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沉默地看着那个昔日的学生。
——
“睦儿，你知道这洛安城里最为要的宝物是什么吗？”
“学生不知。”少年浅笑，“学生斗胆猜测，我洛安城以方术立城，那么最为重要之物自然是方术了？”
东方明摇头。
少年微微鞠躬，他的气势很足，这是天生的，所以即便是在真心求教，却依然有着一种傲气逼人的感觉：“还请老师提点。”
“是人。”
“人？”少年重复了一遍，随后又笑了起来，“也对。毕竟方术再强也要靠人来驱御。”
“这是一个原因。”东方明点头，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无论是天赋还是心气都绝对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在他出现之前洛安城已经沉寂太久，久到几大长家都已经做好召开议会，准备对影枢进行大规模调整的打算了。
“还有一个更是绝对不能够忘记的，那便是我们的职责。”
——
当时的东方明，想尽力让眼前的这个得意弟子明白一件在他这个意气风发的年纪里极难参透的事情。
现在看来，他当时至少成功了一半。
自己这个老师，是不是做得有些失败？
赫连睦，谷梁玥，向莫霖。
这三个名字是刻在东方明心里的伤，在过去的光阴里悄悄缠绕着这个原本就不善于表达的中年人，将他逼得更加严肃，更加沉默，甚至连笑容都难得一见。
而现在。
东方明突然生出一丝庆幸，自己的女儿有可以自己选择的实力。
“夫君，这……”一旁的庄相琴有些懵，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又看向自己的女儿。
东方明微微回过神来，他看向赫连睦，刚要开口。却听见对方笑着说道：“小梨子你不用着急，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再作答复。”
“丫头冷静！”
“珂妹。”
东方璃珂几乎是同时听到来自一左一右的两道传音。她定了定神，暗自深吸一口气后卸下了那一瞬间凝聚在指尖的大量御气。
“特使这个提议委实仓促了些。”再次开口的时候，东方璃珂的语气淡淡的，她下意识地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冷静成熟一些。
但大约是年纪使然，在赫连睦看来似乎只是小丫头因为太害羞而在闹脾气，于是那原本就倨傲的眼神中更是带上了一丝玩味。
东方璃珂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自己想直接想去直接撕对方脸皮的冲动：“特使远道而来，先好好安顿休整一番，待诸位好生休息恢复过后，我等再做商议。”
赫连睦欣然同意：“小梨子的建议很好。公主殿下对洛安城的风俗人情也非常感兴趣，想必也很乐意再此再逗留一些日子。只是——”
赫连睦依旧看着东方璃珂，随后轻轻一笑，笑容中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意味。
“三日。”
东方璃珂不接他的话，只是掀唇扔出两个字，她就是讨厌赫连睦这一点，耀眼自信的背后是一种丝毫不顾及旁人的专横独断，是一种莫名笃定任何事情都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不会起任何变故的强势威压。
十年了，这个人怎么一点长进斗都没有？
但很可惜，东方璃珂已经不再是一个只会凭借直觉去判定喜好的小姑娘了。
于是这位端坐末席的红衣少女嫣然一笑，妙龄女子特有的生机与活力再次出现在这张先前只有着冰冷怒意的眉宇之间，那宛如如春风化冰一般的笑意，令在旁的众人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气定神闲，字句清晰：“三日后，我们龙虎场上见。”
远乐厅里一片哗然！
欧阳杰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得佯装冷静，直接脱口而出：“丫头你——”
东方璃珂拿起了一杯玉露果浆，依旧迎着台上那挑衅的目光轻松地挑了挑眉：“欧阳公子，届时记得来观战。”
这句传音让欧阳杰把后半句话生生压回了肚子里，他明白了小丫头的这个决定是认真的。
也对，洛安城的珍宝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人撷取而去。
而这丫头更是有着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勇气与力量。
台上的赫连睦突然开怀大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鼓掌，看起来似乎畅快至极。随后他右手一扬，原本放置在他坐席上的酒杯便被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卷到了他的手上。
那一瞬间立于台上的仿佛是一条巨龙。
这个人竟然似乎是期待着这一刻已久！
（果然是想打架。）
东方璃珂在心底冷哼了一声，她早就该想到这人真正的目的了，毕竟要获得巨灵龙族的认可，与其族签订盟约，还能得到一件就连当年的大珧都没能弄到手的百鳞甲，这样的好事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单纯地嫁个人过去就能够得手的。
正如同先前让他们猜第三个箱子里的物件是什么一样，当时东方璃珂仅仅只是突然向赫连睦展现出了一股强劲到完全可以不受他威压胁迫的御气，并抢在了这人还在略微惊叹的那一瞬间感知到了箱子里的百鳞甲。
按照巨灵龙族原本的想法这个测试应该是需要多花点功夫的。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一个小丫头用一种看起来简直是取巧的方式在两个回合内就过关了。
所以这位赫连大公子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才盯上自己的吧。
巨灵龙族真正想要看到的其实是用“实力”才能拿到的“结盟资格”。
