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

    傍晚,景阳宫内阴沉沉的。赵若嘉和叶蒙尘主仆二人一坐一立,在门窗紧闭的正殿中,静静地说着话。

    叶蒙尘单膝跪地,道:“奴才行事不慎,不小心出了纰漏,还请小主降罪。”

    赵若嘉道:“罢了。你虽然在那瓦片上落了脚印,可好在,他们什么都没查出来。这件事上,你已经尽力了。等将来聂儿登基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叶蒙尘面露欣喜,道:“那奴才,便多谢小主抬爱了。”

    “只是,皇上至今还不肯下旨立咱们大皇子为太子。您下一步,预备怎么做?”

    赵若嘉的声线冷冷的,一丝温度也无:“他确实够有骨气。”

    “这么看不上我的聂儿,有本事,就到咽气前的最后一刻,也别立他。”

    她叮嘱叶蒙尘道:“贺光焱这边自然有我盯着。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联络外面的人,让他们务必把麟儿守好,千万别出岔子。”

    她的眸中划过一抹狠戾之色:“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贺光焱的身体早已药石无医,便是华佗再世都救不了他。三日,至多再坚持三日,他必死无疑。”

    “到时候,一切可就由不得他了。哪怕他再不情愿,他一死,朝中的大臣们也必定会拥立聂儿上位。”

    “皇上啊皇上…”赵若嘉起身,执一把小巧的尖刀,将灯芯儿剪断。那点豆大的不断颤抖的火苗,便彻底湮灭在了烛泪之中:

    “也不知你若知晓这一切,会不会死,都不能瞑目呢?”

    “你的江山社稷,终究,还是要落到那个被你嫌弃了多年的孩子手里了……”

    赵若嘉对贺光焱活不过三天的预估,并非凭空臆想。只因贺光焱早已经吃不了饭,连水都喝不下一口了,已经是个活死人,理论上,连继续医治的必要都没有了。只不过太医们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可私底下,到底有没有救,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得很。

    到了第二天早上,贺光焱难得有那么片刻清醒了些。已经连沈芙冰,都在哭着劝他,让他下旨,立大皇子为太子了。

    “皇上。”沈芙冰心如刀绞,可还是道,“您…还是得以大局为重。”

    贺光焱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不愿理她。他没想到,到最后,居然连她,都放弃了麟儿。

    她也从心底觉得,麟儿…已经不在了罢?

    沈芙冰流着泪,匍匐在了他的床榻上,瘦弱的身子不住地发着轻颤,悲痛到无法自已。

    赵若嘉立在门口,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内心百味杂陈:

    姐姐,对不起…

    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几天。等他一死,聂儿登上皇位,我保证把你的麟儿,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只是这几天了,姐姐,

    求求你,再坚持一下吧……

    这天的下午、晚上,宫里派出去搜查二皇子的人,依旧无功而返。

    赵若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今日找不到,明日再找不到,这事绝对就成了。

    明日的这个时候,贺光焱即便不死,也是弥留之际了。届时,大臣也好,嫔妃也罢,都得进宫,随时准备接受皇上最后的传召。没人能再顾得上去找二皇子。而等聂儿当了皇上,再派几个侍卫,佯称从外面找到了麟儿便可。左右那时的大权,已经到了自己这个太后手里,便是有人心存疑虑,也说不了什么。

    自己做的这件事,便可从此,彻底被盖过去了。

    心里有了底,赵若嘉整个人都备感轻松。夜里,她甚至把聂儿叫了过来,要他今晚睡在自己房中。

    聂儿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还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母子二人睡在一块也再正常不过。聂儿只是有点儿惊讶,因为母亲一直在教导他,要他独立、自强,哪怕是他刚从永和宫回到母亲身边时,母亲也没同他在一处睡过。

    聂儿道:“母亲今天,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么?”

    赵若嘉当然不会告诉他,因为皇上快死了,所以自己开心。她只是道:“聂儿不想和母亲睡一块么?”

