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新官】

    梅州城在九月新上任了知府,姓孙。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好像是从蓬安那个小地方调上来的。

    如今局势不明,调来的知府就像是紧急顶位,拉来凑数的。

    毕竟再乱,一个州城不能没有知府。

    即便如此,谨慎如亲王也会把这个人调查一番,确定他的党派。

    他不允许在临门一脚时出了岔子,朝中那些个所剩无几忠于老皇的所谓良臣真是想破脑袋都想着见缝插针。

    大堂里的炭盆烧的暖和,亲王父子都畏寒,每次都是夏天刚过就早早烧上碳了。

    堂内除了父子二人舒服,在旁伺候的十几个奴婢已经额前鼻尖冒出了汗珠,但无人敢擦,任凭那细细密密的汗渍打湿了衣领仍垂着头一动不动。

    世子裹着大氅向父亲阐述这位孙知府的履历,亲王仔细听着一句不落。

    听到最后一个字念完,才放松了些眉头揉了揉太阳穴。

    “听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

    “此人一直处在七品官位,大前年科举中榜后就不曾进京,三年来都是在地方做官,对朝中事务人脉并不熟悉。”

    “三年地方任职,估计是身后无人扶持,不然以他的科举排名早进京了。”

    茶盅还没放下就被训练有素地奴婢接过拿去添热水。

    世子合上孙知府的履历,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他如今已全面介入父亲的大业之中,为人行事愈发冷漠,不骄不躁,就连奶娘李嬷嬷看着,都有些不太敢接近了。

    现阶段所有事务的对接大部分都先交给了儿子,亲王看着他有条不紊也渐渐欣慰。

    “孙知府晚上会摆小席宴请梅州权贵,第一个帖子就送到了亲王府,父亲赏脸吗?”

    亲王撑着下巴终于笑了一声,“我还等着他这顿酒席呢,看来孙知府也不是个书呆子还知道规矩。”

    自有传统,新上任知府都要备席宴请本地官员,说是为了打点人脉,其实到最后人脉倒是其次,这已经变成一项传统,谁要是不请,那就是真没眼力见了。

    这位知道规矩的孙知府自然也请了曹忌,曹忌对他是……相当不熟识。

    此人貌似三四年的仕途只是埋头老实做事,并不出挑,朝中同僚也没人议论。

    赵明熙急急来打听时,曹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兴许能拉拢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可以先看看他处理民事的方法政策,到时候你再衡量?”

    赵明熙现在对知府这个职位是极其敏感,原先的黄慎之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反例。如果再出差错,这个新年怕是街坊邻居都过不好了。

    等不到新年了。

    曹忌紧皱眉头,梅州城能不能挨过十一月都难说,再说新年……估计那时候的天都彻彻底底地变了。

    他又是这个样子,赵明熙这一个月不是没找过曹忌,可是他好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说。赵明熙有时候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他怕,他看曹忌这副样子,他害怕说出来的事会让人五雷轰顶。

    这段时间他跟梧桐简直是抓耳挠腮心不在焉,就像走在悬崖峭壁的钢丝上难受。

    临走时赵明熙心中忐忑不安,出去的时候差点踩空,脚下乱了乱双眼前便闪进一丝寒光。

    他回头看去,原来是曹忌的官刀立在门口。

    好家伙这刀也磨的太锋利了点。

    赵明熙回头看了眼曹忌,后者正窝在椅子里掰手指发呆。

    掰的力道很大,嘎吱嘎吱地让赵明熙打了个冷颤。

    “你这刀……也利了点,摆在门口小心伤到人。”

    “嗯,好久没磨了,放门口晾晾。”

    赵明熙走后曹忌就没动窝,官刀放在一直反射着日光谁都不敢进来。

    直到暮色四合,刀面盛上了如血的残阳,曹忌坐在暗处,当最后一缕斜阳在他鼻尖消失殆尽时,他翻身而起,拎起利刀入鞘干脆赴宴。

    知府小宴,没有太铺张。

    主要这孙知府本身没有靠山,又是初来乍到,想好酒好肉的备席也掏不出钱来。

    拢共就请了两桌还是挤着坐的。

    府门前停的马车队伍是何等奢华,跟里面的宴席比起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曹忌来的不早,落座时鲁辟已经坐到了对面。

    看鲁辟盯着一桌子家常菜是脸色铁青,这要搁以前他早就张嘴辱骂了,但是如今被收了兵符,因为私吞黄金的事被亲王狠狠敲打了一番,现在也不敢张扬,只顾闷头喝酒。

    “呵,兑水的酒也敢上席面,穷酸。”

    鲁辟忍不住小声嘟囔,不巧被对面的曹忌听见,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尝尝,确实难喝。

    不过也奇怪,不是佳酿,曹忌饮尽一杯后紧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好像是……

    “嚯,镇抚司在这儿借酒消愁呢?这种酒也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鲁辟抱着手臂撑在小圆桌上挑衅,他阴阳怪气地开口,这桌的大小官员都不敢开口,明摆着这两人是一直针锋相对,这时候出来说话缓和气氛简直是把矛头对着自己脑门戳。

    好在紧张的场合没维持多久,亲王终于姗姗来迟。

    他一入场全体起身行礼,尤其是新到任的知府赶忙离座诚惶诚恐地迎接贵人。

    “亲王殿下大驾光临,微臣今晚真是喜不自胜,初到梅州略备薄酒还望殿下不要见怪。”他说完煞是紧张,特意又向在场官员拱手道歉,“席面不周到,难为各位同僚了。”

    孙知府人长得白净,瘦瘦高高全然一副书生样,年纪轻轻耳后都生了几丝白发,一看此人便知是外派到穷乡僻壤的小官模样。

    亲王看着眼前小心翼翼地知府,顿了半晌哈哈笑出声。

    “孙知府这说的哪里话,你身为父母官,一切都以百姓为先,这些面子上的虚事让爱计较的人计较去!”

