一旁照料自己的,是慕容依。

    “醒了?”慕容依捧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朝着她道:

    “你说说你,身体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你也是当娘的人了,生聂儿时落的病根,现在都没补回来。早不是当年那个连男人都能轻松撂倒的野姑娘了。往后啊,还是多悠着点儿吧~”

    说罢,把勺中的汤药凑到她唇边:“来,把这个喝了。”

    赵若嘉哪里顾得上这些?她的头疼得像针扎一样,却依旧颤声道:

    “姐姐呢?”

    “姐姐没事…对不对?”

    她的语气近乎祈求。并试图在千分之一秒内,通过慕容依脸上的神情找到答案。终于她看到慕容依吐了口气,拍拍自己的手,道:

    “放心罢,姐姐没事。”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那一刻,立在赵若嘉身体里的,强撑着她半坐起来的那股“劲儿”,仿佛一下子被卸掉了。她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想笑,却又想哭。可她终究是一个从不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脆弱的女人,所以最后,她也只是攥着被子的一角,声音梗塞:

    “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赵若嘉在自己宫里休息了一上午,等缓过来之后,便支使丫鬟们把自己给宝宝准备的礼物都取出来:

    长命锁,夜明珠,还有一身红色的肚兜,以及一双给宝宝穿的虎头鞋。

    前两样是派人到宫外寻的最好的,花了上千两银子。至于那肚兜和虎头鞋,则是和姐姐冷战的时候,每想起姐姐一次,便拿出来绣上一会儿。一针一线,就那么一日日地绣出来的。

    赵若嘉摸着肚兜上面龙的花样,心里想着,如今孩子已平安生下,那自己和姐姐,也总该和好了。

    她不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那肚兜与虎头鞋,也只是说得过去的水平。不过没关系…只要姐姐能感受到她的心意,愿意原谅她,愿意还和她像以前一样相处……那便够了。

    所以下午,赵若嘉穿上厚厚的大氅,带上礼物,满心欢喜地踏着雪去看姐姐去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到的时候,皇上刚好也在。

    一扇门,就那么隔出了屋内屋外两个世界。屋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屋外,形单影只,寒风刺骨。

    “要不…奴才进去帮您知会一声?”叶蒙尘打量着她的脸色,压低声音道。

    “不必了。”赵若嘉开了口,来时的欣喜已然全无,“你下去罢,不要在门口守着了。”

    叶蒙尘和赵若嘉合作了那么多次,对方早已是自己的半个主子了,他自然知道赵若嘉那话是什么意思。低声一“喏”,便离开了。

    由此,赵若嘉隔着门,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皇上,咱们终于有孩子了,属于咱们自己的孩子…”沈芙冰的身体无比虚弱,声音却激动得带上了哭腔。

    贺光焱抱着那小小的婴孩,亦是感慨万千:“是啊,是啊…咱们终于又有孩子了。”

    “芙儿,你给朕生了一个男孩,朕要立他为太子,朕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

    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沈芙冰对这些身外之物早已释怀,她只道:

    “皇上…他还是个襁褓婴儿,哪里受得了那些?皇上若真心喜欢这孩子,就给他取个名字吧。”

    “喜欢,喜欢,朕自然喜欢!”贺光焱道,“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是咱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宝贝,朕如何会不喜欢呢?”

    贺光焱沉思片刻,道:

    “麟儿…你觉得麟儿这名字怎么样?”

    “麟儿…”沈芙冰念着念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凤毛麟角,麟趾呈祥。是个有福气的名字呢。”

    贺光焱见沈芙冰喜欢,自己也格外高兴。他拉着沈芙冰的手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朕一定要多活几年,争取看着咱们的麟儿长大成人。朕还要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一个皇帝,怎么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呢。”

    沈芙冰高兴归高兴,可听他一直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皇上,聂儿也是你的孩子。这个国家,也该有他的一份。”

    贺光焱道:“聂儿这孩子,确实样样都好,也很会讨朕的欢心。只可惜…他到底不是你的亲生骨肉,生母地位也低,皇位肯定是轮不着他坐的。将来当个辅政王爷,辅佐好咱们的麟儿,便算是他最好的去处了。”

    “你养了他这么些年,也着实是辛苦了。如今有了麟儿,只怕没有精力再去管他,便把他打发回他的生母那儿去罢。对外便说是体恤赵贵人念子心切,也能全了你们的姐妹情谊。”

    “……”

    后面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赵若嘉都没有再听了。她一步步地往回走着,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呀声响。多么冷的天啊,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白的。赵若嘉抬起头来,望着灰色的瓦,干枯的树枝,无边阴暗的天空……方才发觉这皇宫竟是如此的压抑,连只乌鸦都没有,荒芜得让人心惊。是不是所有有生命的东西,来了这里,最终都会变成一具干瘪的枯尸?赵若嘉心里空落落的,眼泪不知不觉便淌了下来。

    这泪究竟是为谁而流呢?

    是为自己,还是为自己的孩子?

    为自己痴心错付,精心准备的礼物,却像破铜烂铁一般没机会拿出手?

    还是为自己的孩子,刚满四岁,便走上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的路?

    生来无人期待,离去无人在意,甚至只是站在那儿,在人家看来,都是碍眼的。

    自己从没体会过一日的父爱,所以自己的孩子也没有。

    姐姐自小家庭幸福,父慈母恩。所以她的孩子也是一样,一生下来便理所应当什么都有了,被父母,甚至将来要被整个国家的人,疼着,爱着,呵护着。

    多么讽刺啊……

    可偏偏这就是她的命,这就是她孩儿的命。

    兜兜转转,原来,什么都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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