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珠视线被挡。

    把眼前的悲怆情形取而代之的是挺直腰板的身躯。

    是阿娘挡在她的身前，再看阿耶，阿耶把三兄拉到身后。

    “走，赶紧家去。”阿耶压低声音，有些哽咽。

    宋宝珠腰后传来推力，阿娘用手轻轻推搡她的后腰。

    附近一些理智勉强占据感情上方的人家，接二连三的离开，脚下跺出来的泥沙扬了一地。

    快的早就赶到家忙活。

    次啦——

    阿耶掉在最后负责关篱笆门，拉宋青安给他一块收拾庖屋和柴间。

    而宋宝珠则是缀在阿娘身后，跟她到屋里去。

    阿娘进屋就一屁股坐上塌，塌右侧是实木柜，颜色在年复一年的侵蚀下变得暗淡。塌左侧靠墙，阿娘在塌最左上角扒拉。

    宋宝珠先是见到塌上四个针脚严密的牙黄色布袋，三三两两叠放在一侧，能想到阿娘昨晚一人在烛火下穿针引线的模样。

    那灯定是昏暗的。

    因为阿娘舍不得多点。

    宋宝珠虽然不知家中底细多少，但与村里其他人家比较，她的大兄二兄在县学读书，是村里唯三的耕读人家。

    最少有三十两黄金，宋宝珠暗想。

    没错，不是铜钱，不是白银，是黄金。

    因着前年阿耶带她上山，宋宝珠用上她那时学到的药材知识，在山里与见到的野生植物一一辨认。

    那天真的是撞上大运，给宋宝珠挖出一株野山参！

    宋宝珠只能估摸这株野山参有三四十年的年份。

    没成想，第二天她跟阿耶、大兄去县里的药肆，药肆的主事大夫一看，就火急火燎地开出四十两黄金的高价，想买下野山参。

    这可是黄金，一两黄金算六贯钱。

    四十两就有二百四十贯钱。

    这野山参绝不止三四十年，他们那时候没人多嘴，直接这般价钱把山参卖与他。

    二百四十贯钱已是宋家以前做梦都不会能到的美梦。

    再贪心就不知道有没有命接住这笔大财。

    一朝乍富的宋家却没有大手大脚起来，仍是往日的作风。

    自然，烛火也不多点。

    在宋宝珠愣神的时候，阿娘已翻找好物件。

    阿娘转头瞧见宋宝珠呆呆的站在那，拍了拍她旁边的塌，示意宋宝珠坐上来。“乖宝，来，别傻愣了。”

    待宋宝珠往那处一坐，阿娘便凑过来。

    她两手捧着一叠物件递到宋宝珠的手上。

    “这里有四贯铜钱、两匹绢，还有这小袋里有十两黄金，你拿好，跟三郎两个人去县里，精米能买多少就买多少，重要的是买头骡子，能买牛就更好了。”阿娘的手拨了拨串串铜钱，相撞的铜钱发出清凌凌的响声。

    阿娘伸手拉宋宝珠，轻轻地拍抚她的手背，“把大郎二郎给接回来，进县城有人问就说，家里要接你大兄二兄回去。”

    前面阿娘说话时，宋宝珠在低头认真听，并打量手中的钱物，似在内心暗暗盘算如何花用会更划算。这会见阿娘交代完，她复又抬头，神情专注地同阿娘说道：“阿娘，你放心交与我们。”

    宋何氏，也就是宋宝珠的阿娘——何莲心。何莲心见她家的小娘子板张脸，一字一顿的认真承诺，心下先是松懈，又有些轻哂，忍不住刮一下宋宝珠的脸颊肉。

    当年艰难生下来的小娃娃，长大咯。

    何莲心思及她跟郎君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小家，几个长成的孩子，便是明知后头日子会更难，她的心却不再慌乱。

