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华雀】

    笼馆姑娘情绪的起伏很大,她们的喜怒哀乐往往都很生动。

    会因为客人多赏了银钱而乐的开花拿出去跟姐妹们炫耀,会为一支新打的珠饰由谁来戴而争吵扯头发,还会被某个客人的冷落移情而失落神伤。

    只有华雀不一样,她好像不爱钱也不爱男人,她在笼馆呆着就是日复一日的熬日子。

    她越这样,客人就越兴奋,妄想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点的不一样,但也只是妄想。

    “你没见她年轻时候,比现在活泼多了。”

    一位甜酒撒了满怀的老爷子凑到跟前,酒气冲天,打一个声嗝都是震天响。

    赵公子本是老老实实的坐着吃饭,突然被这老爷子吓了一跳,眼看人家翻倒在地赶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他初来梅州四处走访,这位大爷他是见过的,姓章,听说是笼馆的常客。

    今晚笼馆的客人有些少,许是下午刚下过雨寒气重,街道上雾蒙蒙的,行人纷纷脚步加快赶着回家,龟奴点灯时都哈了两口热气心想今晚或许可以早些收工。

    可就是这么春寒料峭的天儿,不爱应酬的赵公子再次登门笼馆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华雀还手绢来了,上次被酒泼湿了衣裳,又走的着急,回家才发现自己竟然把人家姑娘的手绢攥回来了。

    手绢的右上方还绣着孔雀花屏的花纹,蓝绿交织嵌着金线,静静放在桌上都能散发出一种小赵公子从来都没有闻过的幽香。

    这香味,打人脑袋。

    赵明熙是家中老幺又是嫡子,家风颇严,母亲严肃不喜香料,几个姐姐更是端庄的主母样身上绝不会有过分的气味,整个赵府干净的像是山中佛寺。

    可自从出了家门,来到梅州这个妖艳鬼魅的地界,赵明熙看到的尝到的闻到的都是新奇的,处处都是浓墨重彩,处处都是香艳的陷阱。

    就像他躺在床上远远就能闻见华雀手绢的香味,说不上什么味道,可能是芍药可能是桂花,他吸了吸鼻子呼吸都有点急促。翻来覆去卷着被子睡不着都有点想回家了,父亲就不应该让自己来梅州,或许大哥他们来更合适,他们见多识广禁得住诱惑也周旋的了……

    赵明熙紧紧闭着眼睛,还是烦躁的起身吹灭了蜡烛,打算无论如何明天得再去一趟笼馆,把手绢还给人家!

    “赵公子?怎么来了?”

    笼馆刚点上灯,屋檐还露着积水,赵明熙就带着水汽匆匆赶来,来了坐也不只说找华雀。

    等华雀下楼,一方手帕被递了上来,她看赵明熙局促地站在梅园中搓了搓手,好像递过来的手帕不是香帕而是烫手山芋。

    华雀看他还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样子,收起手绢想叫龟奴备个马车再把人送回去,可她一抬头就瞥见了徐阿嬷。

    徐阿嬷就站在赵明熙身后的二层楼上,倚在楼梯口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们,就这一眼,又像什么都说了。

    “华雀姐姐?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他瞧着眼看就要上客了,自己在这儿也打扰人家,想归还了手绢便走,可哪知对面的华雀顿了顿,眼神从自己的头顶移了下来,扯了下嘴角。

    “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吧,梅州的本地小吃不错,尝尝?”

    虽是问句,可也不容人回答,华雀就叫后厨去备菜。

    赵明熙就这么被人安排一通,被留在了笼馆吃饭,他还记着临走那天华雀跟他说的话,不想来的地方就不要来,怎么这次又留人吃饭了?看来生意人还是生意人,再通情达理还是要留点财路。

    被华雀这么一留,赵明熙更是下定决定下次一定不会再进笼馆,梅州之行他就老老实实打点生意让父亲安心。

    可等菜肴都上齐,他想随便吃点结账就走,没想到又被一个章大爷按住说了好一通的话。

    许是今晚笼馆客人不多,好热闹的章大爷喝到微醺没人聊天,这才找上了落单的赵明熙,刚才看见是华雀亲自接待的,便心生好奇上来打听打听。

    能让华雀出来安排酒席的人不多,章大爷是实在好奇这位年轻小少爷。

    看这小少爷白白嫩嫩,双眼清澈,身板挺的笔直也不像总来笼馆的主啊。坐这儿套了半天的话,也没套出个所以然来,章大爷自觉没趣只好借着由头说了说华雀。

    “不是老伯我夸大其词,这笼馆几十年的花开花谢,老伯我可都一一见证了,就说这华雀,当初也是我开的苞呢!”

