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一剂剂猛药灌了下去,到了将近子时的时候,贺光焱终于醒了过来。

    他看到了围在他榻边的宫人、太医、嫔妃;看到了他的两个儿子;看到了牵着他手的,满脸是泪的沈芙冰。

    他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发出了一丝极轻,极微的声响:

    “怎么…怎么这么多人?”

    “快…快把麟儿抱走,别让他沾了病气……”

    “皇上…”沈芙冰再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怦然坠落。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养心殿里所有的人,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便是仅有六岁的聂儿都跪在地上,哭得真切。

    贺光焱即使脑子再木,此刻也意识到不对了。

    “哭什么?你们都哭什么?”

    “朕…咳咳…朕不是…不是还在么?”

    向一个病人传达他的死期,毫无疑问是残忍的。可是在江山社稷面前,再残忍,也总得有人把事实说出口。

    而此次当那个恶人的,是慕容依。

    她道:“皇上,您…没有时间了……”

    “是时候为国家选定储君,以及能够忠心辅佐新君的辅政大臣了……”

    这话并没有直接向皇上透露他的病情,可贺光焱又如何会听不明白?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宛如被抽走魂灵那般地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堪堪露出一丝苦笑,长叹一声,像是终于无奈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宣…石天惊…咳咳…凌崇…觐见。”

    话音方落,跪在人群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凌薇薇低声提醒道:

    “皇上,您病糊涂了,都忘记石天惊已经不算丞相了。他勾结乌孙,通敌叛国,现下正关在大牢里,等待着您的最终判决呢~”

    “此等乱臣贼子,大雍罪人,就不值得您亲自面见了罢?”

    石天惊被她这一提醒,仿佛才恍然回想起这件事来。他仰着脑袋,僵愣半天,两行热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如此,朕能留给吾儿的,看来…就只剩凌将军一人了啊……”

    “也罢,也罢…”他像是无奈,又像是终于认了命,“那便…只传凌将军一人觐见罢。”

    话音落地,凌薇薇心头的那颗大石也跟着落了下去。她忍不住朝着慕容依等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就见后者的头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不过不用看,凌薇薇也知道,那几张脸上必然是见不着什么好的。

    之前跟自己作对了那么久,到了今日,皇上要没了,这才看清前朝后宫是谁的天下了。

    可惜,晚了……就没有一个人得罪了她凌薇薇还能好过的。哭吧,使劲儿哭吧~毕竟往后落到她手里了,只怕是哭,都要哭不出声来了呢呵呵呵……

    皇上宣了凌崇,众嫔妃便是再不舍,也只能就此退下。而凌崇的动作也是够迅速的,官差前脚才出养心殿,后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人便到了。

    “皇上。”凌崇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道,“您有什么话要对臣说的,便说了罢。”

    贺光焱歪着脑袋看他,想起身,却牵扯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最后还是在姜川的扶住下,才堪堪半坐起身子,喘着粗气道:

    “朕…朕真的能相信你吗?”

    凌崇脸色一凛,道:

    “皇上此话何意?”

    贺光焱又是一阵猛咳,昏天黑地,呕出来的不是痰,而是血。到了最后,堂堂的一国天子,竟是要匍匐在榻上,同自己的臣子讲话了:

    “朕从前那么信任石丞相,可他却…他却背叛了朕。咳咳咳!大雍朝…已经再禁不起这样的背叛了。”

    “所以朕要你…以你凌家的百年基业,以你凌氏一族的性命发誓……发誓你会誓死效忠朕的皇儿,效忠大雍朝的新君,永不…咳咳…永不背叛!”

    贺光焱死死地盯着他,用那一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眼球死死地盯着他:

    “你发誓…”

    “你发誓啊!”

    态度强硬,可实际…却是在祈求。

    大雍朝除了自己,已经再无人可用了。这一点,凌崇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不介意在他们这小病猫一样行将就木的皇帝面前,演上一出君臣情深的戏码。

    “皇上…”凌崇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着急忙慌地替自己辩解道,“臣不是石天惊,臣也绝不会做背叛皇上,背叛大雍的事!”

    “若皇上实在不信,臣愿意以凌氏一族的性命起誓,以表心志!”

    “臣发誓,若来日我凌崇对新君有半点儿不利,有半点危害天家江山的念头,则我凌氏上上下下百口人,必将顷刻暴毙。凌氏全族,断子绝孙,无后而终。”

    几句话,他说得慷慨悲凉,大义凛然。神色之诚恳,措辞之严厉,哪怕贺光焱此前对他有什么怀疑,此刻也已然被他感动到一塌糊涂了。

    “好,好!”贺光焱流着泪道,“凌家世代忠良!不愧是朕的凌大将军!”

    “是朕不好,朕不该疑你……你过来,给朕好好看看。”

    将死之人,果真是够矫情的。凌崇心里觉得好笑,身子却走了过去。接下来,皇上要他怎么演,他便怎么演。反正大事都要成了,给人当当孙子,又能有什么关系?

