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燎向旁边一滚，躲开了机甲雷霆万钧的一脚。
地面在这巨力之下裂开几道沟壑，地表下的土壤呈现一种血液般的深红色，山燎莫名其妙地想起卡尔先前和她说的话：这里是一场大战的遗迹，你先祖的灵魂说不定还在游荡呢。
祖先啊，如果真的在，麻烦救救我——不肖孙也是孙。
轰隆，机甲推倒了一棵树，张开五指要抓她，好在它块头太大，几乎弯不了腰。山燎往一棵树后面跑去，看见地上倒着一截死了很久的枯树干，中间完全空了。
机甲大踏步走过来，山燎像只兔子一样蹿进地上的枯树干。
附近的树抖动着，掉下来一大堆树枝和树叶。山燎透过树干上的几个虫蛀的洞眼往外看，担心那个大盔甲会一脚把自己藏身的树干踩扁。
然而她的招数似乎迷惑了对方。机甲虽然还在原地笨拙地踩来踩去，却好像并不对一根普通木头感兴趣，逐渐转向别处，沉重的脚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山燎喘着气想，大概因为它没有脑袋、看不见自己吧。
她暂且安全，不知道其他人如何。
山燎往凹凸不平的树干上一靠，头疼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一些先前被忽略的记忆迟来地回笼，卡尔说“我们的铁甲战胜过你们”，阿什说过“后来不怎么用铁甲了”......
她怎么会以为这个蒸汽与魔法并存的世界里，人类没有智慧和能力造出这样的武器呢？
——诚然，这座盔甲与她在基地里开的那些机甲并不一样。她还以为人形机甲是不可能实现的。
如果可以，她真想近距离看一看......
“跑！枝洛！快离开那里！”
阿什在远处高声喊道，山燎又听见几声枪响，但显然没有任何效果。随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似乎是枝洛又在用她那会爆炸的瓶子。
但也不会有用。那座铁甲太坚固了，风沙和时间或许都不能磨灭它，一些草药更不可能。
山燎意识到自己面临着选择：出去帮他们，还是待在这个树洞里，等危险过去，一切平息？
她透过那个小洞看去，铁甲的行动轨迹很明显，几棵树飞到了天上，像被猛犸象甩飞了。
山燎坐回原地，惊魂未定地平复心跳。
华康的脸浮现出来，那张愚蠢的、粗笨的脸。山燎曾以为他们是朋友，是战友，也许她还会去参加他和他那个档案管理处的女朋友的婚礼——但华康只是在巡逻的间隙密谋害死山燎、夺取头狼机甲而已。
这群垃圾坑里抱团取暖的失败者，又会有几分侠肝义胆、互相照应呢？
又有人的尖叫被机械碰撞的声音打断，山燎努力不去想是否有人死在了人类自己创造的武器之下，闭上眼。
想一想，山燎，这不过是另一种设计的机甲。你熟悉它们，你操作过它们......
山燎猛地睁开眼。操作。
她只要找出操作机甲的方法就好了。
她驾驶过机甲，她也可以驾驶这一副。这是她的工作，她的特长。
她的本能。
山燎长出一口气，从树洞里钻出来。
地面的震动并不遥远，她把匕首插回腰间。在那种铁甲面前，匕首就像蚂蚁的牙齿一样不足挂齿。
山燎在脑中迅速回忆自己的座驾里那些复杂的操作，抬腿向骚乱的发源地跑去。
她先撞见了阿什。阿什拖着一个不省人事的队友往树后躲，看见她连忙大喊：“别过去！它看不见，但是能感到地面的震动。枝洛暂时缠住它了，我们先撤退到安全的地方——”
“这副铁甲是人类造的。”山燎语速很快地说，“它现在发疯是因为没有人在操作它，对吧？你知道怎么操作吗？”
“我......”
那边燃起一团大火，阿什焦急地说：“没有人知道怎么操作，山燎，铁甲是人类和你们血族战斗时发明出来的，但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传说呢？故事呢？你们用它打败了血族，总该歌颂一番吧？”
倒在地上的队友□□了一声，阿什无奈地说：“我们没有用它打败血族。”
“什么？”
“应该说，没有完全用它打败血族。”
铁甲还在狂暴地到处践踏，现在阿什的语速也和山燎一样快：“铁甲的能力太有限了，太笨重了，需要两个人骑在它的头上才能拉动蒸汽喷射器，所以我们只用它短暂地参加了几场战役，后来就不再用了。能胜利是因为......你们血族当时也在内斗，最终，内斗胜利的温和派认为这场战争打下去只会损人损己，才签订了和平协议。”
换做平时，用这么精简的语言讲述一整段战争史，光是这个能力就该刷新世界对“垃圾坑废物们”的认知了。但山燎此刻只关心一项：“骑在头上？在头上拉动蒸汽喷射器？”
“对，它们内部有蒸汽动力机，驾驶员坐在它的头上观察战况，拉操纵杆来驱动......”