    聂儿垂着脑袋,声音很小很小:“想…想的…”

    “…可以么……”

    赵若嘉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可以。”

    “但聂儿是个小男子汉,只今天一次,往后,还是要自己睡哦~”

    她说完,轻轻张开了双臂,聂儿有点儿腼腆,但最终,还是扑到了她怀里。

    “母亲~”聂儿的声音糯糯软软的,带着每个孩子与生俱来的,对娘的无尽依恋。但他也只敢在她怀里呆一小会儿,很快便松开了。

    “天家父子少亲近”,便是母子,也逃不开这么句话。

    他是皇子,将来身上要担负起一整个国家的重任。赵若嘉也是第一回当母亲,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她不敢惯着他,不敢一味宠着他,生怕这样会把孩子养得没出息,养成一个凡事只知道找母亲的怂包。

    所以她平日里,对他是很严苛的。

    严苛到,他即便抱着她,在她怀中寻求一点儿母亲的温暖,都只敢抱小小的一下。生怕时间长了,会惹她不悦。

    所以赵若嘉心里,终究是愧对孩子的。

    她摸摸聂儿的小脸,只能寄希望于,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皇帝,希望他长大以后,能够明白自己这个当娘的一片苦心。

    她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为了他,她甚至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伤害了。

    只要他能幸福。

    夜幕悄然降临,景阳宫熄了灯,母子俩在被窝里,轻声说着悄悄话。

    聂儿道:“弟弟他…到底去哪儿了呀?”

    “父皇和贵妃娘娘都很想他,贵妃娘娘想弟弟想得直哭,聂儿也想弟弟…”

    “弟弟他…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赵若嘉哄他道,“很快就会回来了。”

    “睡罢,睡罢……”

    这一夜就那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等赵若嘉再醒过来时,天才刚蒙蒙亮。清晨的寒气透过窗户缝泄了进来,一旁的聂儿还睡着,他似是有些冷,在睡梦中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赵若嘉帮他掖紧被角。而后穿上衣衫、鞋子,准备下床梳妆了。

    “碧云,碧云。”赵若嘉在正殿叫道,“起来烧水,帮我梳头发了。”

    叫了好几声,却还是没人回应。她拔高音量:“碧云?”

    “……”

    这丫头,今天是怎么回事?赵若嘉有些微愠,正要干脆去她房里叫她。刚推开门,却见门外明晃晃地站着一个人。

    是姜川。

    赵若嘉有些惊讶:

    “姜公公…大清早的,你怎么……”

    赵若嘉的脑袋飞速运转,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在想,是不是皇上已经过世了,姜川是过来通传的?但四周都安静得很,听不到一点儿哭丧的声音,她便又很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姜川的表情十分复杂,他道:“…赵小主,您不用喊了,您宫里的下人们都已经被带走了。”

    “麻烦您也跟着奴才走一趟吧。”

    赵若嘉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可姜川亲自来请,她没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同姜川一起去了乾清宫。

    明明是早晨,早膳都还没来得及用的时间。可沈芙冰、慕容依,以及那躺在榻上的贺光焱,却仿佛已经在这里,等候她多时了。

    赵若嘉的手心沁出了汗。她又不是傻子,如何会感受不到那陌生而冰冷的目光,以及这大殿里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

    “姐…”她的一句话尚未开口,便是一道猛烈的碎击声:

    砰——!

    贺光焱把床边的药碗,用力搡到了地上。

    “你…咳咳!咳咳咳!”他看起来相当生气,一张没有血色的脸都憋至通红。他似是想训斥她,可惜已然虚弱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成了。

    沈芙冰过去帮他拍背,满面愁容。她别着脸,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赵若嘉。

    最后还是慕容依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僵局:

    “嘉嘉,你都做过什么,自己招了罢。”

    她说这话时,眉眼间再无半分往日媚意横生的笑。也是直至此刻,赵若嘉才意识到,自己进殿时,那道陌生而冰冷的目光,来自于谁。

    赵若嘉索性同样冰冷地对视回去:

    “荣妃娘娘这是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一句倒是把慕容依气笑了:“好…好…竟是连声二姐都不肯叫了。”

    “你听不懂,那我便让你听个明白。”说罢拍拍手,高声道,“把人押上来!”

    “是!”几道雄浑的男声应下,眨眼间,便有几名侍卫,压着一位妇人步入殿中。

    那妇人衣着朴素,正被五花大绑着,模样有些凄惨。赵若嘉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而后又悄悄收了回来。

    慕容依道:“你可认识这个人?”

    赵若嘉坦然道:“不曾见过。”

    慕容依哼笑一声,道:“你不认识她,可她却认识你呢~”

    说罢,又转向那妇人:“刘嬷嬷,你自己跟她说。”

    那妇人嘴上的布团这才被拔了下来。妇人惊惧交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民妇…民妇是…给…给宫里一位,姓,姓赵的小主…干活的……”

    赵若嘉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向那妇人,刀子般的目光立时间就剜了过去:“你什么意思?”

