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似熔金般的炙热，群山蛰伏微茫缥缈，江上放舟，车马行旅，络绎不绝行至一处。狭促的街道排满了长串的百姓，一缕缕的药香吸引着穷困之人。

    那一身黑色缎面长衫，带着礼帽的男子，一双眸光阴翳的眼死死地盯着人流汇集处，这天已慢慢暗下来，按理说大部分经营着小买卖的百姓都休整回家。可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挑着担子去排着诺长的队。

    他身后慢慢跑来一位棉布长衫着褂子的青年男子，小心翼翼的对着礼帽男说着自己打听到的消息，“爷，此药堂正为德仁堂。今日是他们药堂举办的义诊，专为无钱治病的人开设。”

    长衫男听闻眉头微蹙，“这乱世，竟还有义诊。”

    环顾四周，却见有七八个中老年的医者，旁皆有一人辅助。但还有一位身着青衣道袍挽髻的稚嫩男子，旁侧却有两位辅助，可与其他医者相比，她的义诊摊前却空无一人。

    他抬了抬头，示意随从。

    “那人，便是德仁堂东家，也清楚那人的确非疑难杂症不医。”随从连忙解释，“今日若是有缘人，便会有人去请。若不是，挡了道。他便会遣人去协调到其他义诊位，看着像是绣花枕头。爷，要不然我等还是重寻名医吧。”

    *

    重百呆在自己的义诊摊位上，百无聊赖，连翻书的心情都没有。这桌子上除了有一个小小的麻布包裹，烛台、黄纸和朱砂笔，便是医书。她此刻娴静却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书，却引得身后掌柜，也就是她大哥连连称赞。

    她旁边的小厮，一个干瘦矮小，瞧着机灵地站在义诊摊前；另一个人高马大，在她旁木讷地伺候着。

    算算日子，是她重生的第五年了，这五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搏斗。今日她能成为这德仁堂的东家，表面上全是大哥、姊妹、几位叔伯因她法术了得抬上去的，实际上是大哥和大哥的儿子用性命相挟逼她，让她必须成为家主，一改李氏亡族和天下亡的困局。

    我辈岂是蓬蒿人，本想执剑走天涯，斩妖除魔卫道。

    如今第五年了，她还是只能夹着尾巴在大哥的安排下干活，毕竟如今努力了五年才发现几件能够消除天谴的善事，都是家族里面的族人帮她从那六千多条善事中试出来的，大哥总说不能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重生的那刻她就知道自己除了要重新经历命劫外，还有了个天谴作为她驱动昊天镜的惩罚。

    按理说，她凡人之身本应死了。凡人眼中，也确实这样。可实际上她应该飞升成神的，但……

    当时她也知道去救大哥凶多吉少，但磨蹭好久还是假装悠悠现身战场，却不想大哥已经死在二哥手里。大哥从小为她遮风挡雨，自己才能苟活，欠他实在是太多，便想送大哥回到两年前，至于全城的百姓能不能被救回来，就全看大哥的造化。

    若是救不回那些人，大不了再帮二哥背一次锅，本来也是想栽赃她灭城、灭天下的，再背一次又如何？

    但自己凡人之躯，纵使懂得仙法，身体也无法承受催动昊天镜地吞噬。同样被二哥所抓的封离，打着不想欠重百一条命的旗号，便帮她一同催动了昊天镜。

    一个被天下唾弃的反派，顺理成章地一念为善，完成渡劫，飞升成神。

    不对不对。

    那身着新衣青色道袍的女子，终还是不染俗尘为天下苍生，以死正道。

    却不想，自己竟重生了回来。她渡了七八世命劫，一直没成功，每次回地府都被训斥。好不容易功德圆满，却被封离给搅了。

    以前是面对楼中楼那些人的冷脸和追杀，若是不成为家主，恐怕还得分身对付楼中楼。都说相煎何太急，真是想不通杀她只是为一句箴言。她是一件坏事都没做过，这样真的人很意难平啊！

    为了摆脱被追杀和天谴，顺利渡命劫，只好谋划了一切。让自己成为家主，还能让家族帮她摆脱天谴，毕竟就是因为他们相信箴言，才使家族和众多百姓陷入危难，他们现在能重新来过，大家一起受罚咯。

    地府的帝君，也就是重百的父亲，专门派了两个帮手来帮她抓鬼头（积功德）消除天谴。毕竟她是地府世子，鬼蜮的事情她了如指掌，轻松应对。就是妖的问题，她想了许久还是把封离给抓了回来，让他给自己打长工。一个大妖对付其他妖，还能用他身体当仙术载体，帮她承受使用仙术的损耗，简直完美。

    “马叔，有点渴。你弄点酸梅汤来喝喝吧。”重百死寂般地盯着跟身旁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男子撒着娇，她双眼都快盯瞎了，还饿。

    那马叔听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祖宗，今天的有缘人到底去哪里了？连续三天义诊，你是一个妖或是聻都没有，更别说鬼头。你还能吃喝？”

    那干瘦的少年没给重百说话的机会，“难道你忘了？你是功德，没有。钱，你也是没有的。更何况你要养三个大人和一个光吃肉的孩子？在这个家，你喝口水都是要钱的。”

