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儿现下仍旧不太相信凡人能够分食神灵，但她也心知任何营救阿娘的计划都是不可现于人前的秘密，便点点头，说：“好，我记住了。”
过了一小会儿，顺着藤蔓绿色的光亮，那群人已经赶过来了。
在走得最快的几个人后边跟着的，就是城主虞睿。
柏染和乐儿知道现在多说无益，自觉地把路让出来，让他们的人去救少年。几个手快的下人已经不由分说地先把父女二人控制起来了。
乐儿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心想，大胆凡人，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们……
虞睿跳下马，慌里慌张地察看了一遍浑身是血的儿子，碰也不敢碰，着急之下正要把火气撒到这两个陌生人身上，还没开口却像先被泼了水，他看清了这个父亲的模样。
柏染晃了晃手腕上绑着的绳子：“能先松开吗？勒着疼。”
“柏染？是你？”
乐儿在一旁小声嘀咕：“还真认识……怕是这虞城之前是阿爹管着的。”
柏染失笑：“对对，快，先帮我女儿松松手，再绑着她要不高兴了。”
虞睿显然还没弄清楚柏染有了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女儿，闻言亲自过去解了乐儿的绳索，再解开柏染的。
虞睿的手下显然也没有搞清楚状况，自从他们侍奉虞睿为城主时，还没有见过城主对哪个人这么客气的，所以他们才每次见到“疑似犯人”的人，想都不用想先绑起来再说。
柏染转了转手腕，拍了拍虞睿的肩膀说：“我……恰好碰见令公子，虽然模样凄凄惨惨，但好在性命无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总之……先回城吧？”
虞睿猛地回过神来，叫人好生护着姚雵回去。自己又牵了匹马给柏染。
乐儿默不作声地骑着马坐在柏染身前，听柏染与那城主说话的语气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对一个凡人交谈得这么熟络，这对乐儿来说反倒觉得新奇。
若是要收取灵魂，至于对那凡人那么好吗？
难不成在烧火做饭之前，还得抱着那捆即将烧成灰的柴火好声哄着？
又或是在捕鱼之前，先得把鱼好吃好喝地供着？
乐儿恍然大悟地小声哦了一声，捕鱼之前先撒饵，阿爹这样做，是要先获取凡人的信任，没错，是这个理儿。
一行人回到了虞城，穿过虞城城门，乐儿看见的是一排排木头和稻草搭建起来的房子，夜已经有点深了，那些妇人和老孺似是早该回屋休息，所以三三两两的都杵在自己家的门口，道路一片空旷。但他们都没有进门，听见去寻少主的一队人回来了，都眼巴巴地望着。大概是那少主的伤势让城主心情沉重，整支队伍都没有人出声，那些妇孺看见这架势，也都默不作声地，只在队伍中寻找着少主的身影。
他们看见在队伍中间的一架马车，马车上的车帘被风掀开，顺着里面蜡烛的光亮，他们只看见医正低着头。
乐儿是第一次踏进凡人居住的城池，倒也如她所想象的一样，一到晚上就一片漆黑，像白天出行的生物晚上归巢一样。但是她好像看不懂那些妇孺脸上的神色，是担忧吗？还是恐惧？
是担忧这位少主伤重不治？还是忧心城主会因此降罪于他们？
来不及让乐儿弄清这些凡人心中所想，一行人已经把少主送到了虞府里，正差遣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挪到床上去。
紧随其后的是虞城的医正，在他一番聊胜于无的医治之后，那人扑通一声，直接给城主跪下了。
伤重难治。
果然，果然还是怕牵连自身，所以城里那些人才一个个等到现在吧！
城主却丝毫没有心思去处置那人，乐儿只见他喊医正退下，关了房门，直接到了柏染身前。
“柏染兄，我知道你有能力，你……你救救我儿子，我知道，我，你来我这，我很高兴，我本该好好招待你，但是……”
城主双手颤抖着，连着声音也开始颤，伏低下去的身体早已没有了一城之主的威风。
这倒让乐儿想起些她似懂非懂的舐犊之情。说是总有凡人在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却无端端让步给了无谓的情感，甘愿置自己于一败涂地的境地。
可笑，而且不理解。
柏染低下头，似是很难为情地思索着，而后说：“但是我现在没有能力去救你的儿子。”
乐儿看见那城主的脸色刷地白了一层。
看来传言还有可能是真的，瞧着城主对他儿子的那个担忧劲，若是捏住了他儿子，那城主不得言听计从了？
“不过，你别担心，我不行，但是我女儿可以。”
