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恰好雪停，月色皎洁，远远地，谢凝便瞧见男子不似常人般的高大。
一路走至谢凝面前，那男子堪堪停下步伐，铁质的盔甲遮住大半容貌，“姑娘可有事？”
她握着长剑的手，不禁微微发颤起来。
北风穿堂，把院内两旁小树摇的“沙沙”作响。
“小姐！”
树木抖落沉重的雪，浣碧带着哭腔的声音划破远处沉闷的天空，她红着眼眶一路朝着谢凝的方向疾跑而来。
浣碧将鹤氅盖在她的身上，把贴身捂着的汤婆子不由分说地塞到谢凝怀里，边哭边骂：“为何要赶走浣碧，为何！”
蓦然间，一股不知名的暖意分不清是手里还是心里，涌遍整个身子。
谢凝摇摇头，正准备说些什么，才发现喉咙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哑的说不出话。
厮杀不过半夜，体力严重透支，再加上神经时刻紧绷，待得局势稳定，一口气松懈下来，谢凝便有些承受不住，昏昏沉沉地 往后倒去，倒在男子坚硬胸甲上被抱了个满怀。
恍惚中，男子神情慌乱，衬得他眉间细小的疤痕也显得没那么面目可憎，嘴唇开合，却听不真切。
浣碧哭成花脸的模样也愈来愈近，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
谢家霖竹院。
晨光雾蒙蒙的，云雾弥漫，雨雪霏霏，梅花树枝上堆满雪，被压的沉腰。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室内粗拙小巧火炉朴素温馨，炉火正烧的通红，其上覆着一小壶酒，新酿酒未经过滤，酒面泛起绿渣，细小如蚁。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躺在柔软温暖的被窝当中，睡得极不安稳，时而蹙眉时而落泪。
有人沉默地捻起被角，缓缓提回原位。
“啊，别过来。”随着尖叫，谢凝自梦魇中惊醒，那血淋淋的炼狱景象挥之不去，死死追着她。
谢凝霍然起身，抱住身旁紧紧挨靠她的高大男子，小声啜泣，细弱手臂用尽全力环住，如同水中浮萍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指尖发白。
男人沉默地搂住她肩头，轻轻撩开黏腻的碎发，滚烫的掌心抚上雪白湿润的额头，低沉沙哑的声音轻柔说道：“退烧了。”
数十息后，谢凝后知后觉，柳眉稍弯，揉揉眼睛抬头望去：“你是何人？”
“吱呀——”
漆红雕花木门被缓慢推开，大雪纷飞，携裹雨点与寒风，萧瑟冷意直直冲入屋内。
火舌轻微跳动，似乎要被吹灭了。
雪白寝衣经不住风寒，谢凝身体哆哆嗦嗦地直打颤，消瘦憔悴的苍白面容有如院内墙角冬梅失去往日之风韵，眼睛透露出极致疲惫。
身披银甲的男人手忙脚乱地扶她躺下，那揽着她的手臂肌肉遒劲有力，谢凝沉吟半晌后，顺势倒进犹带余温的被褥里。
但甲胄冰凉，透过轻薄的纱衣，冻得谢凝手指瑟缩，遂匆匆将之推开：“将军，凉。”
“咳咳。”
男子听得这句低咳，身体僵硬，不发一言，连撤带退，侧身躲在纯白的帷幔之后，只露出紧紧握住的双手，正解开沉重的甲胄。
门缝不多久合起。
浣碧手托白玉莲纹瑶盘慢慢走进，将其放置在桌案，不知看了多久，古灵精怪的眼瞳里满满都是挪揄，行至床边俯身将谢凝扶起，调笑道：“姑爷可是纵马加急赶回来的哩。”
谢凝微征，露水般晶莹湿润的双眼顾盼流转，霎是动人，诧异复问：“姑爷？加急？”