    亲王说的豁达爽朗,语毕还拍了拍孙知府的肩膀邀请一同入席。

    曹忌远远看着亲王笑面,心里膈应。再看鲁辟也皱着眉头打了个冷颤。

    亲王这副笑容他是见过的,豁达爽朗全是装出来的罢了。这么一看猛地还让鲁辟回想起他在军帐下跪的场面。

    亲王不紧不慢入席,知府亲自倒酒以表谢意。

    在场最尊贵的人举杯致辞,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套说辞,陪座的人耳朵都听出茧子还得假装认真听着,只有那位新知府举着酒杯是真情实感注视着亲王,听完甚至还带头鼓了鼓掌。

    曹忌已经喝了今晚的第八杯酒了,桌上的饭菜是一口没动,他背靠主桌什么都听得清。

    “孙知府初来乍到,对梅州本地还不是太了解,今晚坐在这里的人大家打个照面,你以后要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们就好。”

    孙知府举起酒杯单独向亲王敬了敬受宠若惊感激到了极点。

    “亲王如此厚待,微臣实属惭愧,这杯酒我敬您。”

    “无妨无妨,快坐下。”

    亲王体贴,又是拍了拍知府的肩膀让人落座。

    想当初他对黄慎之也是这么说的,那自裁的前任知府和现任知府的反应一模一样,可以所见,面前的这个孙知府比黄慎之强不到哪里去,都是官场生手罢了。

    孙知府仰头把酒喝干,顿时红了脸,兑水的酒都能让他上脸,真是没怎么吃请过,曹忌冷眼瞧着他对看似和蔼可亲的亲王掏心掏肺暗暗叹了口气。

    “殿下有所不知,微臣新上任,梅州城可是下官任职的最大州府了。所以接到委任书时欣喜倒暂且不停,只有满心的惶恐啊。”

    “哦?看来孙知府是怀才不遇啊。”

    梅州城可没有多大,放眼天下也只是中规中矩,这孙知府估计是太久没有被提拔了才会如此,亲王笑眼眯着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怀才不遇四个字又是让孙知府面红耳赤,他连连摆手只说是为朝廷办事,自己也算是捡着个便宜。

    “是了,要不是前任知府突然出事,咱们又怎么能见得着孙知府呢?唉对了,知府可知上任知府出了什么事?”

    席间一坐于亲王右侧的官员聊天似的说起了黄慎之,亲王低眼不语实则余光扫着孙知府的一举一动。

    只听孙知府先啊了一声,放下酒杯环顾席面众人,然后埋下头压低了声音,语气当中带着一分好奇。

    “不是……不是说是得了急病吗?难道……”

    “没有难道。”亲王抬起头已经收回了他那打量的目光,甚是体恤地看向孙知府,“在梅州城当差是个苦差事,黄知府是劳神劳心才……”他说到一半似是不忍再说。

    见亲王如此痛心孙知府也只好闭口不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亲王趁孙知府点头片刻又向对面递了个眼色,对面的官员得令很是夸张地拍了下脑门,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

    “孙知府可见过沈按台了?我与按台曾共事几年,许久未见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了?”

    “沈……按台?”孙知府愣了愣,他耳朵通红有些窘迫,“大人说的是那个沈按台吗?”

    “对啊,朝中还有几个姓沈的按台?”

    孙知府嘶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为难,“以下官的官职还见不到按台的金面啊……”

    “哦?这次的委任书不是按台所递?”

    “不是……下官的委任书一直都是朝廷人马送到驿站的,为官几年……”孙知府窘迫地连鼻尖都红了,“还没见过四品以上的大员呢。”

    孙知府说完,席面尴尬了一刻,而后那位官员举杯笑了笑替知府解围,“嗨,知府大人,是我唐突了,我不在京多年对这些章程不太了解,千万别见怪啊。”

    他仰头喝酒时向亲王眨了眨眼,后者已是面色安然,这场席面上的试探已经结束,看来孙知府真如履历上所写,当真一丁点人脉关系也没有。

    接下来就是安心应酬,紧绷的场面渐渐放松下来,孙知府举杯挨个敬酒喝的是满脸通红,舌头都差点捋不顺,敬到曹忌鲁辟这桌时险些都站不稳了。

    “哎……知府大人酒量这么差啊。”

    孙知府在敬鲁辟时身形不稳都被对方扶了一把,鲁辟力气大,他单手一扶就像把人拎起来似的,孙知府站他旁边简直瘦成了竹竿,他抱歉的笑了笑,正过身子端敬鲁辟。

    “团练大人可真是练家子,不想我们这些文弱书生的,喝了几杯倒出洋相了。”

    “哎呦孙知府这说的哪里话,酒量吗练一练就出来了,你来梅州少不了应酬,回头去我那军帐……”鲁辟说了半截差点咬了舌头,瞥眼看了看亲王忙打断了话茬,“回头到我府里喝喝茶,修身养性,修身养性……”

    “团练大人也喜欢茶啊?家父也好品茶,上任梅州还带了好几罐,回头一并送于团练尝尝。”

    一说起茶叶来是没完没了,这文人附庸风雅总找些奇奇怪怪的爱好,鲁辟听着头疼也只能站那儿寒暄。

    曹忌现在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他只盼着席面结束,还有大事要办,不对,是有坏事要办。

    腰间的佩刀磨的都整整作响,现在正在刀鞘里蓄势待发。

    他抠着刀鞘的细纹,暗自把目光移向了正被众人簇拥着的亲王。

    如今大势归去,离太子逼宫只有两个月,他没办法扭转局面,就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老臣也是气数将尽。

    干脆破釜沉舟,搅乱这淌浑水!

