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边掏出电话，边笑着示意身边的人们继续聊。

    一路上与熟悉的高尔夫球手们打着招呼，向着没有人的地方走去。

    事实上，并没有电话打进来。他只是将它举在耳边，边转换着不同的行走路线，边按动拍摄键，将几个中国学生尽数收进照片。

    然后，他假装接完电话，将它平放在眼前。这一次，他将镜头拉近，对准楚一帆的脸按下按钮。

    发送。

    选择几个学生不同角度的照片。

    发送。

    最后，他调出程如是的正面近照，看着她满脸焦急、四处找人的、清澈的脸孔，不由得微微翘起猎鹰一般的嘴角：“你在找谁？”

    发送。

    “丹纽，干什么呢？”

    丹尼斯感觉后颈上全部的汗毛都倒立起来。他尽量保持着不动声色，饱含着微笑转头：“放松心态。最近手感不好，击球的时候总是犹豫。”

    玛丽莲微笑着点头：“你现在排名第几？”

    “第几？不被淘汰就是上帝保佑。”

    他将手机塞进腰袋，扣紧。

    这是军用手机袋，防撞、防弹、防偷。

    “蒙蒂好像很吃力。”

    “一个脑失意，一个断手筋。”玛丽莲苦笑着摇头，“还好，都没死。也不知道这算是幸运的车祸，还是不幸。”

    “姓塞的老头丢了一匹马。”

    “什么意思？”

    “反恐联合的时候，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丹尼斯岔开话头，“很多球手因为手腕筋部受伤不得不结束职业生涯。蒙蒂请他爸爸来，是要用金子做成的盆子洗手？”

    “什么？”

    “你应该学学中文了。”丹尼斯向周围指了一大圈，“十年前，黄皮肤黑头发的都说日语。但现在，他们都说中国话。”

    “有一个十三岁的中国女孩子打得很好。过几年肯定能进职业。”玛丽莲耸了耸肩，又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到达女子赛场，“祝你好运。”

    丹尼斯回一个不标准的军礼：“也祝你好运。”

    他又独自走了一段很长的距离，才用手摸了摸手机。

    刚刚机身震动了两次，但他早已养成不在别人面前看手机的习惯。据说黑客发明了智能芯片，可以接收一米之内的手机信号。

    这个传闻神乎其神的，没有技术理论支持。但，丹尼斯是一个愿意相信任何传闻的人。尤其，那个芯片的名字叫做“空穴来风”。

    连续打出两个老鹰，第三洞的时候丹尼斯故意让球向左偏移，飞过一个小小的人工湖。他貌似沮丧地对蒙蒂摇了摇头，大步跑过去。

    人工湖旁边，果然没有其他的倒霉鬼。

    丹尼斯掏出手机迅速地浏览：

    楚一帆，远山投资集团开发部经理。暂无履历。

    许佳，南加大金融系四年级学生。备注：父亲许敬宗央企董事长。

    杜萍，南加大金融系四年级学生。备注：母亲北电导演系副主任。

    孙亮，南加大金融系四年级学生。备注：第三代香港移民。

    程如是，南加大金融系四年级学生。全额奖学金。备注：十八岁加入中国共产党。

    丹尼斯的眼睛如同老鹰一般，倒立而起。

    重新把手机收入防撞、防弹、防偷的口袋。丹尼斯顺手按键，打开雷朋太阳镜上安装的瞄准器。风速、角度、计算。

    按照军用电脑计算出来的结果，丹尼斯果断地挥杆。

    楚一帆趁着背起球袋侧身的动作，有意向着孙亮的方向踏出一步，顺势发问：“你为什么学金融？”

    听到这个问题，孙亮的脸就像是晒久了的陈皮那样起皱、发黑：“家传的。我也没办法。”

    楚一帆的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问：“孙文礼是你什么人？”

    “我爷爷。”

    孙文礼是福建客家人，解放广州的时候随父亲移居香港，娶了香港中正银行的独女。1976年作为第一批华侨，为中国银行的制度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后来因病退出。

    见到楚一帆张着两只饶有兴趣眼睛盯着自己看，孙亮的脸色更加发青：“我对金融投资一点兴趣都没有。拜托拜托，离我远点。”

    “人各有志。”楚一帆微笑着点头，表示理解，“你爷爷是著名的华侨。”

    “我也热爱中国文化。”孙亮不相信楚一帆会就此放过自己，于是想找一个替罪羊，“加州大学按照种族比例招生。很多优秀的亚裔孩子因为他们有着黄皮肤、黑头发而被公立大学拒之门外。我和程如是正在帮助发动法律诉讼。”

    “你说的是，亚裔平权会？”

    “程如是智商一百六，学什么像什么。在我们这一届学生里，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天才。我们跟她就连比都没法比。”孙亮边麻利地拉开餐厅的大门，边推着楚一帆背在身上的大球袋将他推进去，并且，无所不用其极地出卖着程如是。

    “好厉害呀。”楚一帆拉开一张椅子，放下球袋。

    “她学什么像什么，肯定能帮上你们。”

    楚一帆笑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帮助平权会发起诉讼的？”

    “去年夏天开始，到上个月结束。”