“昨日小姐准浣碧出门，浣碧思来想去还是不妥，便寻了处幽静角落闲坐，待得小姐出门来再细细商讨。”
“未曾想，浣碧瞥见这荒郊野岭的偏僻地方竟也有鬼鬼祟祟的贼人在庄子外徘徊。”谈到这浣碧愤愤不平，“粗略看去约有数十人。”
浣碧取来厚重的狐裘，仔细严密地为谢凝盖上，后又继续说道：“奴婢本想进屋通报，可不知为何大门紧闭不开。”
谢凝仔细思索，蹙眉问：“大约几时？”
“申时。往常此时人来人往，当是极其喧闹才对。”浣碧陷入回忆里，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谢凝牵过浣碧冰凉的双手，将之放在汤婆子里，安慰地言道：“继续。”
浣碧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回握谢凝柔若茱萸般的细嫩玉指，紧紧挨着她，缓缓说道：“奴婢在门前等候大概半个时辰，眼瞅着情势不妙，立即想起那位姑爷。”
“随后天渐近晚，奴婢着急便擅作主张悄悄借了部将马匹赶到顾家。”
“可我当时并不在顾家。”封昀自帷幔后探出头来，不疾不徐地整理衣物，手腕一对银护腕花纹古朴，刻有朱文，足蹬黑靴，堪堪收紧裤腿。
玄黑劲装将身材显得愈发高大，背阔腰窄，挺拔如松，气质豪爽清逸，像松树间沙沙作响的风声，高远而舒缓悠长。
许是才解甲，额前薄汗微出，封昀以衣袍擦拭，仪态稳重神色沉静，眉眼深邃，嗓音低沉，娓娓道来：“自口头约定订亲后，谢姑娘因抵触将封昀拒之门外。”
言及此，封昀眼帘低垂，睫长而密，在眼睑投下浅浅的一道阴影，停顿片刻后继续阐述：“吾思之不寐，翌日便奉命启程清理山匪。”
“所幸昨日清理完毕，我们正在离此地不远处修整。得知消息后，我便快马加鞭赶回来。”
“后来之事，你都知晓。”
封昀生的俊美，浓密剑眉斜飞入鬓，狭长双眼若点漆，浓黑如墨，鼻梁高挺，头发被一枚无纹饰的银冠尽数收入，束的严谨不余一丝散乱。
朝谢凝说话时，眉间那细小疤痕随面容起伏，乌沉沉的眼珠直直盯着她的双眼，虽是轻声细语，但气势丝毫不减，显得危险富有攻击性。
两人透过帷幔对望，相顾无言。
炉火烧的愈来愈旺。
谢凝即便是穿的轻薄也微微出汗，青丝散落到殷红狐裘里，珍贵的纱绸映衬着细腻白净的肌肤，露出饱满额头，翦水秋瞳清澈明亮，脸颊微微醺红，如同桃夭。
封昀竟有些手足无措，不自在地侧转身体，视线左挪右移，就是不看向谢凝。
谢凝也自是不敢回望。
一是心虚，二是理亏。
虚在封昀的的确确第二日曾上门提亲，分明是谢凝提出的订亲却被她自己婉言推拒；亏在尽管如此，封昀也前来救援。
“叮当。”
奇异的沉默气氛被打破。
一股鱼香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浣碧将托盘里圆腹凤鸟纹白陶炖盅一一摆开，袅袅热气伴着鲜香扑面而来，她拿着白瓷汤匙放入谢凝手中：“小姐快喝。”
另外一盅汤摆在小桌对面，浣碧忙不停蹄地冲封昀言道：“顾大人，请用。”
“将军，这鲈鱼羹可是浣碧的拿手绝活。”谢凝唤他的声音清丽，眼睛里层波潋滟，眉似远山，面容红嫩，苍白的唇小口饮汤，隐约可见殷红舌尖。
封昀喉结滚动，端起汤盅一口气喝个精光，双手本交叠放在桌案，忽然动作粗鲁地松了松那墨黑衣襟，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谢凝看。
谢凝并未注意，鲈鱼羹甫一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她浑身犯懒地蜷缩在被褥里，眉宇间均是倦怠。