    他要亲王的命!

    “镇抚司怎么光顾着喝酒呀!”

    孙知府抱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打断了曹忌的思绪,他的右手悄悄离开刀鞘,神色自然地端起酒杯,特意比孙知府的矮了一截。

    “老曹喝这么多还知道礼节啊,佩服佩服。”

    鲁辟不咸不淡地拍了拍手,不找机会说两句他心里是真憋屈。眼下看曹忌这番颓靡模样实在是痛快。

    镇抚司比知府可是要低整整一级啊。

    孙知府第一次见曹忌被鲁辟这么一垫不好意思起来,他趁着酒劲赶紧遮了过去,说什么别在意虚礼,镇抚司喝完就算给我面子了。

    曹忌举杯喝干,拱手对向孙知府说什么前程似锦的官话,其实心早都飘到了亲王那里。

    他今晚的所有酒气都是冲着夺命去的,等亲王毙命,太子就是要他项上人头他都心甘情愿。

    总好过坐以待毙到十一月,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倾颓的好。

    用他人头把水搅浑,说不定太子十一月逼宫还不成!

    席间歌舞升平喧笑吵闹都与他曹大人无关。

    今天这场席除了他曹忌以外全都是亲王的人,大家高举酒盏好像在提前庆祝胜利,而京中皇城里的陛下还尚在病榻啊!

    如果抢权夺朝的前奏是这般光景,曹忌不介意让自己开刃的刀上再多上一条人命!

    反正已经轰轰烈烈过了,赵明熙梧桐也算尽心尽力了,今夜就当曹忌替他们这两年做个收尾吧。

    “诸位已经酒酣耳热,我建议今晚就散席吧。”

    亲王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这酒太薄,除了孙知府谁还是酒酣耳热了。席面不金贵还是早早散去赶下个场子吧。

    诸位官员听到顺着亲王给的杆子往下爬,孙知府自知惭愧也不多留大家,只着下人把各位贵客送出门去。

    曹忌是最后一个起身的,他盯准目标决不会放过,也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出他的杀气。

    他只起身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的酒,这是最后一杯,坦然喝下去,便是上路送酒了。

    送亲王上路,也是送自己上路。

    “孙知府就别再送啦,本王的马车就在门口,留步吧。”

    大厅内灯火闪烁,把亲王宝冠照的金光璀璨,他那冠上足足镶了七颗珠子堪比太子!被众人围着,好像托起的金龙口吐火焰,烧尽皇城。

    那一张一合的嘴巴说出的客套话都放慢了速度,每个字都钉在了曹忌的手上,扎进刀柄!

    “走了走了。”

    宾客鱼贯而出,一条金龙只剩下了尾巴。

    曹忌深吸一口气,放下酒盏握住刀柄,踏着亲王留下的每一步脚印,一步一步跟了上去。

    他要跟着轿子,在亲王府前的暗巷口下手,轿子周围精锐护卫只有五个,他一定能得手,在沙场百步取首级的功夫还没有忘!

    “啊!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忽地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小侍女,撞倒了曹忌,手中的酒壶一歪,泼在了曹忌的下袍上。

    曹忌怔住,这半壶酒直接打断了他的步伐!

    “老曹,喝多了吧?”

    走在最后的鲁辟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府外,府门口马车的灯笼渐渐微弱,接二连三地隐秘进黑夜里,曹忌的太阳穴突然跳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这个小侍女。

    绝不是无意的,这不是巧合……

    曹忌绝不信任何巧合,所有发生的事在他一久经沙场的人看来都是事先安排的。

    “镇抚司是有些醉酒吗?先歇歇吧,把袍子晾干,快去拿手巾。”

    又是孙知府。

    他在众位宾客乘车离开时从后厅跑了出来,拉住曹忌虽喝的身形摇摆可始终刻意保持着清醒,曹忌看这位孙知府紧皱的眉头,突然觉得不对劲。

    可不容他多想,他已经被几个侍女扶进了内厅开始擦拭衣袍,等酒渍散开,几个侍女全都齐齐退了出去,进来的只有孙知府一人,还端着醒酒汤。

    “曹大人,先喝一碗定定神吧。”

    曹忌没接,眼神钉在了孙知府的身上,那已略有杀气的眼睛让孙知府头皮发麻。

    他干笑了几声,把醒酒汤又收回来。

    “也对,这醒酒汤得让我定定神,第一次办差,还是要事,难免紧张。”

    此刻府衙只剩下曹忌与孙知府两人,曹忌不语只等孙知府自己露出破绽。

    这新知府,绝没有刚才那么简单,席间还叫镇抚司,这会儿已经叫出曹大人了。

    “知府怎知下官姓曹。”

    “我怎不知?”孙知府瘫坐在椅子上,随后又起来甚是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试试门窗可牢靠,最后才坐下长舒一口气干了一碗醒酒汤才缓过劲儿来。

    “我不光知你姓曹,还知道你要去干蠢事!苍了天了,还真被沈按台说准了!”