    章大爷醉眼一眯,凑近赵明熙抬高下巴指了指远处正跟几个小姑娘说话的华雀。

    “那小妮子,别看现在高高在上弄的跟百鸟朝凤似的孤高,小时候可活泼呢,笑意盈盈的可人啊。”

    赵明熙对这些不感兴趣,只点头应和。章大爷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敷衍,年纪大了总爱回忆点往事,跟年轻人絮叨个没完。

    “全都是被人伤透了心才变成这样的。”

    赵明熙虽然在深宅大院里长大,可也听过戏文,娼妓错付,嫖客无情的戏码已经被唱烂了,没想到今天还让他碰见真事了。

    不过这种戏份安在华雀那张美丽高贵的脸上总是违和,他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哼,被骗了钱了呗,戏子年轻信了客人的话以为会带自己远走高飞脱离苦海,连赎身的钱都自己准备好了交给客人,让那客人揣着白银千两去给那笼馆徐娘,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做对翩翩蝴蝶远走他乡,可岂料那酸秀才没见过这么多银两,千两白银抱在怀里都沉甸甸,登时起了邪念,钱收了人没赎,一人卷了银子一走了之。”

    章大爷喝了口怀中酒咂巴下嘴,看向远处已经身穿华服,身披品绿绸缎的华雀坐在席中推杯换盏,“可怜那娼妓啊人财两空,卖身赚下的钱都错付了人不说,还被这笼馆老龟公毒打了一夜,那夜过去病了几天,大病过去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

    嫖客虚情假意有,贪图娼妓钱财的竟然也有?

    赵明熙听的是目瞪口呆,他从小金窝银窝里长大,对钱两二字没什么概念,十分不理解世间还有如此无耻的男人?

    章大爷见赵明熙一脸愤恨,又是一声冷笑,“小公子也别在这儿苦大仇深,换了你指不定怎么样呢!这花楼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浊,要不然老伯我怎么从来不赎哪个姑娘的身呢?浅尝即止对大家都好啊……”

    这话说的让赵明熙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三言两语就给人定了性?

    “这位老伯您也不要这么讲我,第一我从来不逛花楼,第二也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我赵家虽是商贾可家风颇严……”

    “行了行了年轻人话不要说的太满,看你这个样就已经在这浑水跟前瞧了…………哎!刘二爷来了?正好陪我去听听小曲儿!”

    章大爷抱着酒壶挪了屁股,摇摇晃晃地跨过梅园小桥,赵明熙在桥这边听不明白他的话,纳闷的还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是个什么表情,怎么就在浑水边上瞧了?

    他摸着脸皱眉抬头刚好看见了对面的华雀,金盏菊花钗在夜里熠熠生辉,美人额间的碎发落在高挺的鼻梁,玉臂抬起拢好散落的发丝,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对上了小赵公子。

    人人都说娼妓该是满眼春水,怎么偏偏她没有呢?

    赵明熙深吸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定银子放在桌上,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出了热闹的笼馆,那馆门口的灯笼渐渐黯淡。

    赵明熙看着自己脚底的影子想,发生了那样的事,合该华雀眼里没光。

    【珍鹭】

    “你有事?”

    “嗯。”

    “干嘛去?”

    “回家一趟。”

    正值午后,梧桐抱着书站在珍鹭房门口,看她换了一身素色衣裳收拾东西,不由皱了皱鼻子提高音量,“你跟徐阿嬷说了吗你就回家?”