    果不其然,一阵花言巧语下来,贺光焱哭得更厉害了。

    而凌崇也瞅准时机,把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抛了出来:

    “听皇上的意思…是准备让臣当辅政大臣,来日辅佐新君?”

    “只是不知,皇上准备立哪位皇子为储君呢?”

    贺光焱长吁短叹道:

    “朕有两个皇儿,聂儿机敏聪慧,只是其生母地位不高,若立为储君,只怕不能服众。”

    “麟儿…他虽年幼,可是天真无邪,冰雪可爱,又是宓贵妃所出。若好好教养,将来必不会差。所以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立麟儿为储。”

    “但这样,只怕往后,是要多辛苦你几年了……”

    “哪里的话。”凌崇一口应下,“能有机会辅佐未来的国君,是我凌氏一族的荣耀。凌崇必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过…”凌崇语调一转,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来,“有一个人,倒是让臣很是担心。”

    贺光焱:“谁?”

    “石天惊。”凌崇打量着贺光焱的神色,道,“此人通敌叛国,使得我大雍半壁江山沦丧,十数万将士引颈待戮。这么久了,皇上却还不下判决,不知是何打算?”

    提起石天惊,贺光焱的神色,在一瞬间复杂了起来。像是痛心,像是无奈,又像是……不忍。那副优柔寡断,左右为难的样子,实在跟一个皇帝该有的形象相去甚远。

    而这,恰好让凌崇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方才那句话,试探的性质,要远大于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看看贺光焱现下的这副样子,凌崇便知道,他并没有对石天惊通敌一事起疑心。

    如此,便都好办了……

    所以凌崇又换了个方向,徐徐诱导道:

    “臣知道……皇上自幼,便和石丞相感情颇深。其实臣自己又何尝不是昔年石丞相在军伍里一手提拔上来的?石丞相做出这种事来,臣也很难受,臣也很痛心!”

    “若臣不是朝廷官员,只是一个寻常士卒。那么臣或许会像陛下一样,念着石丞相以往的好,想着…能不能把他给放了……”

    “可是,在其位,谋其事。臣是大雍朝的官员,更是皇上您为未来新帝选出的辅政大臣!臣得为皇上考虑,为大雍考虑,为未来的储君考虑!”

    “若不能依法处死石天惊,那官员们怎么看?老百姓们怎么看?是不是只要和未来的储君打好关系,那么即便是叛国、造反…乃至谋朝篡位,都可以免除一死了?”

    “皇上您若不下这个狠心的话,不光臣未来的队伍没法带,只怕新帝的江山,也坐不稳啊!”

    搬出新帝,搬出他最喜欢的小儿子来,凌崇这招来得实在高明:

    石天惊在他心里的分量再重,难道还能比得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吗?一个当爹的,为了自己儿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怕再不肯舍的,此刻也得舍了罢?

    果不其然,贺光焱在长久的沉默过后,终于开了口:

    “你说得对,是朕…考虑不周。”

    “那便…将石天惊流放至岭南的烟瘴无人之地,为奴为仆,永世不得回京。”

    “明日一早,朕便会派人带兵,把他押解出京……”

    一番话,听得凌崇是比吞了苍蝇还要难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只是流放?”

    贺光焱道:“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很有道理,为了皇儿,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他了。”

    “只是…他毕竟也曾为国家立下过赫赫战功。朕不想百年之后,还落一个暴君的名声。”

    “另外,麟儿就要登基了,为了朕的皇儿,朕也不能大开杀戒,给他平添业障。”

    “就按朕说的办罢。明日一早,朕也会把立你做辅政大臣的诏书拟定出来……朕乏了,你若没其他的事,便先下去罢……”

    凌崇目瞪口呆,还想再劝,可是一来…贺光焱把他所有能想到的说辞,都给堵死了。二来…若是还劝的话,意图…是不是就有点儿太明显了?

    自己说的越多,做的越多,反而会让人起疑心。若是石天惊在押解的路上就死了,难保贺光焱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罢了,罢了,一切还是得以大局为重,先把那辅政大臣的诏书拿到再说。反正来日自己掌了权,当了皇帝,哪怕是在岭南,想要那石天惊的项上人头,不也是易如反掌?

    这般思虑着,他的心里重新轻快了起来。朝着贺光焱行完一礼之后,就此告退。

    第二日,天还没亮,押送石天惊的囚车便趁着夜色出了京。凌崇站在城楼上,远远地望着石天惊那披头散发,形销骨立,宛若丧家之犬般的落魄模样,一边感叹,贺光焱待他可真够好的,最后的颜面都要保住,连出京的时间都安排得这么早,生怕被老百姓见着。一边又畅快地想,石天惊走了,终于除掉了这一心腹大患。往后这整个京城乃至大雍,自己想做什么,可就再没有人,能拦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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