    他说完赶紧擦头上的汗珠,揉了揉眼睛看向曹忌腰间的佩刀连连摆手,“求求大人您把刀收起来吧,骇人的紧休要破釜沉舟啊!”

    即使孙知府已经坦诚过半,曹忌还是不肯松口,他微微颔首把刀柄向后挪了挪。

    “知府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的!”孙知府激动地抬高声音,说完又赶紧捂住嘴,先拿沾湿的帕子擦干净了脸,强迫自己清醒起来,然后按住曹忌的肩膀,说的非常慢。

    “这个秘密,会阻止你的寒刀出鞘。”

    孙知府几乎是要抵到曹忌的鼻尖。

    曹忌手指忽地收紧,他同样压低声音,面上发狠带笑。

    “我倒要听听什么秘密。”

    孙知府咬了咬牙,还是起身从头到尾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最后站到桌前端起醒酒汤似要喝干,可喝到一半又放了下来,直接用手指沾汤在桌上写了四个字。

    曹忌见他写完后脸色惨白,便起身慢慢踱步到桌前,低眼看去。

    一瞬间心脏暴跳,手背上的经脉因为过于用力爆出!

    那小茶几上只写了四个字:

    陛下无恙。

    “不可能。”曹忌退后一步质问孙知府,“你是谁的人?是何居心?”

    “我能是谁的人?都到这份上了我能是谁的人?”孙知府急的跳脚,拍着胸脯喘匀了几口气,才压低着嗓子急急道,“陛下压根就没病!是装的,装的!”

    “就为了把他的亲儿子,当今太子装进去!”

    终于说出来了,孙知府长舒一口气将曹忌拉到茶几旁的椅子上,攥着曹忌的手指都在发颤。

    “十一月生辰,也就是太子逼宫那天,陛下要号令全国兵马将太子势力一网打尽!曹大人,本官所说句句属实,只是具体缘由我不知道,你若不信,我有沈按台的亲笔书信!”

    他说完又赶忙起身,从内室里拿出了自己的委任状,当着曹忌的面将白缎撕开,夹层里赫然露出了一节信封!

    他将信纸拿出递给曹忌,自己坐到一旁咬着嘴唇灌了口浓茶。

    这信纸上真真切切是沈按台笔迹。

    按台乃两朝元老,陛下亲信,曹忌当初第一次进京见过,自然也认识他的笔迹。

    沈按台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的详细,确保曹忌相信。

    原来陛下早在五六年前就知太子异动,长久以来一直因为老皇身体康健迟迟没有退位,太子眼看自己已不在年富力强的年岁开始蠢蠢欲动,可每一次的邀功都被老皇打压,这么多年老皇甚至开始寻觅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大有不退位的架势,太子已经在这个位子上熬了二三十年,忍无可忍在三年前便计划逼宫!第一步就是把钦天寺送来的丹药掺了别的东西进去,待老皇身体渐衰时,生辰当天围困言官,强逼立诏,如此才算名正言顺,不然没有诏书,言官老臣是断不会答应的!

    所以……

    陛下从头到尾都知道。

    他按兵不动,明面示微,是要让自己的儿子真正逼宫的那刻,自己有理出兵围剿太子!

    纸张被按到桌面上,曹忌指节泛白。

    这扭转的太突然,他好像……

    “曹大人,要做准备了,两个月后一触即发,梅州城得要您来守啊!”

    孙知府握紧曹忌的手,他本没有掺和党争,这次沈按台选中他来梅州,也是看中他这一点。

    他没经过争权,一心做事,如今被委派重任也责无旁贷,势必要守住梅州。

    “陛下虎符只能在生辰日的前三天,太子登山祭祀高庙时送出,再之前太子守卫森严没有任何机会,逼宫当天想必梅州城外也会发起号令,到时被虎符号令的兵马不知来得来不及,所以,曹大人,得须你苦战硬扛了!”

    孙知府说到此处不禁泪眼朦胧,他擦了擦双眼直说就是苦了百姓。

    “现在梅州城一个苍蝇也飞不出去,不然还能让百姓们先行离开,事已至此,只能硬拼到虎符兵马来了。”

    这是真正拼刀拼枪的时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就是曹忌乱箭穿心没扛到救兵来都是有可能!

    孙知府想到此处,便知可以拿出那件御赐的东西了。

    “曹大人可还认得这把长剑?”

    曹忌闭了闭眼,他记得。

    这把长剑当年还是陛下所赐,只不过一直留在京中,没时间取回。

    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相见。

    “我一介粗鄙行伍之人,这么多年全靠陛下抬举,见此剑如见老皇。”

    曹忌俯身下跪,举起双手接过长剑,话语低沉。

    “微臣愿为陛下……慷慨赴死……”

    慷慨赴死这四个字,他每次都说的决绝。

    唯独这次,他说的五味陈杂。

    党争,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一直忠于的陛下,也一如即往的狠绝果断。

    皇城的天子啊,他这是要把每个人都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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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雀】

    “小两口出去买东西啊?”

    “呦,全是小衣服小裤子,给孩子准备的吧?”

    今天难得清闲,赵明熙从曹忌那里回来后就陪着华雀出来采买,眼看月份越来越大,该准备了。

    一直逛到了夜色降临,才到钱叔钱婶的面摊吃晚饭。

    华雀挺着大肚子格外吸引钱叔家的大孙儿注意,他凑到跟前摸了好几遍,还要把耳朵贴过去听一听。

    “哎你老跟人家边上瞎转悠啥呢?”