    “我跟华雀说了。”珍鹭把给母亲留的银子和补品塞进包袱回头看了眼小龟奴,小小年纪款倒摆的挺大,就是个扫叶子的也管到她头上来了。

    “等你做上龟公再来问东问西吧。”

    珍鹭不理会梧桐,瞧着时间差不多得赶紧出门,不然晚间就来不及回来了。

    也不知道最近梧桐怎么了,老抱着书跟着她,缠人的紧,明明不喜欢自己还一个劲儿往跟前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今天你自己看书吧。”

    算起来珍鹭已经有些日子没回家了,不过好在她母亲的身子恢复的不错,春天一到人的精气神也上来了,她刚进笼馆那会儿母亲还缠绵病榻,现在已经能起来做些轻活计了。

    就是珍鹭每次回来麻烦的紧,不仅得求华雀同意,还得让欢鹂烛鸳帮她留神徐阿嬷,最难受的是还得里里外外换身衣服。笼馆的衣裙沾染的味道勾人,叫人稍稍一闻就一股子温柔乡的味道,而且每件衣裙的背后都会绣上一只活灵活现的笼中鸟。

    珍鹭怕自己母亲看出端倪,只得从头到脚换个遍才敢回家。

    回家后陪母亲坐在院中补衣服聊天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说漏嘴。

    直到太阳西斜珍鹭抬头瞧着天际乌云,心想怕是待会又要下雨,得赶紧归馆了。

    好不容易回趟家的女儿,脸上的一分一毫表情都能被母亲看得清楚,宋母也抬头看了看院子上空飞过的寒鸦体贴开口,“小贞,是不是主人家规定的时间到了?要赶紧回去伺候了?不然你就先走吧,下月来也行。”

    过了总有五六年了,二婶将宋母满的很好,她到现在都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在给别人家做工。

    得有多久了,珍鹭自己都没听到小贞这个名字了,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放下手中的针线说那就下月再来,“娘,我带来的燕窝您不要不舍得喝,春寒也逼人您要注意些。”

    “我都晓得,你每次都送这么多的好东西来,我都吃不完浪费,下次你少带些,在外面辛苦也给自己存点钱呀。”

    “没事的娘,我不在身边您一定要顾好自己。”

    笼馆钱两进账如流水,虽然辛苦可银子到底是够花的。

    可宋母看着自己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如今出落成仙女的闺女总不自觉的担忧,她身子虽然一天比一天强,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隐隐约约的不踏实,“小贞……我不知道是不是外面赚钱太辛苦,这些日子总瞧着你跟小时候好不一样,瞧着总不开心,如果有什么不如意的一定回来给娘说。”

    珍鹭愣了愣,她面色有些僵硬,刚要扬起的嘴角不自然的挂在脸上,做母亲的总能最先察觉出女儿的变化,不开心…珍鹭好像自己都忘了从什么时候不开心,做娼妓就像温水煮青蛙,所有的不开心好像都在无数张床榻之间变成了无所谓。

    不能再聊下去了,夜色降临,乌云密布,明明母亲就在自己面前,珍鹭却觉得两个人隔得好远,一边是寻常人家的寻常生活,一边是纸醉金迷,宽衣解带。

    在这里她是小贞,在那里她是珍鹭。

    这种感觉又割裂又奇怪。

    从家里出来时夜空已经零星落下了雨,珍鹭戴着白纱斗笠跑进街道旁的酒肆屋檐下躲雨,祈祷雨能小些让她趁上客前赶紧回到笼馆。

    衣服鞋子都没有换,得耽误好些功夫,她从家里出来就心绪不宁,眼下更是焦躁不安,抱着手臂来回踱步直跺脚。

    “珍鹭姑娘?”

