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间起了风。

    连绵的树影在纱雾般的残阳中纷纷扰扰地揺曳。

    柒半蹲在溪边洗手。

    落叶沿着光亮的边缘飘零,璀璨的夕阳化为橘色的、透明的水流,带走了少年手上稀释的鲜血。

    夏天闷热,黄昏带着白日的余温。

    我隐在离他不远的树干灌丛间,踩着摇曳的光影,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望着他。

    某一刻,他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突地后退一步,被他吓了一跳。

    心悸的神色在面上显现,我抱紧了怀中的包袱,见他洗净了身上溅到的血后,就拿起了刀,没有理会我,径直往前走去。

    我一顿,出声道:“柒,走错了,是这边才对。”

    言毕,他停下脚步,侧身望来。

    明明是火热的盛夏,可是那双隐在兜帽下的眼睛却冷得像卷着寒雾,冻得人僵硬起来。

    我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眼睛,只是朝他招了招手,也不管他跟不跟来,就转身往前走,尽责地当个领路人:“这边这边,我们再往前走一点会遇到平坦一点的路。”

    可以的话,我不想柒走在我后面。

    虽然冒险选择了与他同行,但我还是时不时想起那晚山寨中的惨状。

    我只能尽力告诉自己不要怕,柒看上去不是杀人成性的人。

    山间崎岖的小道竖着被风雨打残的灰石地藏,树翳外,候鸟掠过火红的天际。

    我看见影影绰绰的光斑遍布了斜斜的小径,游离的日光在遮天盖地的叶隙间闪闪烁烁,其中,有风拂过草叶的声响和我的脚步声,但唯独没有属于柒的动静。

    我心跳如鼓,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上来,一时也不敢往回看。

    耳边,蝉鸣不已,远山飞来了蜻蜓。

    金绿的长草打着卷垂在翻涌起伏的波浪之间。

    终于,某一刻,我还是在落日中停下脚步来,忍不住试探性地往回看。

    只见鎏红的落日嵌在山头,盛夏的黄昏,有虹青色的蜻蜓悠转,而柒拿着那把入鞘的刀,悄无声息地跟在我身后。

    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我对他说:“柒,你能偶尔吱个声吗?”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幽灵,除非肉眼见到,否则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对此,柒似乎并未察觉,他只是在我停下脚步时也跓了足,与我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夕阳跳跃在他阴郁而沉默的眉眼间。

    我看见他嘴角平抿的面上爬上了一丝困惑,少年的脸算得上清瘦,残留着犹如寒夜的苍白。

    但他非旦没理解我刚才那话的意思,还冷冷地反问我:“点解停低?(为什么停下?)”

    “没有……我只是以为你没跟上来。”我如实说,匆匆回了这句话后又转头继续走了起来。

    我知道柒算不上信任我,就像我也无法完全信任他一样,他的目光寂静无声,带着夏日的温度都难以消融的冷漠与清冽。

    我们只是为了各自目的而暂时同行的陌生人。

    思及此,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我们一路沿着小溪前行,倒也不缺水喝。

    待走到了接近小溪中游的时候,我便告诉柒,说我们要涉过这条河。

    水不深,是能清晰见底的程度。

    我自己先踩着水面上突起的石块跳了过去。

    期间,我看到河面上掀起水花,有游鱼从石缝间翕游而过,我不禁在石上停下来,指着它们惊喜地笑了起来:“诶——柒,快看,有鱼诶,你想吃鱼吗?我们今晚吃烤鱼吧!”

    可是,对方没有回答我,而是站在岸边沉默地看着我,似乎在无声地催促我快点过去。

    我只得讪讪地收回手,跳上对岸,他这才寻着我的足迹而来。

    夏日的花叫不出名字,小小的花骨朵像蝴蝶,大片大片的、洋洋洒洒地爬满了山坡。

    眼看夜暮将近,我如约递给了柒一块饼囊,然后找了个四面环树且靠溪的平地,对柒说:“今晚我们就在这歇吧,可以吗?”

    “点解?(为什么?)”他不近人情地问,抬眼望了眼树冠之上的天色,才低头对我说:“继续行。(继续走。)”

    我一噎,才说:“走、走不动了……”

    闻言,他冷冷剜了我一眼。

    黯淡的夜色里,他的脸、他的身形都变得森冷起来,仿佛来自山间的野兽。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没骨气地附和他:“……好吧,也不是不能继续走。”

    妥协的结果就是我又带着柒摸黑走了好久的山路,期间,我还跌倒了一下,当我爬起来时,我感觉到两条腿都在发软。

    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们入夜后多走了几里路,又走了多少时间,反正当我后知后觉地抬头时,天上皎结的月亮都已经斜斜地降至林间了。