    “我听听嘛,看有没有小孩子说话。”

    华雀坐到矮凳上等面,听这孩童之语不免发笑只觉得可爱,当场就掏出来一根关东糖送给孩子。

    在门口捡韭菜的钱婶看了直摇头,拍了拍大孙儿的脊背跟华雀说别让自己家的孩子惯坏了舌头。

    “让他舔舔就好,以后要都嚷着吃,可就麻烦了。”

    钱婶一双洗的通红的手放下韭菜后,又赶紧去涨落着下云吞,忙地脚不沾地。钱叔在后厨也是一大把年纪扛着面袋子汗如雨下。

    只一个面摊的生计是不行了,现在这世道生意不行,只能想着再多干点别的,钱婶又支了个馄饨铺子,钱叔这边是白天渡船晚上卖面条。

    一大家子全靠这么一点生意照料,辛苦得很。

    华雀坐在店里面瞧着,那才五六岁的孙儿已经开始帮着摘菜,嫩嫩的手就泡在冰水里,她看着鼻头酸涩。

    以前没多大感触,现在有了身孕,是见不得孩子受苦。

    “来,我来摘吧,你去玩。”

    “哎呦使不得,你这怀着孕呢!”

    钱婶好不容易招呼完了客人,听见声就赶紧跑过来要拦,华雀捞起冰水里的韭菜摇头说不碍事。

    “就洗个菜,没事的。”

    见阻拦不过,钱婶只好蹲下跟华雀一起摘,边摘还边调侃里面的赵明熙,“你这媳妇儿泼实啊,怀着孕呐啥都干。”

    “嗯?啊……噢……”

    赵明熙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买衣裳时华雀就注意到了。

    钱婶探头瞧了瞧撑着桌子发呆地赵明熙也看出了不对劲儿。

    “他这是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的?”

    华雀挽着袖子坐在台沿上背对赵明熙,手上洗着韭菜看似跟钱婶说话,其实声音大的个个都进了赵明熙的耳朵。

    “他啊,心里有事呗!”

    “啥事啊?有啥事说啊。”

    “人家不想说呗,害怕的紧,顾着我们一对母子,什么都不敢问。”

    赵明熙脑袋歪了歪,回过头来看着华雀的脊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在……跟我说吗?”

    “我没跟你说,我跟钱婶说。”

    厚厚的一捆韭菜洗完,华雀甩了甩手,她坐在台沿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此时还算安宁,也不知以后会怎样。

    不过就算只有一刻安宁,她也乐意了,多看一眼是一眼。

    那钱叔家大孙儿的笑声充斥在街道,她就听着高兴。

    “没什么可怕的。”

    华雀对着街道,双手搭在膝盖上很是舒服。

    这句话是对赵明熙说的。

    “事已至此,老天这样安排咱们还怕什么呢?不用担心我,就算天塌了大家一起抗,孩子受得了我更受得了。”

    夜晚闪过的灯火覆盖在了华雀的发髻上,赵明熙看着,只见对方回过了头,馄饨摊的蒸汽都熏红了她的脸。

    “想问就去问吧,结果如何,我们都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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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鹭】

    笼馆虽没了笼馆这块牌匾,可一到晚上,里面照样热闹。

    就是手忙脚乱的紧。

    珍鹭穿梭在后厨和梅园仔细盯着生怕再上错一次菜。

    姑娘们猛地不接客,开始干起其他工作难免生疏。

    跟客人点菜,记不住菜名不说,还能上错了桌,惹得这些前来捧场的老恩客都发了火。

    台上的琵琶弹的响,底下的客人也嚷嚷地响亮。

    “怎么回事啊,我没要这道菜啊小眉姑娘。”

    那客人得理不饶人,死活拉着姑娘的手不撒手,顺道还摸了摸。

    姑娘自知上错了菜,也不好躲开,只能拉扯着陪笑说下次不会了。

    “下次?哪还有下次啊?”

    “大爷真不好意思,您可下次一定来光顾呀。”

    “哎呦,你这是求我呐?那你今晚陪我睡上一次,我保证下次来,别说来,我带上十个,二十个人来捧……哎呦!”

    那位客人眼看着要说了浑话,手背直接被人拍了一下,他嗖地缩回手抬眼刚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原来是宋举人。

    宋举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赶上了这出,只看他脸色不太好,直接打发了不规矩的客人。

    “吃饭就吃饭别动手动脚了,笼馆的牌子都烧了,您要是不想听小曲吃点小食什么的,大可以离开。”

    梧桐说的客人尴尬,他向姑娘使了个眼色让对方赶紧溜,自己便钻进后厨帮珍鹭的忙。

    说实话现在也就刚开始,别说客人姑娘都有些适应不了,难免出现这些岔子也是正常,珍鹭安慰梧桐说等再开一段时间看看,如果还是不行,就想办法把笼馆卖了带姑娘们做点别的营生去。

    “你怎么打扮地跟个生火厨娘似的?”

    “我可不就是厨娘吗?”

    珍鹭头发高高束起,还在外面包了块印着小兰花的布,走起路来步步生风梧桐都觉得自己有点挡道了。

    “别挡道,蹲下生火。”

    “哦。”

    梧桐卷起他的白袍子,找了把扇子蹲在地上扇灶台,珍鹭在上面熬着汤不断擦着汗。

    这段时间一直如此,梧桐从书院出来就到笼馆帮忙,别说珍鹭烛鸳了,就是他也累地是晚上进屋倒头就睡。

    一个生火一个煮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这两天见郝伯了吗?”