“将军，订亲之事可否当谢凝从未说过。”
“我与家中商榷过，明日动身前往江南。”
“朝廷动荡，烽烟四起，贼寇当道，定安城内外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谢家一朝势颓，家父家兄走的匆忙，房契地契均已由谢凝转手。”
“这些钱财因战乱或许做不得什么，但雇佣镖局却是绰绰有余。”
这一句句平铺直叙的话语如同当头棒喝。
封昀低声回道：“好。”
玄黑上衣暗暗泅湿一片，封昀遮掩住因奔走溃烂的伤口，他将那些沉重白银甲胄又一层层披回，帷幔之后朦胧的身影心不在焉地险些穿错，看不清表情。
已近黄昏，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飞琼。
乱云低垂笼罩着淡薄的暮霭，急雪翻腾回舞于凛冽的寒风里。
封昀头戴覆面盔甲，步履平稳，大手轻轻将漆红木门微微打开缝隙，似乎是怕这雪不知好歹灌入犹泛着暖意的屋子里，敏捷地倾身而出，一头扎进那浓厚的积雪。
谢凝急忙起身，连鞋都忘记穿，抄起一旁宝缨伞追上前去。
“将军，稍等！”
青烟翠雾般的纱衣笼罩着她芬芳洁白的身体，黑睫被粒粒白雪打得摇摇欲坠，白肤黑发，额角丰满柳眉细长，眉眼顾盼生辉，唇粉嫩如含朱丹。
双足纤细，淡红血管依稀可见，因为冷寒而不停揉搓着。
谢凝嫣然一笑，似花非花似雾非雾：“将军，给您。”
封昀接过，双手颤抖地背在身后，沙哑地催促道：“进去。”
待得那抹倩影消失。
寒意蔓延，他轻抚这华贵的宝缨伞，从喉间微不可闻泄露出一丝丝情绪，消散于这渺渺天地间。
伞旁还有一张纸，笔迹未干，黑字娟秀，隐隐约约可窥见两行诗句。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愿君有心如明月，漫洒清辉润山河。”
——
小轩窗外，飘降的大雪掩盖踪迹，那代表着封昀的黑点愈行愈远，空留萧瑟寒风。
冰花飘入帘内沾湿帐幕，谢凝双指蜷缩，身体冻得止不住发抖，遥遥看着那道背影。
浣碧将厚重的狐裘披在她肩上，又拿来煨在火炉旁的汤婆子放进谢凝毫无知觉的掌心，不解地小声咕哝：“姑娘何不告知将军原委？”
“还让浣碧在将军面前与姑娘上演这出戏码。”
从掌心传来的暖意传遍四肢百骸，谢凝未答，从桌案拿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封信，暗红血印吞没字迹，只依稀看清模糊的两字“遗书”。
谢凝心脏无法遏制地痉挛，她攥紧胸口，片刻后轻言：“浣碧，兹事体大，谁曾想过父兄会离奇死亡，又何曾想过随意一拉的男子竟是当朝将军。”
“将军立场不明不可轻举妄动。”
院内片片鹅毛随风飞舞，整齐又斜向下飘落，大雪压枝，窗棱被打得叮铃作响。
“吾虽早已安排妥当，可若失将军，恐怕这出戏……”
谢凝倚栏遥望湖心亭的女子愁绪难掩，案上一张薄薄的宣纸被风吹起飘落，笔墨尚未干涸，其上写着“江南”二字。
“父兄应强制征召时留下口信，若是走投无路，可直奔江南。”
“虽不知身亡缘由，但此事必有蹊跷。”
雪映亮南边玄幕，被雪覆盖的苍山就如同垂垂老叟，背负这世间最沉重的压力，纯白的琼花如同一场盛大的烛光，点亮一片死寂的世界。
谢凝站起身，嘴里喃喃：“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旧朝文官式微，武将以封昀为首，此乃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