    身后突然有人迟疑轻唤,珍鹭掀开斗笠回头看去,竟是黄慎之。

    他今天穿了一身灰蓝色的袍子,一副书生打扮,一手抱着满怀的书一手晃了晃刚打好的酒壶,“去给家父买酒,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珍鹭姑娘了。”

    如果现在是在笼馆,那珍鹭一定会对答如流,可出了笼馆,那些学到的应付讨好客人的话语珍鹭全都忘了,张了半天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头不说其他。

    黄慎之身型消瘦可个头很高,珍鹭微微歪头也只能看见他干干净净的下巴。许是读书人的缘故黄慎之的脊背总是挺的笔直,声音也十分清朗,不论何时听他说话就好像是在清早的学堂,阳光明媚的令人身心舒畅。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啊。”

    眼前的雨帘倾泻而下,砸进青石板里,珍鹭听着清脆的声响只觉得沁人心脾,她还从来没有在晚上这么清醒过,以往这个时辰酒气都上来了。可现在看着路上归家行人步履匆匆,灯笼里的暖光照亮一户户人家,她甚至都能闻到饭香,尤其身边还站着黄慎之…………

    如果自己不是娼妓,或许在这个雨夜,可以在这小小的屋檐下跟这位有几面之缘的书生多呆一阵吧……

    还真是异想天开,入了夜的笼馆忙的人仰马翻,珍鹭现在耳边就能听到嘈杂的声音。

    想到这里她还是收紧领口,戴正了斗笠,准备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虽然珍鹭一共也没说几句话,但黄慎之也看出她着急什么,他眼看人就要钻进雨雾,赶紧用手臂虚拦了一下,“珍鹭姑娘打把伞走吧,这要跑回去不得淋成落汤鸡了?”

    还没等珍鹭点头,黄慎之已经大步走回酒肆借了把油纸伞递了出来,一同递出来的还有个模样朴素的小食盒。

    “里面是馄饨,我给家父买的顺道帮你要了一份,夜里寒气重还是垫垫肚子再工作吧。”

    黄慎之自始至终说的坦荡,让珍鹭诧异。

    平常那些客人对姑娘,不是一个劲儿的谄媚揩油,就是瞧不上的使唤。可黄慎之呢,说出的话家常到让人还以为珍鹭是个要回家的普通姑娘呢!

    温热的馄饨捧在手里,油纸伞张开在头顶,黄慎之握着伞柄向珍鹭这边挪了挪,哈哈大笑,“怎么了珍鹭姑娘?以前见你口才很好的呀,怎么今天不说话了?快走吧,你不怕迟到吗?”

    “那……谢谢黄公子了,这伞……”

    “不着急,我改天去拿。”

    这话说的,珍鹭一度以为黄慎之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笼馆是什么地方,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没有笼中鸟的绣纹。

    她穿的严严实实,不轻佻也不华丽,接过纸伞后,珍鹭甚至可以自欺欺人,说自己就是个清白的姑娘。

    【烛鸳】

    听说梅州有官员落马了,曹指挥使就是监斩官之一,他离的最近,溅出的血都差点喷他脸上。

    夜里烛鸳的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就在外屋的桌上,曹忌坐在桌边,明晃晃的火苗只照着他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格外恐怖。

    白天听那些看热闹的龟奴们把血腥的法场添油加醋的形容了一番,直把曹忌形容成了冷面阎罗。搞得烛鸳晚上接曹忌的时候心里头都有些打鼓。

    不过也得亏是烛鸳,其他姑娘们听说曹忌晚上要来的时候真是躲的要多远有多远,生怕对方一个兴起点到自己一起坐陪。

    曹忌还是老样子,不让烛鸳伺候,自己一个人呆在外屋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这样阴沉沉的人,烛鸳以前在边关见过也听说过,这种不说话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人,天知道他们脑子里天天在想些什么,等爆发出来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住的。

    今晚烛鸳有点不敢自己睡了,她坐在里屋窗边的软塌上一会儿看着窗外,一会儿又偷偷看看曹忌。

    笼馆外的道路上是样式各异的纸伞撑满了雨水匆匆在夜色里划过,笼馆里的曹忌轻轻抬头跟烛鸳的目光对个正着。

    “你怎么还不睡?”

    烛鸳惊地打了个冷颤,曹忌的双眼黑漆漆的一点亮光都没有,他总穿着黑色的衣裳,是不是溅了血也让人看不出来。

    烛鸳不会说话,也不敢给曹忌比划手语怕对方不耐烦,只得先摇摇头不去看对方。

    “是不是我在这里,你怕的不敢睡?”