    扇的使劲儿地扇子猛地停下来,梧桐顿了顿,重新扇起来咳嗽了一声道。

    “郝伯走了。”

    “上哪儿去了?”

    “死了。”

    锅里的汤勺放下,梧桐抬头对上了珍鹭有些错愕的双眼,他低头揉了揉脖子,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只有一丝而已,小时候郝伯怎么打的他,他可没忘,只是郝伯死的……着实有点凄凉了。

    “怎么死的啊?”

    汤勺重新转动起来,她扶着腰小声询问。

    其实徐阿嬷死了之后,她们几个对郝伯就没多大恨意了,如果大家都好好的,郝伯也能在这里重新帮上忙,就是没想到,怎么就……突然死了。

    “他替徐阿嬷守墓,那天晚上山里冷的厉害,他在那儿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睡着之后就再没醒过来,早上农夫发现的,是冻死的。”

    “噢…………”

    勺子快速搅拌起来,珍鹭皱着眉头,梧桐仿佛听见了一声小小的叹息。

    “回头烧点纸钱送一送吧。”

    一碗汤羹盛了出来,珍鹭擦干净手倚在灶台旁,把碎发别到耳后啧了一声。

    “他也算陪着徐阿嬷走了,这么多年其实……其实他早就想跟着徐阿嬷走了。”

    梧桐盯着热灶里的木柴烧断,火星子在他眼前冒着让他闭了闭眼,“郝伯走之前留了点银子,说是放屋里了,让大家分着花,还说给华雀买点补品别亏着孩子。”

    “知道了。”

    珍鹭吸了下鼻子,拍了瓣蒜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下一道菜。

    上面炒的热火朝天,可底下的灶火始终燃的不厉害,梧桐好像在发呆,眼看火苗是越来越小珍鹭都要骂人了,梧桐猛地抬头又对上她的双眼。

    “我想去找曹忌。”

    珍鹭收回目光,等一盘菜炒到断生她才迟迟开口,“去呗。”

    “我想了很久,还是要跟他问清楚的。”

    “嗯。”

    “你就不拦我一下?”

    梧桐忽地站起来,油烟大到都熏湿了两人的眼眶,这个红着眼问那个也红着眼答。

    “我拦你做什么,迟早都要知道的……早死早超生。”

    有些粘锅了,珍鹭说到最后半句使劲刮了下锅边,让她这句早死早超生说的很是愤恨。

    梧桐站在旁边仔细看着珍鹭,他弯身看人家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哭了?你是不是害怕了……那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要去赶紧去,别磨磨唧唧的,打扰我干活!”

    珍鹭利索地盛出一盘菜,撞开梧桐就要往出走,梧桐看她慌忙离去的背影日渐淡薄,挽起的袖口都沾染了油渍,明明腰疼的不行还费力撑着笼馆,明明也同样整天担惊受怕可偏偏什么都不说。

    “等等。”

    梧桐叫住了珍鹭,他咬了咬下唇,停了半天才犹豫开口。

    “如果……如果结果真的不好,你怕不怕?”

    珍鹭背对着他抬手,好像是擦了把眼泪,回过头时眼眶红红,她总说是油烟熏的。

    “我不怕。”

    我不怕,你也别怕。

    珍鹭叹了口气,刮了刮眼眶破涕而笑摆着手,“好了快走吧,什么结果回来了跟我说。”

    她说完就走出后厨消失在了梅园里,那里虽是吵闹不堪,可全是活人,活生生的人嬉笑怒骂都是那么生动。

    梧桐总看着这一幕,他想如果这里一辈子都是如此,那他也心甘了。

    路过吵闹人群时,他看见欢鹂正坐在梅园的正中央荡秋千,章大爷坐在旁边陪着她。

    章大爷今天买了好多关东糖来看欢鹂,叫了好几声小欢,姑娘都没想起来他是谁。

    憋得他是老泪纵横,直抹眼泪。

    旁边的食客看了都不以为意,直问他至于吗,哭成这样。

    “你懂什么!怎么不至于了。”

    章大爷握着欢鹂的秋千绳索,跟她一起摆着,一双充满沟壑的眼睛只看向笼馆四方的天空。

    “我刚见她时啊,她只有这么高。”章大爷说着比向自己的胸口,转而又狠狠拍了下大腿,“那么活泼可爱的姑娘,怎么就成这样了!”

    欢鹂双眼无神,舔着关东糖瞪着一双大大地杏眼看向章大爷。

    章大爷只摆了摆手捂住她的双眼不忍心再看,再看一眼都能回忆起小欢小时候地模样,机灵,爱唱歌,老跟在徐阿嬷和华雀的身后跑……

    “我光顾笼馆得有三十个年头了,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番光景……是死的死,疯的疯!哎!像什么话啊!”

    章大爷含泪直捶胸口,连说了好几句。

    “乱世呐,乱世呐!”

    乱世呐……

    这三个字梧桐最近总听人说起,他走在大街小巷,大街小巷都是萧条地苟延残喘。

    尤其是夜晚,大家拼命生活,就好像为了多活一两日。

    人为什么生在这个时代,就活该这么辛苦呢?

    他不知不觉走到赵明熙的商行,打算叫上对方一起去找曹忌,没想到一推开门,他要找的人竟在商行里面坐着!