    “这宫里姓赵的小主就只有我一个,可我何时见过你?我甚至连后宫都没出过!”

    那妇人被赵若嘉的气势吓坏了,摇着头几乎要急到哭出来:“赵小主,您和民妇是没有见过,可确确实实…是您派手底下的人雇的我呀。”

    赵若嘉的内心此刻已然有些乱了:把麟儿藏到宫外一事,是她交由叶蒙尘一手操办的。她也不清楚叶蒙尘都用过哪些人。不过…情况已经逼到了这份儿上,不管这妇人说的是真是假,她都只能否认到底了。

    她道:“荒谬!”

    “你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民间妇人,我能有什么事用得到你?更遑论去派人雇佣你了!”

    这一次,那妇人尚未答话,却是慕容依先开了口:

    “你当然用得到。”

    “她可不是什么寻常妇人,而是一个不久前刚生过孩子,尚在哺乳期的乳娘。”

    “嘉嘉。”慕容依走到她身前,面色沉痛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你了,毕竟能从这件事里获益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只是…”慕容依苦笑,“我始终不忍心拿坏的那一面来揣测你罢了。”

    “这几日,我故意表现得毫无头绪,只一味让侍卫们满京城地找人。可实际上,我真正留心的,却是京城的各大城门。”

    “你偷得了孩子,却不可能把他吃的、喝的、穿的衣服也一并偷走。孩子小,贪玩好动,用不了两天功夫,衣服就脏得不能看了。没有换洗的干净衣物,就只能进城来买新的。”

    “所以,凡是身边没带着小孩,却偏偏装了一包裹儿童衣物出城的,统统抓起来审。”

    “没花太大功夫,这不,鱼儿就上钩了~”

    面对慕容依,赵若嘉就是再能言善辩,此时此刻,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件事的确是她干的,是她私底下和那些投靠了自己的官员们联络,并从其中某个官员手里,得到了一处深山之中,无人知晓的老宅。叶蒙尘就是抱着麟儿,把麟儿藏到了那所宅子里。至于给麟儿找乳母一事,是叶蒙尘做的,还是那个官员的家仆们做的,赵若嘉就不得而知了。

    她更倾向于是那个官员的家仆做的,因为以叶蒙尘的机敏,不可能在找乳母时,把自己的名头报上去,平白给人留下把柄。

    倒更有可能是那个官员的家仆,为了给那官员撇清关系,所以事事都打着自己的名头。这才害得自己,陷到了如今的境地里。

    事已至此,赵若嘉无话可说。床榻上的贺光焱气得又咳又喘,整个人都要爆*炸掉了。面对男人那无比刺耳的辱骂,赵若嘉其实是不太在意的。她唯一在意的,就只有…她的姐姐……

    她看到沈芙冰走了过来。

    看到她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赵若嘉无法面对她,深深地低下了头。一颗心就仿佛打翻了的酱油铺似得,又咸又涩,憋闷得紧。

    “姐姐,我…”

    啪——!

    沈芙冰抬手,给了她一个极其清脆的耳光。

    这耳光来得相当突然,不光赵若嘉自己被打懵了。就连一旁的慕容依,甚至是不停嘟囔着要杀掉她的贺光焱,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座乾清宫静得吓人。

    火辣辣的痛感,在右脸上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可奇怪的是,赵若嘉心里那种窒息又无措的感觉,却仿佛随着那一巴掌,被微微地,泄开了一条小缝。

    她的眼泪被打出来了,眼泪一流,似乎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甚至…甚至在希望姐姐接着打自己,狠狠地打,打烂了这张脸都无所谓。那样…起码似乎就没有那么地亏欠姐姐了……起码似乎,姐姐是在恨她。

    她宁可她恨她。

    也好过她从今往后都再不理睬她……

    可是没有,都没有。

    沈芙冰没有继续打她耳光,也似乎并不恨她。她只是蹲下身来,朝着她,伸出了手。

    轻轻地,帮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好了。”

    “都过去了。”沈芙冰道。

    赵若嘉微微抬起了头,早上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给沈芙冰的脸庞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晕。她们都已经不年轻了,也不再像曾经那样无话不谈。可这一刻,赵若嘉看着光里的她,才听清楚自己的心声:原来自己还爱她。还深深地爱着这个不管自己多么不堪,都永远愿意微笑着接纳自己,包容自己的她。

    赵若嘉跪在她面前,宛如虔诚的信徒在跪拜自己至高无上的神明。

    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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