    相比我,柒的精力比我强很多,全程几乎都没有要歇的意思。

    但这不是最折磨人的,入了夜的山林没有照明的火光,只有天上洒下的月光在林间隐隐约约,入目皆是张牙舞爪的诡谲树影。

    风声吹来时,四周传出窸窸窣窣的、瘆人的声息,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属于山野独有的窃私语混着虫鸣回荡在耳边。

    身后的柒安静得几乎没有呼吸,他就像一抹覆在石上的青苔,与夜色融为一体。

    与他同行,我非旦没有结伴而行的安心感,还得时常回头确定他的存在,我有种自己在月光下的山林中孑然独行的错觉。

    等到柒终于有休息的意思后,我近乎脱力地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感受到午夜零点过后的晚风带来扑面的凉意。

    柒不和我呆一起,他轻松地跳上我所靠的树上,在高高的树枝干上抱着刀休息。

    我为他的疏离与冷漠无言,只能自己在树下的草地上抱紧包袱入睡。

    我本想点火的,以用来驱散可能存在的野兽,可是捡到的打火石怎么都擦不出火来,最后我索性放弃了。

    这一晚我睡得不是很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我警觉,我总是一下子就被惊醒。

    同行的第一天,我和柒磨合得不是很好。

    第二天醒后,我觉得脚步都在飘,昨日的疲惫没有得到很好的缓解,但我还是在溪边用水洗漱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清醒点。

    我和柒接连这样走了几天。

    期间,他没有一点动刀的迹象,只是一直沉默地跟着我走,看来并非真的喜欢打打杀杀的人,这让我一定程度上对他放了心。

    但和柒这样的人同行,我总觉得忐忑,他实在太安静了,也不怎么和我说话,冷寂似乎就是这个少年的底色,我觉得自己难以接近他。

    但越是如此,我越是想尽量拉近与他的距离。

    于是我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冷屁股,同行的几天里经常围着他转,对他嘘寒问暖。

    “柒,这块饼给你,多吃点。”

    “柒,渴吗?这里还有水!”

    “柒,你不累吗?赶了这么久路了,你不休息一下吗?”

    “柒,阿柒,你是哪里人呀?离开这里后打算去哪里呀?”

    “柒,夜里风凉,你不冷吗?小心感冒哦,我们起个火吧……”

    毫不意外,我这些废话都被他无视了。

    我安慰自己这就是这位靓仔大侠的高冷人设。

    当然,我也不是总缠着他的,毕竟我要是太啰嗦了被他烦上就不好了,所以我总约摸他不耐烦之前就收敛,有好几次他似乎动了动嘴想说什么了,我就笑着作罢,于是他的话也没吐出来。

    想和柒打好关系是一件有些费精力的事。

    我寻思着睡不好也就罢了,至少吃要吃要吃好点,这些天老吃饼这样的干粮也算吃腻了,再加之柒显然是想赶路的,我不能煮野菜这样费时间的东西,我便在途中会摘些树上的野果吃,当加餐。

    这个时节,山林里野生的青枣居多。

    那些又大又绿的果子隐在树叶间,沉甸甸地挂在枝上,我眼疾手快,时常一伸一摘一晃,就被果子砸了个喜笑颜开。

    我将那些果子一一捡起后,就给柒。

    我对他笑,说这些野果很清甜,可以解渴。

    但他每次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别过眼去,一次都没吃我给他的果子。

    我猜他是怕山间的果子有毒,便也没勉强他。

    之后,我还是经常摘果子给柒。

    有时我把果树晃得用力了些,那些青果就一个个砸下来,随着黎明时未干的水露一起,像雨一般纷纷落了下来,在柒的肩头砸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来,沾湿了他的发梢。

    可是,我一路来的这些举动并没有打动他。

    最近有一次,当我习惯性回头确认他还在不在时,我惊讶地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我立马吓得颤颤巍巍地抖起来,不知道他是中途悄悄抛下我走了,还是没跟紧我不小心迷路了。

    我赶紧叫唤起他的名字来,拨开四周的灌木草叶到处寻找他的身影。

    “柒!阿柒!”

    我着急地叫,声音惊飞树上的鸟雀。

    “你在哪里?!”

    “阿柒!”

    光影交织在林间绿叶的边缘,风吹起来时絮絮的影子掠过衣裳,日光割裂眼帘的画面。

    “阿柒!”我最后一声叫喊用尽了力气,当我差点放弃的时候,前面层层叠叠的枝桠被一只带着甲胄的手拨开。

    少年黑发紫衣的色彩出现在我的眼前。

    日光影影绰绰地落在他单薄的肩上,勾勒出了少年人纤长清瘦的身形,他摘下兜帽的脸被额前掠过的发丝摩挲,遥遥望来的眼睛陷在鼻梁与眉骨形成的阴翳中。

    我火急火燎地朝他奔过去,目光粼粼,抬头就问他:“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我以为你跟丢我了……”