    梧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摔了门走上去恨不得揪住曹忌的领子。

    “曹大哥,我最后叫你一声曹大哥!你听到什么风声了赶紧告诉我们,你现在出去看看,看看梅州城的百姓,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是什么样子,你忍心吗,啊?当初的风风火火运筹帷幄都去哪儿了,啊!”

    赵明熙见势头不对赶紧上来拦,被梧桐挥手挡了回去,“你别拦我,你让他说!这梅州城不是他镇抚司一个人的梅州城,这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家,京中大乱何必为难这群讨生活的普通人啊!”

    赵明熙见自己阻拦不住,干脆放下手来大喝了一声,“停!他刚才已经跟我说完了!”

    “什么?”

    灯烛添了一盏,赵明熙倒了茶来,把门窗锁紧又听曹忌把今晚他在孙知府宴席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再听一遍简直不寒而栗。

    尤其是老皇围子那段,赵明熙心中不是滋味。

    可是不是滋味都好,现在总算是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老皇装病,围剿太子,那他们就还有得救。就看到时能不能顶住的时间长一些,拖到救兵赶来是最好!

    如若鲁辟进城杀光了曹忌人马,那梅州城里势必会生灵涂炭,以鲁辟的性格往日受过的气都要一一还回来,更别说亲王要挨个算账了。他们可不怕误伤百姓,重要的是拿下一座州府。

    “曹忌,你要心无旁骛地往前走,后面都有我们兜着,到时候大家集中起来,笼馆能躲人,商行也能躲人,再不济让剩下的街坊领居去府衙也能躲着!我们不添乱,到时候你要顶不住招呼一声,兄弟肯定杀出来!”

    赵明熙按着曹忌的肩膀,像说了一番遗言。

    而梧桐没什么好说的,他与赵明熙的想法是一样,只要有希望他肯定要拼到最后,稀里糊涂地被搅到浑水里,他不能连死都不明不白。

    “你别忘了,我是个举人,这些都是我本该做的。”

    烛火摇曳,曹忌坐在跟前始终盯着他的那柄长剑,他感激萍水相逢的两人对他的信任,虽说赵明熙梧桐都不是为官者,可是在他曹忌孤立无援时这两人始终都能站在他后面,还有笼馆……没想到经历夺命党争一遭,竟让他认识了这群人……

    曹忌不会说冠冕堂皇的话,也不会说一些让人听了的落泪衷言,能做的只有在十一月那天,死守梅州。

    两年了,终于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他长叹一口气,今晚接到的消息太多,头回觉得疲乏。

    “谨慎起见,这个消息最多告诉华雀她们,大家守口如瓶,静待寒冬吧。”

    曹忌似乎是累急了,本以为收到喜讯应该是重振旗鼓地,可他真的却打不起精神了,满脑子的党争二字揉在一起,沈按台的书信和孙知府的话语一遍一遍在他的脑子里回荡。直到梧桐叫住了马上要离开的他,说出一番话来时,终于让他冷静了下来。

    “曹大哥,我有句很难听的话要讲,希望你可以听一听。”

    “……你说。”

    梧桐张了张嘴还是走到曹忌身后,低头看着他手中那柄御赐的长剑道,“老皇布了这么大一盘棋,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围剿自己的儿子,为了确保皇权在手不惜折腾天下不平,百姓不安,任由太子在地方胡作非为也一味装病,只求致命一击。”

    梧桐抬起头看着曹忌的官服,他知道曹忌多年忠于陛下,他知道大势要来不容有失!

    可他还是要问。

    “你确定,他是个好皇帝吗?”

    你确定吗?曹忌。

    追随陛下一十六载的曹忌没办法回答。

    以前他可以很确定的说是。

    现在他没有办法回答了。

    “宋梧,你确实是个当官的料子。”曹忌拎了拎手中犹如千斤重的长剑,只能回答宋梧一句话,“至少,老皇比太子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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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鸳】

    子时,终于把前来捧场的恩客都送走。

    馆里倒是清净了,剩下成山的碗筷还等着人洗。

    小龟奴们收拾残羹冷炙,姑娘们坐在园子里洗碗。

    每天到这个时候虽然累,但是大家凑到一起干活也惬意,珍鹭熄了馆口的灯笼,亮了盏蜡烛来放到园子里。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吹着风也自在。

    不像以前,子时是最吵闹的时候,迎来送往的客人,穿上衣服又得赶紧往下一间厢房走。

    现在这样,是难得静谧的夜晚了。

    大家凑到一起说明天要睡到什么时候,菜谱怎么准备,今晚挣了多少是不是能出去吃顿好的。

    “烛鸳姐姐。”

    烛鸳正洗着碗听着一个小龟奴讲笑话,正逗地哈哈直乐就看有个小丫头从后院冒了头,挤眉弄眼地竖起一根手指横在鼻梁上。

    “凶凶地镇抚司来找你了,在后门站了好久。”

    曹忌倒是好久没来了,烛鸳有些惊讶,放下碗随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从后门出去。

    曹忌跟梧桐赵明熙分别后回家,呆了好一阵好像呆不住似的又骑马跑到了笼馆。

    以前笼馆还是窑子的时候他就有这个习惯,在家呆不住就去找烛鸳,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两个人躺在床上也不说话,但好像曹忌那阵就爱这样躺着。

    听着厢房外姑娘与客人的嬉笑,在回头看看熟睡的烛鸳,自己就也能跟着睡着。

    他来得早,客人还没散尽,知道烛鸳正忙着也没打扰,一直等到有个小丫头探头出来看了三遍,烛鸳才擦着手走出来。

    烛鸳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现在穿的还是干活时的裙子,这裙子好像是原来那条银红色的裙子,曹忌认得,当时他还夸着裙子好看,吓唬烛鸳说染上血更好看。

    就是这条裙子,此刻被剪短了些,为了干活方便。

    眼下穿在烛鸳身上曹忌猛地看着,突然发现烛鸳素面朝天的样子原来也是个良家姑娘的模样。

    黑发包在棉布里,袖口一直挽到了胳膊肘,十指红红地好像是刚洗完碗。

    “忙完了?”