这下是山燎无法抑制地□□了一声。
这个设计太致命了，她没想到这里的人类居然选择待在机甲头上而不是体内。
换言之，这副机甲可能根本没有供人直接接触核心动力的入口。
虽然她不知道这靠蒸汽动力的铁甲为什么能在没了驾驶员和操纵杆的情况下继续行动，但她敢打包票，只有破坏核心动力才能阻止它。
问题是，怎么阻止？
山燎开始后悔自己从树干里出来的决定。阿什用手背抹抹额头上的汗，继续把重伤的队友往后拖，山燎重新直视那块混战的地方。
枝洛一定也开始力不从心，或者不剩下多少爆炸瓶了，铁甲在经历那些爆炸后摇摇晃晃地站稳，抬起左脚对着枝洛站的岩石踩下去。
枝洛像一只鸟一样飞快地闪开，转眼出现在铁甲的侧面。铁甲笨重地转身，再一次抬起左脚，离开了那堆完好无损的岩石——
等等，完好无损的岩石？
山燎往前一倾，瞪大眼。
她确定刚刚枝洛就站在那块岩石上，也确定刚刚铁甲踩了上去。
为什么岩石完好无损？
枝洛在铁甲脚边左躲右闪，不断扔出一些古怪的草药瓶，好像在把它引离阿什他们撤退的方向。山燎在旁边歪斜灌木的掩护下跟着他们的行动轨迹转起来，努力去看铁甲的左脚。
“山燎，你在干什么？快跑！”
枝洛向她大叫，又扔出一个小瓶子，造出了一阵小型烟雾。盔甲挥舞着肢体，山燎拼命去看，终于看见了，那只粗壮的、金属的左脚下面，是空的——
“枝洛，让它抬起左脚！”
“什么？”
那阵烟雾也让枝洛咳嗽起来，山燎躲过铁甲从地上连根拔起抛过来的一棵大树，重复：“扔个什么瓶子，让它抬起左脚！”
“......好吧！”
枝洛扔出一个爆炸瓶，正中铁甲的脚边，在地上炸出一个大坑。铁甲摇摆不定地晃起来，重心不稳地抬起了左脚。
就是现在。
山燎助跑两步，一个前滚翻，直滚到它的脚下。
下一秒，机甲的左脚重重踩上了她。
“山燎——！”
枝洛的尖叫回荡在空中。
“她疯了！”阿什目瞪口呆地说。
铁甲重新站定，随手拍倒了一棵大树。阿什架着不省人事的队友，在另外几个还能自卫的队友保护下大喊：“枝洛，快离开那里，快跑——”
“山燎怎么办？”枝洛尖声叫。
“我们以后再来找山燎——”
轰，铁甲把几棵树踩成了一滩树枝。枝洛绝望地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爆炸瓶，用力扔向远方，然后向阿什他们跑去。
“希望爆炸能让它暂时注意不到我们的脚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必须快点走，我没有更多爆炸瓶了。”
“快......”
但他们大都挂了彩，还有人重伤，根本走不了多快。阿什才艰难地撑着队友走出十几步，只听后面一阵喧哗，铁甲迈着沉重的坚定的步伐，再一次向他们走来。
“哦，该死！”
阿什大喊：“你们快跑，别管我和多玛了！我们走不快的！让我们做诱饵吧！”
“不可能！”
“绝对不行！”
枝洛颤颤巍巍地说：“老大，我们不可能扔下你们的。那我们算什么？和那些把我们赶来这里的人有区别吗？”
“要死一起死。”副队长杰妮说，声音有点发抖，但并不迟疑，“我们都同意了到深处来。”
脚步声渐近，附近的动物早已逃散不见。阿什逐个看过他的队友们：他们脸色苍白，但没有人要继续跑。
“死在我们自己的创造物手里？”他最后勉强说，挤出一个微笑，“要是那血族小姑娘还在，说不定能拿我们重返她家......”
铁甲折断了一棵山毛榉，出现在他们面前，狩猎队的成员举起武器，等待审判降临。
铁甲森森地面对他们，好像要决定怎么死法适合，枝洛揪住胸口的衣服——
然后铁甲停下了。
在狩猎队面前，它古怪地保持着半举手臂、身体前倾的动作。
几秒过去，阿什诧异地看了一眼杰妮，后者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
——然后，铁甲忽然发起抖来。
很难想象如此庞大的金属造物居然会发抖，然而它真切地颤抖着。它身上每一块金属甲片都在哆嗦，好像一条巨蛇要蜕皮。
在狩猎队成员惊诧的目光里，它的双臂发出一阵咔咔作响，突然掉到了地上。
“快躲开！”
杰妮推了枝洛一把，让她躲开四溅的零件和甲片。枝洛捂住脑袋，惊恐地抬头。
铁甲在他们的面前解体了。它的腿忽然无法承受自身重量，像泥巴一样瘫软。失去双臂的铁甲往前一倒，阿什及时闪开，它直直摔倒在他们的面前。
“......”
长久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然后机铁甲的身上响起难听的嘎吱嘎吱声，铁甲的背部慢慢鼓起一块。
枝洛睁大眼。
在他们无言的注视中，一扇小门打开了，一个人满身油污地从铁甲的背上站了起来。
她脏兮兮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像是在煤油里打了三十个滚，眼睛却闪闪发光。
“你们还好吗？”山燎说。