乐儿一脸懵地看见父亲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让她上前去救那个少主。
莫不是那伤病了的灵魂还不能用不成？还是先玩一个欲擒故纵？乐儿走上前，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那位陷在床上毫无生机的少主。
方才在虞林里瞧见他，虞林昏暗，瞧不真切，现在光线充足，乐儿才看见那所谓的少主不过也才十几岁的样子，虽然已有了些大人模样，不过仍旧不脱稚气。
眼下房中就只有四人，柏染朝乐儿肯定地点点头，就见乐儿握上了少主的手。
翠绿色的灵觉光亮缓缓流进少主身体里，不过一会儿，就见那少主心口处，在那虞林中瞧不真切的那一团白色光亮愈发明亮起来，直到晃人眼睛的地步，乐儿停了手，那吸足灵觉的光团忽而变成了彩色的云雾，萦绕在少主身前。
彩云褪去，一只黑白相间的猛兽赫然现于眼前。
那猛兽不理他人，自顾自地舔上了少主心口处的伤痕，不消一会儿，那伤痕就愈合了。
乐儿刚想问阿爹，这只猛兽是不是叫驺吾，一转眼，就看见柏染和城主盯着那猛兽，神色震惊，全都愣在了原地。
打破这震惊的，还是城主扑通一声猝然跪下。
城主像是激动得想喊出声来，就见阿爹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城主的嘴，示意他不可张扬。
那猛兽卧在少主身侧，周身依旧流光溢彩，黑白相间的纹路遍布全身，瞧那样子，像是一只大猫。
“你儿子这可是摊上大事了……”柏染神情复杂地朝城主说，末尾还似束手无策般艰难地吐出一口气。
乐儿不解，如若这只猛兽真的是驺吾，那于城主一家人来说，应该是好事才对，因为驺吾肯现身跟随的人，往往是天下共主。
看那二人方才的反应，乐儿已经能够肯定，这是驺吾没错，要不然，那城主怎么还会激动得当场跪下？
不过父亲说得肯定也在理，因为听了父亲那句话之后，城主已经瘫坐在了原地。
只见柏染继续说：“若我没记错，现下斟鄩城仍旧是压虞城一头的吧，驺吾乃天下共主的标识，你若此时张扬开，让斟鄩城的人听了去，你们一家人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柏染见彼此都已冷静下来，整理思绪，说：“那伤口，不是普通创口，似是鬼魅所伤，又或者是人巫。”
城主半晌没有反应，柏染喝道：“你听明白没有？”
按理来说，一城之中，便只有城主一家拥有灵觉，成为人巫，统领全城，其余皆是凡人。因此，若少主此番不是被鬼魅意外袭击，便是人有意为之。城主和城主夫人有此能力，少主又是独子。但如果不是家人动的手，便是城中另有人巫存在了。
再加上现下驺吾现身，很难不让人多想。
城主被柏染突然拔高的声调吓得一激灵，无措地说：“没……没有，不是，应该……就只是意外。”
柏染原想着，虞城之中，城主之前受过他一点恩惠，他也曾救过虞城于水火，不说城主对他会感恩戴德肝脑涂地，至少可以说，在这个半吊子城主心中，对于柏染还算是言听计从的。
只是九年过去了，神主也曾对人间广而告之，称柏染不再位列十巫，恐怕也已成了凡间各城主之间通缉的对象。现在的城主对于柏染究竟是怎么想的，柏染还不敢轻易冒险。而且，现在虞城有了驺吾现世，那他原先想定的那一套“与其让虞城环狼饲虎地在凡间苟存，不知那天就遭了斟鄩城的灭顶之灾，倒不如随他一起，打穿通路，去海外寻个僻静无人的安定之所”的诓骗城主举一城之力献人祭的说词，就不能用了。比起那一套说辞，现下扶养儿子坐上共主之位，更得城主的心意，比起冒大不韪，后者相对也更稳妥些。
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巫，更加棘手了。
“想瞒着我可以，如果虞城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巫存在，你儿子肯定会死第二次。下一次有没有那么幸运能碰上我们，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会的，那不能够……”
柏染问城主：“我离开后这九年间，神界可派过其他神巫过来传过话？”
“有，有过几次。”
“那就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了？”
忽然间柏染威视逼人，直盯着城主的双眼。
“不不！我并没有向他们透露过你的丝毫消息，现在没有，以后也更不会！”
“你最好如此。要不然，在我被他们抓去之前，我有的是办法，把你儿子的消息传到斟鄩城。”
“绝对，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