    烛鸳看了看身后院子的一大摞碗,诚实地摇了摇头。

    曹忌语塞,他舔了舔嘴唇。

    “那我长话短说,京城那边……”

    烛鸳急急摆了摆手,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比划了下珍鹭,意思是说梧桐回来都跟自己说了。

    都说了啊……

    曹忌站在原地突然也不知该说什么,以前进笼馆那是想进就进,现在好像……进去都不知道要干什么。

    “你都知道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曹忌站在台阶下,烛鸳站在台阶上,一个低头满脸疑惑,一个仰头欲言又止。

    “十一月。”

    烛鸳仔细听着点了点头,她甚至都下了一层台阶,靠近曹忌让他接着说。

    “十一月,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烛鸳仰头,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在听。

    “还活着的话……就带你去逛逛集市,给你买点东西。”

    曹忌隔空指了指烛鸳的发间,意思说烛鸳好像首饰不多了,只用布条扎着头发。还有胭脂水粉什么的,女孩子家肯定什么时候都缺。

    烛鸳愣了愣,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像是……朴素了些。最近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首饰都典当出去用来接济现在的笼馆,怎么曹忌眼力这么好,还给发现了。

    好了,该交代的应该都是交代完了。

    曹忌展了展自己的官服,看向柳梢头的弯月,看向墙根的野猫,看花看草就是不看烛鸳。

    “说完了,你早点休息。”

    他似乎就是来看她一眼,好像看一眼就能安心,就只是一眼就能回家安心睡觉。

    黑马打了声响鼻,缰绳被人牵起,跟着主人迈开步伐。

    只是马蹄没走两步,就被人猛地一拉停了下来,回头看去是两个人的影子。

    烛鸳跟上来拍了拍曹忌的肩膀,后者猛地回头,差点让马拌个跟头。

    “怎……怎么了?”

    曹忌突然转过来,速度快地让烛鸳直往后退了两步,她隔了两步的距离站着,也抠了抠脸,看月亮看野猫看花看草就是不看曹忌。

    她抬起手不自在地指了指自己的发间,然后又小心指了指曹忌的领口。

    什么意思?

    曹忌没有看懂,他没见过这样的手语。

    见曹忌愣在原地,烛鸳的脖子都有点发烫,她有点着急捏着自己的后脖颈怎么比划都比划不出来。最后只好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让曹忌仔细看她的唇语。

    “木钗还我。”

    “木-钗……还我?”

    曹忌重复了一遍,烛鸳松了口气赶紧点头,点完头又觉得太直接有点下不来台。

    毕竟当初这支木钗是她执意磕头还回去的,曹忌当时问都没问就拿走了,如今腆着脸要,也不知道人家还给不给了。

    月亮隐到云层后面,照不到花草,连野猫都钻进了地洞不冒头,这回曹忌是彻底没处看了,但他也没功夫看,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消化烛鸳刚才的话。

    要回木钗……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应该是吧。

    是不是……

    “给你。”

    脑子还没想完,手上已经有了动作。

    那支被他收地妥当的木钗一直在怀里揣着,现在就摆在烛鸳眼前。

    烛鸳看了看木钗,又看了看曹忌的脸,报以微笑,伸手去接。

    却接了个空!

    木钗被换到左手,而空出的右手拉住了烛鸳,烛鸳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曹忌轻轻一带,趔趄地带到了自己跟前。

    官服胸口的图案越来越近,烛鸳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她本能害怕这些武官穿的官服,曹忌也不例外。

    可是当她低下头鼻尖蹭过官服缎面时,只感觉头顶的细发被人温柔的拨了一下。

    一支小小地木钗被插在了发间。

    云彩划过,露出皎月。野猫出洞,摇晃尾巴。

    曹忌低头看着烛鸳,一时间,又说不出了什么。

    烛鸳的五指间只感觉有一只常年握刀,带着茧的手慢慢摩挲着自己的指缝。

    她的指尖有些发烫,不知道该放在那里,最后细长的指尖伸展开又合上,慢慢触碰到对方的掌心,然后勾起他的指尖。

    以前总睡在一张床上,可谁也不会越过中间的缝隙,以前她还被他抱在怀里,可好像也是逢场作戏。

    今天……

    今天好像都是真的。

    又有一片云彩来了,今晚的乌云好像格外多,貌似是刻意遮住弯月,不让银辉洒下似的。

    当最后一缕银辉消失前,地上的一只影子弯身低了低头。

    烛鸳交错的手指忽地收紧,木钗轻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久到野猫打盹翻滚在墙头,也可能是短到柳梢蜻蜓点水雨坑,银辉重新洒下。

    “我走了,你忙吧。”

    镇抚司转过身,牵起缰绳轻轻抿了抿双唇,嘴角掩不住地笑意翻身上马。

    姑娘愣在原地恍惚上了台阶,屋檐流下的银辉印在唇上,湿漉漉的。

    她扶着墙走进去时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这个地方,刚刚好像也被人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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