    “哦。那你们还有时间到金融公司实习么？”楚一帆不动声色地发起了攻击。

    “哪儿有时间？询问证人、整理资料、查法律案例。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孙亮果然上当，还没等对方上皮鞭子抽，就傻乎乎地自我交待。

    楚一帆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孙亮豁然警觉，对方问话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考察程如是的工作经验。于是，拼命地找补：“哎，你可不要以为我们没有金融经验啊。搞金融首先要懂法律，还要了解社会需求。金钱么，说白了，就是生活生产过程中诞生的一种工具。是社会活动的反应，不是社会活动的目的。”

    楚一帆不知可否地笑着点头。

    许佳端着一盘意大利面走过来，不耐烦地将盘子丢在桌上抱怨：“人实在是太多了。食物也实在是太差了。都说美国这儿也好、那儿也好。要我看，除了钱，其他什么都不好。”

    “美元先是绑定黄金，再绑定石油。一直是很稳定的。”杜萍端着两盘色拉走过来，递给楚一帆一盘，“千岛汁，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谢谢。”楚一帆问，“美元□□的原因，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许佳略带遗憾地摇头，“百分之九十九的国际贸易都是用美元结算的。举个例子，假如咱们跟俄罗斯买石油，首先得用人民币换美元，人家收你一道手续费。再用美元换卢布，又一道。整个地球一百多个国家，每天都在给人家上税，还心存感激。”

    “欧元、日元、英镑，都是可以的。”杜萍笑。她有意扫过楚一帆的脸，继续说，“咱们的人民币早晚也会加入国际货币的。”

    楚一帆笑着点头：“必须的。”

    拿起塑料叉子吃色拉。表面上依旧是好奇地听他们聊天，似乎对他们的金融知识和见解很感兴趣。

    但心中却是一阵阵的失望。

    他们说的，都是西方经济学家的理论。

    在那些教材里，中国也好、俄罗斯也好、□□社会也好，都是西方文明的附属品。

    而事实上，包括非洲和南美洲，都是有着几千年悠久历史的文明之邦。有着自己做生意的一套看法。并不像欧洲那样，挤在一个小小的区域，不得不用金钱作为杠杆，来撬动百姓的积极性，不断地冒险、扩张、掠夺、剥削廉价劳动力。

    中国人有中国人对资本的独特理解和看法。

    很显然，南加大的这几个精英学生，并没有真正的理解他们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金钱，是生活生产过程中诞生的一种工具。

    人民币要体现中国人社会活动的反应。

    而美元，只能体现西方人的价值观，服务于他们的社会活动。

    “你好。”

    身后，有人走过来打招呼。

    一帆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回头看。

    看到素裙软帽、手持阳伞的女孩子正在对着他甜美地笑。

    “我叫程如是。诚闻佛祖如是说。”

    “楚一帆。”楚一帆笑着起身，向她伸出手，“楚地孤舟一叶帆。”

    汉世繁花万里山。

    程如是的脑海中突然就跳出这样一句话，她的瞳孔豁然间放大。

    “如是如是，你先给我们介绍介绍人脉。这都一步登天了，我们还不得沾沾光？”

    “先吃点东西。”楚一帆笑着拦住，“吃完一起过去。”

    说着话，他拉开身边的椅子请程如是坐下：“我们正聊到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就是人民币怎样才能成为国际货币。你怎么看？”

    如是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省得被美元薅羊毛呗。一天上百亿美元的交易额，还必须经过美国银行。多少钱的手续费呀？够咱们这些人活好几辈子的。”

    如是连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许佳咕哝，“换欧元就不需要给欧洲银行付钱？换日元就不需要给日本银行付钱？人民币不挤进去，能行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如是认真地看了看许佳，又把脸转向楚一帆，“我的意思是，人家为什么让人民币进入？”

    “这不是、这不是美国人提倡的么？全球经济链。过去这十几年美国物价都上涨，不就是因为把生产线都搬到中国去？廉价劳动力。不升反降。”

    程如是摇头：“不会的。谁也不会傻到扶持一个十四亿人口的国家，成为一个有能力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竞争对手。”

    餐桌一片沉默。

    楚一帆细细地品味这句话的涵义，突然意识到它简单明了，一语中的。

    “Ru!”蒙蒂和玛丽莲边交谈边走过来，“你的朋友？”

    程如是笑着点头，为他们介绍：“我同学，孙亮、许佳、杜萍。”

    然后，她把头转向楚一帆：“刚刚认识的新朋友，楚一帆。”

    楚一帆站起身与两人握手：“远山。远山国际投资。”

    边跟他们每一个人打招呼，蒙蒂和玛丽莲边笑着在他们递过来的球杆、球袋、护腕、和白色的高尔夫球上签字。

    玛丽莲把手伸向楚一帆：“你的球袋呢？”

    楚一帆略显尴尬地摇头：“我不会打球。还没买。”

    “没关系。先认认真真地学习规则、适应规则，再研究适合自己的套路，最终不但能玩得好，而且还会超越。”说完，玛丽莲向程如是伸出手，边笑着问几个学生，“蒙蒂的父亲在等她一起吃午饭，你们，不会介意吧？”

    “当然。”他们异口同声。

    只有楚一帆默默地咀嚼着玛丽莲的这句话，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