就是这群龙挑选的这个特使……也实在是有点让人一言难尽了。
（行，那就如你所愿。）
“那么就三日之后了。”
赫连睦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也没在等背后的东方明说什么，便迈着那双长腿潇洒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至于其他人，便也就仅仅只是陪衬了。
三口宝箱被重新关上，撤下。新一轮的舞乐开始奏响。远乐厅的气氛再次陷入一片看似融洽的欢乐之中。
一直到亥时三刻，这场盛大的欢迎宴才宣告结束。赫连睦和龙族的三位使者在礼仪官的指引下离开了远乐厅去往下榻的拂花苑，其余人也都陆续散去。
“今日大家都劳累了，回去便好好歇着吧。”从远乐庭出来之后，东方明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叮嘱道。
“你不和我们一道回去吗？”庄相琴微微有些惊讶，随后她又表示谅解般笑了笑，“可别太过操劳。”
“我去一趟恭兄那里，稍迟一些便会回来。”东方明说道，“夫人不必等候，你幸苦了。让礼儿和珂儿先照顾你回去休息。礼儿，照顾好你娘。”
“知道了，父亲。”东方礼点头答应。
庄相琴也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东方明便转身离去。
“娘。”东方璃珂笑着拉住了庄相琴的手，“别看啦，云辇来啦！”
“你又不回家住吗？”庄相琴轻轻拧了拧眉，转头看东方璃珂。
“不了，我还想去文殊院找点资料。”东方璃珂摊了摊手，随口就将还在昏迷的东方皓拉来当挡箭牌：“并且医寮那边可能随时需要我过去一趟帮大哥理顺御气。”
“早点回来吧。”最终庄相琴只叮嘱了这么一句。
“嗯嗯。”东方璃珂笑眯眯地目送着二哥扶着娘亲上了星云辇。
从医寮出来之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东方璃珂并没有回家，却是朝着文殊院奔去。
自从下午进入这里之后杨易就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周围的书卷堆了一地，东方璃珂踏入这个小书厅的时候差点没处落脚。
杨易不怎么使用文曲简，当他要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喜欢把书卷放得到处都是。东方璃珂实在是不知道这位大师兄为什么总是喜欢用这种麻烦的方式看书，在她看来文曲笺是个好东西，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她曾经好几次极力推荐杨易试一试文曲简，以告别这种“过于豪放”的看书方式，不过杨易却似乎乐在其中。
“师兄。走，喝酒去。”东方璃珂精准地避开了脚下所有的书卷，轻盈地落到了杨易面前。
杨易抬起头来：“怎么了？”
“你别问，问了我现在也不想说。走。”东方璃珂手一挥，随后满地的书卷在顷刻间便消失得无隐无踪。
杨易坐在原地安静地与东方璃珂对视，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师妹突发雅兴倒也难得，只是酒窖中暂无好酒，不知…”
“无碍。”东方璃珂再次打断了杨易，“我们上街。”
见杨易轻轻点了点头，东方璃珂便立刻转身领路，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书厅。
看来迎宾宴上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默默地跟在红衣小丫头身后，杨易将目光从内城的方向上收了回来。
此时已是后半夜，热闹了一宿的洛安城也逐渐被浓重的夜色所包裹，洛安城不兴熬夜，大多数人也都在此时有了倦意，店铺酒肆已经陆续打烊。
于是这二人一直走到奚仲街最西边的小巷子里才看到一个不甚起眼的小酒铺还开着门。
“就这吧，这上面写的什么？酒巷，嗯，酒香不怕巷子深，我看挺好。”东方璃珂抬头看了一眼招牌，调侃了一句便一脚踏进了门，“老板，你们这有什么好酒？尽管上来。”
“很抱歉这位小姐，我们小店今日已经要打烊了。”掌柜向荔从后面走了出来，略微有些浮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倦意。
“没事，老板。那就劳烦给我们打两斤酒。我们带走。”东方璃珂将银锭直接放在了柜台上。
“这……”向荔犹豫了一下，随后便走到了柜台后，顺手将手上的一只空酒盏放在了柜台边，又转身拿起酒勺，掀起酒缸上的盖子。
一股寒凉的夜风突然吹进了这小酒铺，竟然将那只被随手放置的酒盏吹得掉落了下去。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一拂，那只在半空中翻落的酒碗便出现在那只手中，随后被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哪里来的妖风。”东方璃珂的语气中带着戏谑，“大师兄你可真算得上是酒具拯救者了。”
“过奖。”杨易微微一笑，那淡淡的笑意似乎让这阵风都温柔了下来，“顺手罢了。”
这时向荔也直起身子：“客官您的酒好了。”
“嗯。”东方璃珂提起酒转头就扔给了杨易，“大师兄我们走。”
杨易轻轻笑了笑，跟在她身后走出了这家小酒肆。
向荔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角落中传来的斟酒声才反应了过来。他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走向门边：“抱歉，睦哥儿。我应该早些关门的。”
“没事，这也是缘分。”
靠墙角的位置上，昏暗的光影勾勒出一个锋锐的影子，那人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双如同永夜般的双眸便自暗影中缓缓显现。
“时候不早了，我也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