    重百听闻愣了愣，满眼呆滞且无辜的抬头望着他，“那我能怎么办？不是算了卦，今天会有嘛。而且钱我也会去挣的！去给我接一个做道场的活，找个钱给得多的。开张吃三年的那种！”

    马叔听完更是焦急，“这好几天了，钱倒是小事。就是现在天快黑了！你学的阴阳术到底灵不灵？你看你大哥那眼神，似要把你杀了！”

    “刚刚你还说他对我满是赞许……”

    “你也说了，那是刚刚。不是现在！”

    人高马大的牛叔也加入讨伐重百的战斗，“这看病虽然效率低下，但好歹努力还能凑一两个鬼头，现在你是一个都没有。有点亏啊。”

    重百听了头皮发麻，“哇……牛叔，连你也不信我。”

    马叔牛叔是地府的帝君专门派了来帮她抓鬼，是牛头马面的分身。毕竟她是自己的孩子，历劫没成就算了，总不想她遭天谴就那样陨了。

    听完牛叔对自己的不信任，便立马坐直了身体，准备一副为自己据理力争的样子，哪知自己却迎上了迎面而来的男子的眼。

    就那一瞬，难以洞悉的探究之意，像鹰隼般锐利地打量着重百，她仿佛被人注入了一道恐惧。

    这目光……太像自己干了坏事被帝父抓包的情形。

    重百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便闪过一道身影，将她拉回现实，“这位客官！看男科在第三、四号。如果肾功能损伤极为严重，去第四号。谢~”

    马叔上前招呼着那位缎面长袍的男子，面带微笑的让他去别处。这年轻男人来看病，无非就是那几个问题。但是他拖着谢~的尾音，却被一位衣衫褴褛，佝偻撑拐而行的银发老妪引去目光。

    那随从不经意看了眼那一排排的牌子，上面确实标记了数字，倒确实是男子居多。

    牛叔瞧着重百他们的神情不对，便立马提醒她就算是熟人，也不能丢了家主的体面。重百立马清醒过来，瞧着马叔旁的老妪，便立马对长衫男敷衍道，“如果不孕不育，明早我才开堂，带你夫人一起。”

    这最不常见的病痛就是无法生子，这倒是个好买卖，一次顶五十个鬼头。但她的眼神还是更直接地钉在了老妪身上，三人眼里放光，她也早将那恐惧感抛之脑后。这不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大拿吗？

    “爷。”那仆人咬牙提醒着长衫男，被人出言不逊，但他压着脾气退了两步。他倒想看看这小小年纪的小道士有何本事，还敢嘲笑他不育？

    不育？真是岂有此理！

    重百身旁的牛叔立马用眼神提醒她的书，应该把上面的给收起来了。下面放的确实是医书，不过上面看的却是她最爱的话本。

    三人这没事干，光守着也难受。她一天能看好几本，换一话本，就代表着牛叔和马叔两人，可以换一次打发时间的位置。

    想来还是他们舒服，而自己却只能一直正襟危坐到腰酸背痛……

    马叔轻声道，“老太这是要去衙门吗？”

    那老妪瞧着少年拦住她，心中困惑，她心中焦急，有些不想搭理，但她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能猜到她要去衙门，便道，“你怎知我要去衙门？”

    “老太的事，衙门解决不了。但我们东家却可以，我们是德仁堂的伙计。今日义诊，老太何不来解心中之惑。”马叔妙语连珠，引得重百和牛叔两人连连竖大拇指，恭敬的等着老太前来。

    倒是旁边的那男子有些被惹怒，却被旁边的仆人拉住，好似在劝解他勿要冲动。重百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没想明白这人怎会听了马叔的话，而心生恼怒。

    这事本来衙门就解决不了。

    两人性格好生冲动。

    重百伸出右手手掌，用左手手指在上面写了一个‘天’字，唤出天枢，不一会儿那手掌上便显示一个东西：

    类  型：人——聻（jian）。

    灵力类型：无。

    为恶  史：中品。

    为善  史：中品。

    价  值：壹仟六佰。

    天枢是天道的一部分，是监督她完成积德的情况，主要是为她估价。其他倒也能做到有求必应，当然前提是付出相应的代价，一个被价值与家族所负累的纨绔，是很穷的。所以对她而言只是个估价的，天枢卖给她的东西，都用不起。

    重百倒是囫囵吞枣的瞧了两眼不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是价值。价值壹仟六佰鬼头，不敢想象！还是聻值钱。

    聻是什么？《幽冥录》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

    意思就是正常的人死了就会变成鬼，鬼如果再次死亡就变成了聻，然后还会再次死亡变成了希，再次死亡后就变成了夷，最后一次死亡就是微，也就是虚无，就不存在了。不存在的意思是如果她天谴到临，也就微末了。

    聻以鬼为食，它们靠吃鬼着强大自己，平时在幽冥境里活动，出来就麻烦了。

    牛叔伸了伸脑袋，一会儿看手掌一会儿看老妪，这不比那个套在重百手上的封离值钱多了？那是花了一万鬼头向天枢换的，到现在他们都还没补齐欠下的债，还差壹仟陆佰柒拾伍个鬼头。

    这壹万鬼头的代价，加上自己天谴应渡的十五万鬼头，共有十六万。十六万，五年都还不过零星，故而牛头马面急得入热锅上的蚂蚁，帝君要是怪罪下来，这难以交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