    这可说对了,烛鸳忍住点头的冲动还是被曹忌看出了端倪,他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冷哼一声。

    大家都怕曹指挥使,指挥使本人也习惯了。他入仕后就一直是武将,常年镇守边塞,干出点实绩又调回京中军营,手里的刀剑就从来没有停过,一直到上任梅州指挥使更是变本加厉,说是指挥使,不过是朝中党派拨来的眼线,铲除州府异己,掌握州府官员的生杀大权,这种事交给鬼见愁的曹指挥使来办,威慑力最强。

    所以,一个小小娼妓怕他,也是应该的。

    他没有逛花楼的习惯,身边更是没有女人,总来笼馆找这小哑巴也是为了谈政事掩人耳目,今天本就没什么事,呆着也没意思。

    曹忌仰头看了看窗外的雨势,揉着发酸的脖颈起身把一张银票拍在桌上,“你睡吧,我回家了。”

    这可使不得!

    烛鸳先是惊讶于曹忌这“过份”的贴心,但如果曹忌就这么走了是万万不行的,笼馆有规矩,过夜的客人如果中途离开,徐阿嬷和老龟公会找所有娼妓的麻烦,他们会认为今晚是所有人伺候不当,让客人拂袖离去。

    眼看曹忌紧了紧腰带,提起纸伞就要走,烛鸳一个猛子坐起来赶紧飞奔过去堵住门倒把人家吓了一跳,她不会说话着急的只能比划,比划了半天曹忌才看懂笼馆原来有这样的规矩。

    看烛鸳着急的样子,又是双手合十又是差点跪下,曹忌只能重新放下伞作罢。

    这指挥使虽然行事凶狠,但在日常生活中人倒是还行,卖个面子也就住下了。这下可让烛鸳长舒一口气。

    不过也只是住下,睡个觉而已。

    曹忌不喜欢有人伺候,只自己和衣躺在床上。熄了蜡烛后不知道为什么窗外下雨的声音更加清晰,打的馆外梧桐叶的倒影摇晃在床帐上。

    两人背靠背躺着,中间留的空还能再躺进去一个。曹忌睡不着但也不说话,烛鸳更是安静。大家一起静听雨声都有些尴尬。

    但尴尬总比受折磨好,来点烛鸳的嫖客,她再找不出一个能像曹忌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的客人了。

    【欢鹂】

    欢鹂这段时间闲的发慌,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是看着糖人师傅给她捏糖人。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全城都知道了这笼馆黄鹂鸟被梅州府的小世子爷宠上了天。她被世子送回来的那天,大家都过来瞧热闹,一传十十传百,梅州百姓都知道她有多风光。

    十个金锭子陪欢鹂姑娘一同回来,这可是大手笔,一个娼妓能讨皇室欢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艳羡的事情?

    从那天后,欢鹂在笼馆的吃穿用度都提高了好几个档,家具用度里里外外都换新了一番,不光如此,就连身价也番了三番直逼华雀,普通客人来了是相见一面都难,更别说请欢鹂作陪了,就算能付得起银子,也没人有这个胆子,谁敢觊觎世子看上的人呢?

    所以眼下的欢鹂,是要名气有名气,要时间有时间,把笼馆上下眼馋的那叫一个了得。

    徐阿嬷收了金锭子高兴之余也不忘给欢鹂安排些其他的活计,她跟老龟公说欢鹂这孩子打小看着面相就好,是个有福之人。

    “正好新买了一批丫头,华雀陪几个大单子没空,让欢鹂照料着也好给新人过过福气。”

    于是年纪轻轻的欢鹂早早就肩负起了训导新姑娘的重任。

    这可把欢鹂愁坏了,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实在不是教导人的料子,她甚至觉得珍鹭比她更适合,但徐阿嬷派下来的活计,没人敢说个不字,她只能别别扭扭的应承下来,天天带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小丫头给她们讲规矩。

    不过她确实做不来这些,欢鹂威严不足,人又爱笑爱胡闹,教了几天小丫头们没把她当师父,倒跟着她一起嘻嘻哈哈了。还哄着让她求糖人师傅吹个王母娘娘出来给大家伙瞧瞧!