    对此,他垂下眼,那微垂的眼睫轻掩住了晦暗不明的瞳孔,闪过一瞬的茫然,似乎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这般着急忙慌的反应。

    但他好像也没有解释的打算,沉寂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脸庞得益于纤瘦的骨相,在面无表情时只有凌厉与冷硬。

    我忽地就感到了一丝火大。

    许是这几天的疲倦叠加在一起,我的眼睛燃起火苗,突然很想大骂这个冷面的怪人一顿。

    但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因为我颓然地发现,和柒闹僵了对我没有好处。

    事到如今,都已经走到这来了,我甚至说不清是和柒同行轻松些,还是混在难民堆里好受点。

    但毫无疑问,我不能回头了。

    我只能和柒一起往前走。

    我的理智及时阻止了我。

    于是,我像泄气一般,不再看向他,而是垮下肩来,转头就继续往前走了:“算了,你不说也无所谓……”

    从那之后,我没再无时无刻关注柒的动向。

    可每当我不经意往回看时,他总是在的。

    接连这样又走了几天后,我受不了了。

    每天累得像狗一样,又担惊受怕的,还睡不好觉,这吃人饮血的野兽没遇到一只,但我的黑眼圈已经很厚了。

    我毫不怀疑,我再这样跟着柒的节奏走下去,如果哪天我死掉了,估计不是被饿死,也不是被野兽咬死的,我肯定是被累死的。

    这天早上,我又是惊醒的。

    我惊醒得早。

    甚至比柒早。

    黎明的天际刚刚破晓,太阳在林外慢慢升起,还没见到日头,山间皆是清冷朦胧的雾。

    我再也睡不着了,便蹑手蹑脚,尽量不惊醒在树上睡觉的柒,独自到小溪边洗漱。

    当冰凉的冷水泼上脸颊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我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这些天的疲惫一股脑地涌上来,每个夜里的失眠像一把能让人抓狂的钝刀,凌迟着我紧绷的神经。

    我在溪边偷偷哭了一会。

    哭后我擦干眼泪,见柒还没醒,也不知道干什么,便拿了根树枝,想叉溪中几条鱼上来烤了吃。

    好些天没吃肉了,有点馋。

    我脱了鞋,走下小溪,水只到小腿的位置,但我左叉右叉,都没叉到,不禁更生气了。

    “连几条鱼都欺负我……”我小声嘟囔道,险些又要哭。

    但我忍住了。

    我扔掉了手中的树枝,转身去摘了些野果。

    回来时,我发现柒站在溪边。

    升起的太阳驱散了林间的雾气,泥土与树木独有的清香扑鼻而来。

    露水滴答,新绿的树和灌木从四面八方包裹着脚下潮湿的小道,随着太阳升起,那透亮的阳光也一点一点地如雾般渗了下来。

    阳光温热,天蓝得像涂了颜色的镜面。

    站在溪边的柒显然洗漱过了,他察觉我的出现后来看我时,额前耷拉的发丝正滴着水。

    许是刚洗了脸,他的眼睫上还挂着潮意,那两颗望向我的眼珠蒙着水雾,竟比以往都来得柔软一点。

    我打起精神笑了起来,捧着野果一拐一拐地跑过去,依旧递给他几颗:“给你,柒。”

    他还是没有接,目光却是寂寂地落在了我腿上。

    注意到这一点后,我不在意地晃了晃腿,笑着说:“刚才摘果子爬了树,不小心摔下来了,没伤着骨头,应该没事,就是还有些疼,可能擦破了点皮,应该不影响我们赶路的。”

    闻言,他没说什么,只是移开了目光。

    但难得的,这一次,他接过了那几颗果子。

    我惊讶地看着少年蹲下身去,将它们浸在流动的溪水中洗了洗,随即垂着眼咬了起来。

    咔嚓一声。

    少年稍尖的虎牙陷进果肉里。

    他慢慢地咀嚼起来,然后咽下。

    溪边没有任何遮蔽物,倒是两边的花树伸展着探在了河沿半空。

    那些说不出名字的花儿,五颜六色,缤纷多彩,随风像花雨一样,洋洋洒洒地落满了水面。

    在意识到柒终于接受了我的好意后,我近乎呆愣,随后涌上的,就是难以言喻的欢喜。

    我很高兴,不禁弯了弯眼睛,在明媚的清晨中近乎明快地笑出声来。

    我歪了歪头,轻轻凑近他。

    “柒,甜吗?”我笑着说。

    闻言,柒侧头看来。

    搅碎了夏花的溪面有我们两人的影子在晃荡,风吹扬了我纷纷扰扰的黑发,而少年那双向来冷峻漆黑的眼睛迎着天边落下的太阳光亮,平静而恍然地映出了我笑得盈盈昳丽的脸。

    他突然颤了一下瞳孔和眼睫。

    就像日光穿过睡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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