    再难，他们一家也定会互相搀扶着走过去。

    河南道一块蝗灾多发，基本上三四年来一遭。但有大有小。

    桃花村最初就是逃荒到这的，如今村中高寿的老人都是当年逃荒队里的小孩、少年。

    逃荒活下来的人，对“活”有股不要命的执着。桃花村上下无一不是手脚勤快的，开荒地、种豆种麦、纺织、挣外活。

    就算是丰年，就算是缺钱把粮食都卖完，每家每户也会存上个全家能吃三四月的粮食。

    几十年的时间，桃花村从一个小小的逃荒安置村，成为许昌县内排得上名次的富村。

    村里人不是姓宋，就是姓陈。

    有村学，有大夫，甚至还出了名九品官哩！

    光这一点，已经是胜过很多村子的条件。

    而老一辈的逃荒故事，是桃花村其他村民从小听到大的老话。

    身为农人，本就靠天吃饭，他们自是能对比蝗灾的严重程度，昨日那乌泱泱的一片加上今日田地里鲜明的对比。

    这次，绝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淌过去的。

    更正是因为这般，村里从悲痛绝望困顿中抽身出来的人，都在为可能要逃荒的之后做打算，马不停歇。

    家中不是很富裕的，或者是舍不得出大血买骡子、牛的，都凑在一块，两三家、三四家的打算拼着银钱去买一头。

    这边，宋宝珠拉上她三兄宋青安一同往许昌县县城去。

    寻常村里来往县城，为图方便，都会搭宋伯伯的木板车。

    连人带物只要两文钱，包来回。

    现下也没这方便事了，好用的都紧先顾自家去。

    叻啦叻啦。

    杂草被宋宝珠、宋青安两人，一人一脚印地踩出声来。

    十岁大的少年郎有使不完的劲，手拎个大篮子，脚跺的力气还大，踩出的泥印比宋宝珠深几分。

    在脚后根溅起来的泥沙零星的沾到宋青安的裤腿上。

    走在宋青安身后，落他两步的宋宝珠，看几眼前面的宋青安背影，复又埋头紧跟。

    三兄照顾她，一人拎着东西走这么多路。

    她也不能太落后，给三兄拖后腿。

    宋青安同宋宝珠是龙凤胎兄妹，因在何莲心肚里憋得久，打出生，作为小妹的宋宝珠身体就不太康健。

    幸好在王大夫的慢慢调养下，宋宝珠不再像小时那样三天两头的咳嗽、发热。

    更别提王大夫还收宋宝珠为徒，学医哩，宋家也没复之前紧张宋宝珠的情况。

    但不紧张是一回事，宠自家可人爱的小妹／小娘子又是另一回事。

    宋宝珠家在桃花村是疼爱小娘子的名头可大了。

    给宋小娘子治病、给宋小娘子找师父、不让宋小娘子下地干农活、给宋小娘子买新衣……

    可以说，宋宝珠的团宠生活是桃花村里的小娘子们顶顶羡慕的。

    约走有两个时辰，八月的凉风习习，吹去高挂天空的烈阳散发出来的热气，宋宝珠额头上的细汗随风滑动。

    宋宝珠察觉有几滴要滑入眼中，赶忙闭眼用手背擦一把。

    待她睁开眼，县城门的模样已经能瞧见个大概。

    喜的她两步并三步，扯宋青安的衣袖，惊喜道：“三兄，你看快到了！”

    她话音刚落，宋宝珠身体不稳，下一秒就要倒下的样子。

    原是宋宝珠太激动，脚跟脚绊在一处。

    好在宋青安眼疾手快，空闲的手一把扶住宋宝珠的双肘。他帮助宋宝珠站稳身体，担心道：“没扭着吧？痛吗？要不我背你去？”

    回过神来的宋宝珠听到这三连问，失笑道：“我缓缓就好，我们快走吧！”

    宋宝珠向宋青安摇头，眼神示意他得抓紧时间。

    宋青安挠头看眼和他同岁大，比他晚出来三四刻钟的小妹，点头应她，复又朝县城门走去。

    脚步相较之前，慢了些。

    没过多久，宋宝珠、宋青安两人就排上进城队伍。

    青灰色的石砖盖起来的城墙，朱红色的大木门左右向里打开，门前摆有带有尖刺的粗厚栅栏，仅留有两个肩宽的空隙，空隙两旁各站有两名守卫，里头进城门处同样站有两列。

    宋宝珠站在宋青安身旁，亦步亦趋跟紧队伍。

    在众多嘈杂的声音里，异常嘹亮的话从前面传来，是男子的怒斥声，他说：“入城费给不起就别进城，是听不懂话吗！”

    刹那间，长龙队伍里窸窸窣窣的闲话停了，排在偏后头的人踮脚尖，拉长脖子，就为看一眼。

    这时，宋宝珠他们已经排到前几个位置，是第二接近热闹本身的视角。

    头戴兜鍪，双肩挂披膊，身着明光甲，胸前系束甲绊，并在腰间系束皮带的守卫，手持陌刀，豹头环眼，面色低沉地看着他面前的人。

    被他盯住的人立马两股颤颤，面露怯色，害怕的说不出连贯的话来，手掌朝上，在胸口位伸出，欲作什么，手还在抽搐。

    “我，我……”

    守卫不待他说话，皱眉头又怒问道：“入城费有吗？”

    宋宝珠看着他手哆哆嗦嗦，拍两下身上打有补丁的衣衫，弯腰把地上篮子里的绢拿出一匹给守卫。

    收到绢的守卫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将绢转交于他身后的同僚，由他安置，复又转回去催促交上入城费的那人进去。

    “哎，哎好。”男子麻利通过空隙小跑进城门，其速度之快，让宋宝珠有些佩服。

    赶走一人的守卫变脸极快，再次朝他身前的长队伍怒吼。

    “我最后说一通，今日不同往日，五百文入城费，交不起的赶紧走，别在这耽误我们的功夫。”

    “不然，我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说完，他执陌刀挥了两下。

    样子凶猛，且不做通融。

    成功的把出不起入城费的吓走一些。

    排在宋宝珠两人前面的人都跑光了。

    下一秒，守卫就把目光放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