    这番热闹景象刚巧被廊下路过的徐阿嬷碰个正着,气的当场叫了几个小丫头出来抽背规矩,结果不出所料这群小丫头什么也背不出,就连最基本的斟酒礼仪也是做的一糊涂,徐阿嬷脾气一上来,当即就罚了几个人跪在小池塘边一上午,又把欢鹂叫进屋里训了一顿。

    被训的垂头丧气的欢鹂从徐阿嬷房里出来决心还是得立立威严,让大家听话些,总好过再跪上一天吧。那小池塘边的石子儿可不像世子家的那么圆润,跪上半天膝盖都要磨出血了!

    第二天清早,她准时把妹妹都叫进房里,自己学着华雀的样子,拿着华雀平常用的戒尺,像小时候被华雀训导那样提高了嗓门,在屋里踱步打转一字一句地阐述笼馆的规矩。

    “以后咱们再不许提吹糖人了,踢键子放风筝也不许说了!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师父,我说过的每句话你们都要牢牢记在心里。明天抽背谁要答不出来,一样要跪到池塘边受罚的!”

    像什么斟酒七分满,不能漏一滴。宽衣手要活,不能脱的太快让客人觉得没劲,也不能脱的太久让大家没了兴致。

    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就这些还是最基本的,等小丫头长大了大丫头还要教床上功夫,这可不是随便说两句就能学会的。

    单单是一上午欢鹂就讲的口干舌燥,喝了口凉茶累的够呛,瘫坐在软垫上挥了挥手还是提前下课让大家早早去吃饭,休息休息第二天继续。

    可欢鹂前脚刚放下戒尺,后脚就有个小姑娘站起来盯着欢鹂问了一个问题。

    “师父说的这些我们都记住了,可说了这么多,以后会用到吗?”

    欢鹂捶着背,经人这么一问愣了愣,她看向那个小姑娘,记得叫阿昌。阿昌是这批新买的丫头里生的最特别的,也不是说她长得有多可人,就是站在大家中间鹤立鸡群,双眼澄澈有神,鼻头微微上翘,总有种若有似无的倔强,看面相就是个刺头。

    欢鹂还是第一次被人呛了话,换做华雀早把对方治的不敢吭声,可她不是华雀,只能干笑两声,打个哈哈。

    “会用到呀,以后你们就知道啦,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吃……”

    “可我看师父好像不是靠这些讨客人欢心的。”

    阿昌说完,所有的小丫头都奇奇看向欢鹂,似乎在回忆这位师父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欢鹂被盯的尴尬刚想说些什么,再次被这小丫头打断。

    “师父好像靠卖笑就能轻松揣上了金锭子,你只用笑一笑客人就会听你的话,可我们不是你,做不到每天像你这么开心,我们是被买来的丫头,不像师父天生生在花楼不知外面疾苦,如果像师父这样的人教我们,怕是很难学到东西。”

    一段话一口气说完,说的欢鹂脑子突然怔了一下,她呆坐在榻上看小丫头们窃窃私语地从她房里出去,她自己都没有缓过神来。

    那么长的一段话,欢鹂全听进了心里,但她介意的不是阿昌冒犯她说自己是靠卖笑轻轻松松的挣钱,而是那句我们不是你,做不到天天这么开心,被卖进花楼的无奈,从小就长在笼馆的欢鹂确实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她从中午就发着呆,珍鹭还来安慰她,“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那个小阿昌是个刺头,一看就是不想呆在花楼的主,故意给你气受罢了。”

    但欢鹂不在意阿昌到底愿不愿意留在花楼,她只觉得那句话说得很对。

    她突然想到了刚来到笼馆的珍鹭,那时候的小珍也是满脸的不高兴,一入夜就总是哭。

    “珍鹭,是不是每个被卖进花楼的女孩子都不会笑了?”

    “是不是只有我不知外面疾苦,天真的像个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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